尚梅韵想通,面上更好看了,提点她们道:“老太太重规矩,咱们府里,晨昏定省,都在她那院子里,卯初申正,可千万不要错了点。两位夫人喜静,倒不必过去。”
“是。”
莒绣美绣齐声应了。
“读过书吗?”
美绣抢先答道:“念了两三年。”
莒绣皱眉,不好多说什么。
尚梅韵笑道:“倒也难得。”
莒绣瞧见美绣面上得色,心里发苦。
与她们先前猜想的不同,鹿鸣院虽小,但一点不破。正房前有一处小林,挨挨挤挤十数棵矮树,再无其它,林外一石碑,刻着诗文,看着确有几分清雅。
尚梅韵送到宅门,交代婆子几句,便道:“我如今管着府里这些杂事,多留不得,改日我再来坐坐。你们得了闲,去我那走走也行。”
莒绣忙道:“请教二奶奶,我和妹妹承府里恩德能来贵府做客,深感万幸。家里备了一点儿孝敬要给老太太,我们姐妹两个年轻,不懂礼数,还请奶奶教一教。奶奶您是知道的,我们家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不过一点子针线。这个递上去,也不知会不会犯了忌讳。”
她话说得乱,不成体统。尚梅韵反倒满意了,和气道:“拿来与我,晚些我亲自送过去,到底是你们一番心意,老太太自然是欢喜的。”
莒绣忙开了箱笼,找出祖母预备的几件绣品,先拿在手上打开,让尚梅韵过了目,见她点了头,这才安心奉上。
尚梅韵身边跟着的小丫头目不斜视接了东西,退后两步,仍旧和主子保持了四步之距,待她抬步,才垂首跟上。
莒绣现看现学,记在心里。
尚梅韵走后没多大会,一个粉面桃腮的姑娘领着两个小丫头过来,大概是知道两人出身差见识少,主动道:“我是二奶奶身边的珍珠,玲珑姐姐走不开,让我领着人过来。这是冬儿,这是春儿,往后就由表小姐们差遣,月钱仍领奶奶院里的。”
珍珠指着搬完箱子候在廊下的婆子,又道:“洪婆子留在院里做些洒扫的活,表小姐,她们若有怠慢,只管跟我说。咱们府里,可容不得欺上瞒下的恶仆。”
莒绣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不便回应,只略点了头。
珍珠知道这是门穷亲戚,倒没指望得赏钱。她领这差,纯粹是过来看看热闹,没得奉承也不在意,转身就走。
莒绣送到门口才道一句:“劳烦姐姐了。”
珍珠转头,笑道:“明儿早些起,和诸位小姐们聚一块,留老太太那认认脸。若有那小玩意,不妨带上。府里如今住着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八小姐,还有五个表小姐,热闹着呢。”
这是提点她见面可能有互赠礼物这一环,又把人数点齐了。莒绣心存感激,郑重再谢。
礼物眼下倒是不用愁的。莒绣自打决心要出门起,就在预备了。她没银子,只有母亲给的一些半截料子,拼凑一块,精心配色,做了十几个样式“别致”的荷包。
余下的碎料,难拼凑,便拿来做了些小玩意。
这些针线,若论料子,不值几个钱,但花了心思去做,倒也有两分意思。
她这头有了准备,美绣却慌了,拉她进屋商量:“姐姐,我娘给了我一些银两和料子,还有一匣子小玩意,到时候我该怎么给?”
莒绣也为难,原以为婶婶那样的厉害人物,会给堂妹安排妥帖,因此她并未多言。眼下才知一塌糊涂,便问她:“匣子里是些什么东西,方便让我看看吗?”
“嗯。”美绣丝毫未犹豫,翻出那木匣,打开给她看。
“怎么啦?”美绣见堂姐看完呆立,心急的她,忍不住问道。
莒绣回神,暗自吐了口气,才道:“只怕不妥,府里小姐们贵重,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且这些拿去送人,不能露白分发,得装在荷包或匣子里相赠。”
美绣为难地“噢”了一声,懊恼道:“我娘只给我预备了三四只荷包,怕是不够用吧?”
“嗯,你带的帕子呢,可有新的?”
做荷包便是连夜赶,也凑不齐了。
美绣乐了,喜滋滋翻出一叠帕子,莒绣掀了最上那一方细看,也松了口气。万幸婶娘知道帕子是姑娘家门面,挑的是那精致好帕。
“你送帕子,我送荷包,你放心,我那荷包料子不如你的。”
料子差些,手工补上,两姐妹的礼,不相上下最合适。
美绣才松了口气,又听堂姐说:“倘若……最好备些适合送公子们的礼。”
美绣愁得很,沮丧道:“啊?那得送什么呀?”
“扇套吧,这个用料不多,人人都有,便不怕什么忌讳。我做书签,比你的小。”
美绣一听到后头这句,安心了。出门前,娘反复叮嘱了“可不能让那贱蹄子抢了风头”。美绣倒没觉得不爱说话只爱干活的堂姐有什么“贱”的,只是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家,往常都是自个得脸,出来了,当然不想被堂姐盖过去。
“行吧,那我早些赶工,只是我这几日,累着了……”
莒绣没有“知情知趣”,而是顺着话风道:“那你好生歇着吧。”
美绣见她没打算伸手帮忙的意思,撇嘴撒娇道:“怎么不给咱们安排早膳啊?我好饿呀!”
莒绣也饿,但心慌盖过了饿意,连吃食都没打算用心安顿的人家,把她们弄来,到底是何用意?
若是美绣得用,两姐妹还能有商有量。眼见带不动,莒绣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因此瞟一眼房里的时辰钟,冷淡丢下一句:“巳正一刻过了,想来厨房在备午膳了,安心再等等吧。”
鹿鸣院虽小,五脏俱全。
两丫头仍等在正房门口,莒绣从安置美绣的西厢房出来,见了她俩,便招手让她们过来,领着重回了美绣房里。
美绣不想她会去而复返,那一口糕点堵在嘴里,掏也不是,咽也不是。
莒绣撇开脸,只当没看见,指着冬儿春儿问她:“你要留哪个?”
美绣借打量的机会赶紧嚼咽了那口绿豆糕,装着思索了片刻,才指着标致些的那个答:“我要她,你叫什么名?”
被她指到的丫头福了一礼,应道:“回小姐话,奴婢是春儿。”
莒绣走到被挑剩的冬儿跟前,小声说:“冬儿,你跟我回房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冬儿要行礼,莒绣托了她肘部一把,笑笑,先出门去。
莒绣领着冬儿到了自己的东厢房,让她关上门了才问:“冬儿,你多大了?在我这,自在些,有什么说什么,到外头注意些就成。”
冬儿看着笨拙,却是个一点就通的,立刻应道:“奴婢十五,小姐放心,奴婢必不会在外头胡乱闲言。”
莒绣笑道:“不必贱称。我是莒绣,那是我妹妹美绣,我比你大些,你叫我姐姐就行。”
冬儿也笑,声音大了些:“小姐,您的好意我明白。只是这是府里的规矩,老太太看重这些个,还是……”
莒绣点头,道:“也是,那就照规矩来,私下里,你别太拘谨。我初来乍到,不懂的东西多,若有事,还请你提点一句。”
冬儿见她眉间带蹙,主动上前,恭身问她:“莒绣小姐,您一路辛苦,要不我去打些热水来,您梳洗梳洗,歇一歇吧。”
“也好。”
冬儿很会来事,从大厨房打来半桶热水,还顺手带了一小食盒,里头是一碗玉米面粘粥。
莒绣感激,问她:“你用过了吗?”
冬儿取了粥出来,又立刻去倒水搓洗脸巾,热乎乎地递过来让她净脸。
“小姐,我们用了早饭的。老太太每日起得早,府里的规矩,下人们寅正要起身。二奶奶体恤,说是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大厨房寅正一刻供我们一餐。”
莒绣洗过,安心坐下来吃,粥正好温热适口。
一碗热粥下肚,这几日的劳累去了大半。
冬儿手脚勤快,很快收拾了盆和桶下去,又来一趟,把碗勺收了,再带上门。
莒绣没打算歇下,只在贵妃榻上靠了靠。
外边冷,屋里烧着火盆。她叫了冬儿进屋,并不吩咐,只让她在小杌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府里的琐碎事。
冬儿一边答话一边留意着时辰钟,午初一刻就起身。
“小姐,我先去领饭,您稍等。”
还真是稍等,冬儿离开不过片刻,很快拎着个食盒回来。
莒绣起身,抿发,净手,再走回喊冬儿一块坐下。
奴才们都是吃主子剩饭的,冬儿拒绝,莒绣再请,她忐忑坐了。
“美绣那边……她丫头去取了吗?”
“是的,小姐。”
饭菜分量和用料在莒绣预计之内,四个碟子,三荤一素,听着体面,实则荤得名不副实。狮子头小小一团,一碟子四枚。酱肉丝也只小小一撮,旁边围一圈菜叶。葱爆羊肉葱多肉少。只一个拌豆腐,分量稍多些。
莒绣常年缩食,鸟大的肚,随意吃了些便放了筷子。
冬儿看着桌上,小声解释道:“老太太遵上头的意思,节俭持家。小姐少爷们若另有想吃的,添些银钱到厨房,可加菜。”
莒绣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摇头道:“我一向吃得不多,这菜味道好,我一时竟吃多了。我到院里消消食,你慢慢吃,吃好了再收拾。”
她留在这,这丫头只怕吃不好。
她走到院中,瞧见西厢门外,春儿正站在树下揪叶子。
这事莒绣不好多问,便退回两步,改经正房门外,过东跨院,去了后院。
鹿鸣院是一处很小的院子,后院自然也小,仅四间窄房,莒绣几息就是一个来回。她抬眼看向右边正房后墙,不由得思索:这正房,要住进来谁?
被圈在这院子里,吃得好,不用干活,莒绣不觉放松,只觉沉重。她和母亲想得太简单了,她们想利用这个机会翻身,人家何尝不是要利用她们行便利。
莒绣心事重重走回来,美绣正站在厢房门口使唤春儿:“我吃完了,你跑那么远干嘛呢?没眼色。”
莒绣轻咳一声,特意道:“春儿,你下去用饭吧,我和妹妹说几句体己话。”
春儿捏着手里那片嫩叶,匆匆一福,进屋里去了。
美绣满脸疑惑走过来,莒绣往东边树下走,等她跟过来些了,才道:“她们府里的规矩,丫头们是跟在小姐后头吃饭的。”
“哦。”
“美绣,咱们没钱没势,丫头们又不领咱们的工钱,自然不是一条心。你待她客气些,或许能换来一点真心实意。”
“她不是奴才嘛,难道还要我讨好她去?”
“那倒不是,稍宽厚些就成。”
“哦,”美绣不以为意地撇了嘴,问她,“往后是不是每日问个安就待在院子里头,能出去逛逛吗?”
京城的繁华,她只在戏文里听过呢,若能亲身见识一番,将来回乡,也是份体面。
莒绣摇头道:“咱们刚来,不要乱动才好。老太太很重规矩,不得冒犯。”
美绣叹气,摇头老气横秋道:“是该规矩些,大了,该嫁人了,无趣!”
莒绣见先前的提醒她转眼就忘,比她还沮丧,好在这院子人少。转念一想,横竖叔叔不乐意美绣在外头攀高枝,说不得粗鄙反倒安全些,也罢。
第4章
荣逸堂里,老太太斜靠着养神。
鼠姑拿美人锤一搭一搭替她敲腿,见二奶奶捧着一样东西进来,忙让起身,小声到老太太耳边提醒:“老太太,二奶奶来了。”
老太太抬眉,眯眼看着孙媳,问道:“你瞧着如何?”
尚梅韵蹲坐在塌前,递了手中之物上前,抬手翻给老太太看。
“张家那老的,祖祖辈辈的泥腿子,倒也知道些规矩。这是她们给的孝敬,料子一般,但这活计,不比咱们府里的差。我想着,这两个小的,针线上应是不错的。相貌嘛,老太太你也见了,虽比不得咱家几个妹妹,也还过得去。大的稳重,小的娇俏,凑合着能用。只是……怕是见了富贵,心野了管不住,还得拿捏些什么在手头上才稳当。”
老太太就着鼠姑的手起了身,坐定了,随手翻了一把那抹额袖笼,嗤一声道:“若不是如今事多腾不出手,也不至于拣这样的来用。你好生调教调教,管不好,带出去丢的是咱们家的脸面。至于你担心的那个,倒没必要,就是让她们见识了富贵,才能跟琳儿珠儿一条心。”
“还是老太太有主意,孙媳会跟紧了注意的。”
“下去吧。”
尚梅韵本要问四姑娘的生辰怎么安排。往年能不管不顾,可这姑娘家定了婚期,在娘家最后一个生辰,说什么都该好好操办,只是眼下府里……
尚梅韵心事重重退出来,回了自己院子,又围上来一堆等着支钱领牌的管事娘子,心中一阵躁郁,长吐了一口气才一一打发。
玲珑上前递了手炉,温言劝道:“奶奶歇一会吧,这府里大事小事,为何事事要您亲回,这是欺负人呢。”
尚梅韵闭了眼。
没训斥就是默认,玲珑帮她塞了引枕,又扯了块炕被替她盖上,再道:“大太太一心想管家,奶奶何必做这个讨嫌事,不如……让了她?”
尚梅韵睁眼,斥道:“好了,下去吧,一刻钟后喊我。”
玲珑退出去,还挥退了守在门口的小丫头。
丫头退出去,尚梅韵翻身起来,摸出怀里那半块玉,抚着它垂泪。
她也想让,可让了一辈子,如今还有什么呢?
泪水浸湿玉佩,她心疼不已,掏出帕子仔细拭了,把它重捂回怀里。
外边丫头传声“二爷回来了”“二爷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