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负我——六棋
时间:2022-05-02 11:56:00

  崔樱两岁那年已经开始记事了。
  她母亲在生下她之后,拿了跟父亲的和离书就走了。
  自此再未见过一面。
  那时冯氏早已进门,她也有了第一个孩子崔玥。
  崔樱慢慢就被带到祖父祖母身边教养,她与崔珣相比,心性使然,比他胆小敏感,根本不如活泼聪明的兄长受人喜爱。
  兄长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他们的亲生母亲,他偷偷教导崔樱,跟在阿翁大母身边就好,有他们护着,父亲都不敢欺负他们,有没有生母,都没有关系。
  崔珣那时都已七八岁的年纪,崔樱懵懵懂懂答应,听了兄长的话,依偎着祖父祖母过活。
  然而,从未见过母亲的她还是会不由得对自己的生母好奇。
  人都有母亲,她为什么没有?
  崔樱印象中,她多次看见崔玥依偎在冯氏怀里撒娇亲昵,有次懵懵懂懂,终于忍不住跟着崔玥一同叫了冯氏一声“阿娘”,结果当时在场的人面色惊愕,气氛极为怪异。
  接着就是崔玥跑过来推搡她,不许让她那么叫冯氏,她娘另有其人,她娘……是个被人厌弃的坏女子。
  也是那时,崔樱知道,别人都有母亲,但她的母亲,被湮灭在所有不得体的传闻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埋在心中不敢想,也不敢提。
  她也幻想,有一日能真正见到她就好了。
  她一定不会向旁人一样怪她的,她相信,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崔樱说得累了,逐渐靠着枝干睡了过去。
  当地动再次将她摇醒时,崔樱感觉到自己所处的位置竟在慢慢往下陷落,她慌张地抱紧背后的树干,旁边已有树木坍塌,震起浓浓的灰尘。
  巨响就在崔樱耳边,她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巨物砸下来的可怖力量。
  也因为无法视物,离危险越近,即将步入死亡的感觉才越强烈,她害怕地浑身发抖,接着就察觉到她抱着的树干,竟也在逐步往下倾斜。
 
 
第49章 
  树木轰然瘫倒,崔樱先一步松开手滚到了一旁,她还未松口气,就发现自己在随着地陷的位置往下坠。她挣扎着爬起,伸出五指努力想抓住些什么,不让自己掉下去。
  她划破了手,头磕到了尖锐的碎石,脸上感觉到密密麻麻的疼痛,“救命。”她张开嘴无意识地呼救,很快便尝到了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味。
  她无声地唤着期望能来救她一把带她离开这里的人,念道最后却只能把头埋在地上默默流泪,保持着抓地死死趴在地上的动作。
  等到余震过去,崔樱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就连嘴里手上都是挣扎求生时被扯下的草木。
  当她再次两眼红红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时,哪怕面前一片漆黑死寂,她也不再期望真正有人会在此刻出现。
  马蹄声由远到近,一方人马出现在赤侯山下。
  对方目光快速观察一番眼下的场景,视线最后停留在中间人身上,从京畿赶来的将领利落下马,大步朝那道修长威仪的身影走去。
  “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贺兰霆回头低眸扫了眼风尘仆仆的将领,又收回目光,继续注视着前方干活的众人。
  “所来何事。”
  “回殿下,京畿收到赤侯山地动的消息,特意派卑职等人前来,护送殿下回京。”
  见贺兰霆不作回应,将领心头犹疑,正要把话再重复一遍,前方忽然传来欢呼声。
  “殿下,可以进山了。”
  将领一愣,就见一人走过来行礼,“多谢殿下相助,如今我可以带人马自行上山救我阿妹,之后的事就不劳烦殿下了。”
  崔珣看了看他身后的大队人马,劝道:“既然京畿派人来接殿下,殿下不如早些回京。”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辰时,正是用早食的时间,日食已经退去,天色果然恢复了光明,众人为了清理进山的路,不辞辛苦地忙到现在,好在现在路通了,崔珣也看到了希望。
  然而贺兰霆却骑上了身旁的战马,他瞥向崔珣,道:“还等什么。进山。”
  崔珣愣住,惊讶地看到贺兰霆策马往山下的入口走去。
  太子为何执意要跟他们一起上山,既然已经脱险,回去京畿不好吗。
  崔樱在重见天日以后,终于看清了她所处的位置,离她大概一丈之遥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深坑,周围都有不同程度的塌陷,与在日食和地动出现之前所看到的景象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以说是一片狼藉。
  山石和树木杂乱地倒在地面上,日光下尘土飞扬,崔樱爬起身后看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甲缝里和手腕上的血迹已经变干变黑,她身上的衣物早已脏得不成样,与泥灰草木混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光鲜亮丽之色。
  她以为她会熬不过去这场浩劫,那时已经心存死志,可一想到因她而死的邹护卫,为了完成他的遗愿崔樱又坚持了下来。
  她怕自己浪费了这条命,也怕她真的死了,就没人会记得那些护卫为她做了什么。
  虽然她与他们生来就注定身份不同,可崔樱从不认为他们就该为了她去死,就像她有阿翁大母,邹护卫也有他的亲人,本质上他们都是父母亲生,不管是在天灾还是人祸面前,都没有卑贱之分。
  崔樱举目瞭望,心中升起一片惶然迷惘,偌大的山野之中,她一个从未在野外生活过的世家女子,该怎么在不乏凶猛野兽的地方活下来。
  而且这片地方,早已看不出之前来路的痕迹,既然她这里都成了这个样子,那赤侯山上山下山的轨迹也应该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莫说就是没有变化,崔樱上山次数不多,也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
  可死里逃生后,想要活下去的心愿更加强烈,崔樱找到丢弃在附近的短刀,紧紧握住它,柔弱困窘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无助,眼神却渐渐多了一丝坚韧。
  她要活着,她必须得活着。
  见到地上的尸首时,崔樱脸上的神情骇然了一瞬,便认出了这具尸体就是跟着她的护卫之一。
  对方脸色乌青一片,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上空,似乎死不瞑目。
  崔樱踌躇半晌,忍着惧意走到尸体身旁,她伸出手为他合上双眼,然而尸体已经死去很久,浑身都僵硬了,眼睛很难闭上。
  崔樱试过几次后便放弃了,她扭头又发现了另一具躺在地上的身影。
  一眼,两眼,越走就越能看到死去的护卫们,有的被倒塌的树木砸瘪了头,有的尸首不全身上有着被野兽撕咬过的伤,崔樱越看神色越悲哀荒凉,之后禁不住在一棵树下难受地呕吐出来。
  她从未觉得人脆弱如斯,生命是如此短暂,现实是如此残酷。
  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活生生存在过的,这些人要么出身寒门,要么是小门小户里的子弟,或许是为了养家又或许是为了前途才做了护卫。
  他们要么为了功勋要么为了前途利益而死,而不是毫无价值地葬身于荒野。
  若让他们的亲人知道,该有多痛彻心扉。
  人心是肉做的,崔樱光是设想出事的是自己的家人,都痛苦得难以承受。她心中歉疚不已,天灾不可预料,但若是她不答应与顾行之上山,他们也就不会死了。
  她抱着吐得难受的身子,扶着树干,再过了一会后,沉默地拔出短刀,面容凝重地在树上刻下一道又一道重重的痕迹。
  崔樱清点了散落在附近的尸体的数量,她从其中一人身上拔出他们所用的刀具,这刀比她想象中还要沉。
  但她还是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握住了,为了不让野兽啃食糟蹋这些人死后的身躯,崔樱准备砍下一些树枝或者草木,将这些铺在死人身上。
  她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尽力选择尝试。
  然而真正行动起来,比她预想中还要艰难,山中不知时间流逝,崔樱饥饿的腹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食了。
  她在烈日下晒得头脑发胀,嘴唇干裂起皮,崔樱意识到,她该先补充一番体力,再来保护他们。
  这是她目前唯一想为他们做的,又力所能及的事了。
  崔樱不是捕猎的好手,她是被娇养长大的,崔家没亏待过她分毫,吃得精细穿得贵重。
  只是她有生父,却无生母,光是祖父祖母根本替代不了父母的宠爱,养成了她过于敏感习惯忍让,不争不抢又极为懂事早熟的性子。
  但没人让她吃过这样的苦,拥有活下来的信念很容易,但要真正地在渺无人烟的大山里生存,崔樱还不如野兽生下来不久的幼兽。
  她不懂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哦,她连不能吃的也不一定能找到。
  她还得时时小心地上的陷阱,可能有细小的裂缝存在,她得多注意些才不让自己踩下去。
  并且,她最害怕的还是赤侯山里的蛇。
  山中蛇虫鼠蚁最多,尤其冬日一过,天暖气清,崔樱刚才看见死去的护卫时,就发现对方尸体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苍蝇。
  她怕记不住来过的路,于是每走一小段就会用刀刻下印记。
  她将短刀藏好,身边则一直带着护卫的大刀,她拿不动便拖着它走,崔樱之前吐过一次,胃里此时饿得泛出酸水,又累又渴,她有些眼冒金星了。
  再找不到能暂时补充体力的果子,她或许会活活饿死在山里。
  “可恶。”
  顾行之踹了一脚面前的树枝,心中躁郁不已,他们一行上山的进程并非那么顺利,可以说沿途都在清理挡在面前的石碓林木。
  赤侯山的地形已经大变样了,就是熟悉这里常年看守猎场的侍卫,也不见得能分辨出来眼前这片景象,是以前的什么位置。
  本以为日食消退,天亮以后能快速进山找到崔樱,结果光是在路上就已经耽误了大半行程。
  顾行之望着眼前的山林,慢慢握紧了双拳,他真的没有想过抛弃崔樱,即便他向崔珣解释,他不肯相信他说的话,顾行之还是认为这件事上,并非完全都是他的错。
  遇到天灾不是谁都想的,他让崔樱等在原地,还给了不少护卫给她,就是让人保护她的。
  谁知道她那么不安分,明明他都不在,她为什么还要四处乱跑?
  他回程路上没看见他们,也不见马,他自然不假思索地,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护卫们已经带着崔樱提前下山了。
  可当他终于脱险,与太子等人在行宫前碰面时,被他一问“崔樱呢”,他才立马惊出一身汗了。
  纵使他们之间感情称不上好,顾行之也没有真想过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上,他只期望在他们找到她时,崔樱还活着。
  但是顾行之心里清楚,那不可能,她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她不会武功也没有武器,就算崔樱在地动后活下来,她能逃过山中的猛兽吗。
  赤侯山不是一座山,它连绵起伏,四周还环绕着许多小山峰,地势险峻不说,凶兽更是层出不穷。
  她怎么活?
  顾行之目光扫了一眼前行队伍里的人,也只有崔珣对他妹妹抱有最深的信念,坚信她还活着。
  “郎君,殿下传令,命各路人马带队,分开搜寻。”
  顾行之收回胡乱游走的神思,立马着手清点下属,“走。”纵然他不抱希望,但还是要找到崔樱,若她真的出事,他心中也会生出愧疚。
  毕竟,一开始上山,是他强求她去的。
  贺兰霆从马背上下来,他背后跟着不少人,顾行之与崔珣都散开去寻崔樱了,贺兰霆身边还有请他回京畿的将领。
  对方一直劝道:“殿下,还请以自身安危为重啊,皇后和圣人吩咐,必须让卑职将殿下全须全尾地护送回京。赤侯山太过庞大,就算是要救人,也已经出动了不少人马,何须劳驾殿下亲自去呢。”
  “若殿下出了什么事,卑职等难辞其咎,只请殿下下山,好让卑职派人代替殿下寻找那位贵女。只不过,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那位贵女怕是凶多吉少……”
  贺兰霆幽漆冷厉的眼神扫过去,将领感受到其中警告之意,自知这番话怕是惹恼了冷面寡言的太子。
  他自觉拱手认错,“殿下恕罪。”
  贺兰霆沉声道:“把你的人留下,你下山去。”
  将领面色一变。
  “滚。”
  魏科暗暗瞥了一眼灰溜溜的被贺兰霆斥责以后滚下山去的将领,惋惜地摇了摇头,没人知道殿下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贵女就发这么大火。
  但无疑,后来的人都不敢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贺兰霆将剩下的人分成小队,也命他们去分开搜寻了,他目无喜色地紧盯着林中的一草一木,只要有一点动静,或是闪过一道身影,以他的目力,贺兰霆都会发现。
  然而动静是风声吹动树叶的动静,身影是兽类窜逃的身影,崔樱不在这里。
  贺兰霆不像顾行之,是那类极容易后悔的人。
  他在山下看着顾行之与他的护卫回来,从其中没瞧见崔樱的身影,便已经想到了她或许是被困在山上的可能。
  他回想过他们分别,应该说崔樱兀自跑开的最后一幕,那抹鲜亮的红衣在他脑海中久久驻足,挥之不去,但他并不后悔当时没有叫住她。
  人,都该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崔樱被困在山中,是承担了她自己选择的代价。
  她不该总是那样莽撞行事,她若是不满他与樊懿月在亭子里,就该大胆上前进来问他,可她没有。
  他答应陪樊懿月看风景,乃是少年时就有过的约定,每年都会如此,他不知道她为何要那么激动。
  多余的话,他不想再解释多次。
  他不止今年,往后的每年还是如此,她总不能见一回,就哭一回,再跑丢一回。
  此次经历,就当做是给她的一回教训,也希望她能明白今后不可再冲动行事,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在贺兰霆心中其实与崔珣一样,他觉得崔樱不应该轻易就丧命在赤侯山,她身边还有人保护她。
  她或许会跟其他人一样受了伤,但一定没有性命之忧。
  那些护卫就算拼上性命也会护着她,万一崔樱出事,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甚至因为护主不力还会祸及家人。
  但若是他们能保下崔樱,就是护主有功,不仅从此得到提拔,家人生活也会有大大的改善。
  这也是为什么,贺兰霆认为她还有很大可能活着的原因,前提是,只要有人护着她。
  然而,三日过去了,搜寻的队伍还是迟迟未发现崔樱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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