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下着瓢泼大雨,好像是隔了一层帘帐一般。
因为下雨,纳兰初已经三天没有上山割草,都是靠平日里攒下的余粮。
张氏正在厨房做饭,炊烟与雨色相融,渐渐消弭。
“今年不知到要下到什么时候,今年的粮食怕是要遭灾了。”饭桌上,张氏望着外面雨势越来愈大,眼中不免染上几丝担忧。
咚咚咚,突然有人敲门。
张氏:“下这么大的雨,谁过来了?”她匆匆放下碗筷,赶去开门。
“你们是?”
几个披着蓑衣的人打量了下屋里,说道:“上游浮安河溃堤,县令大人吩咐:县中地势低的人家在今晚之前于村口集合转移,过期不候!”
“谢过三位大人。”张氏行了个礼,等几人走后,才关上门。
纳兰初在门后探出头:“娘,我们家是地势低吗?”
张氏白了她一眼,说道:“人都来了,你说低不低。”
“你们两个赶快吃好饭,把容易湿的东西放在高处,咱们趁着天色还早,赶快离开。”
纳兰初回到房间扫了一眼,屋子里大都是稻草,衣服都被放在柜子里锁着,柜子比她高出一个头,想来应该不会湿。只把床上的被子叠好,用稻草包住拴在窗户口上。
在走出门的时候,她看到隔壁宋砚房间还在收拾东西,便走了进去。
“哥哥,要我帮忙吗?”
宋砚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转过头微微一笑:“不用,你坐在这里就好。”
纳兰初在他房间里找了处地方坐下,正打算休息一会儿,突然听到院子里张氏大喊:“快走了,你们弄好了没?”
“等等!”纳兰初回答道。
她快速跑到宋砚身边,帮他把手里的书一本一本码到架子上去。
原以为宋砚的藏书大都是些野史轶志,没想到还有许多话本。她摸来一本翻了翻,居然是一本《志怪集》,书籍的封面,连同内页已经磨损得很厉害,泛着毛边。纸张经过长久地存放,显得有些脆弱,一碰就碎。
她拿起那本《志怪集》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这本书她家里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但是因为保存得当,比眼前这本崭新很多。当时这本书,是她在书斋里面收的,那老板告诉她这本书已经很多年了,一直没人买走,所以才便宜了她。
便不便宜了她她不知道,反正她翻开第一页,就不想再继续看下去。后来这本书就一直放在她书架上生了灰,被如兰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宋砚把书从她手里抽出来。
“喜欢?”
纳兰初摇摇头,抬头问宋砚:“哥哥这本书是哪儿得来的?”
“应当是父亲的。”
纳兰初点头:“原来爹还喜欢看这些。”
宋砚闻言一笑:“爹说是他友人赠予他的,不过具体是谁送的我也不清楚。”
“那哥哥看过这本书吗?”
“翻过几页,并不十分感兴趣。若你喜欢,等洪水过后,我将这本书送给你便是。”
纳兰初连忙摇头。
她只是有些奇怪,那书斋老板明明说他只卖给都城的人,而这里不过是梦境中的一个小乡村,两者没有任何关联。难道这书也能进入梦境?
就在她分神之际,张氏走了过来敲敲门,语气不耐烦道:“好了没有。”
一行人把贵重的东西带上,直奔村口。
雨势迅猛,裹挟着树枝东摇西摆,狂风好像要撕碎一切似的,猛烈地朝人身上袭来。还没到地方,纳兰初已经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宋砚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纳兰初顺势转过头,吸了吸鼻子说:“哥哥没事的。”
“还说没事,身上都冷成这样。”他伸手摸了一下纳兰初的额头,眉头皱的更深。
临到村口,路边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家摩肩擦踵,紧凑的聚集在临时搭建的棚子底下。许多村民手里抱着哭叫孩子,脸上阴云密布。
洪水是天灾,在庞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的力量仿佛蚍蜉撼树,显得如此的无力。
张氏带着两人往棚底下走去。
见他们一家三口过来。许多女人眼神轻蔑,不见任何动作。对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她们不去出言讥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还想让给他们让位子,怕不是在做梦吧?
张氏知道自己在方塘村不受那群女人的待见,也懒得过去自找不快,便独自带着兄妹俩坐在了最角落。
许是女人们心中都忧虑着家中的那些物事,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找她茬,以至于这里成了棚底下最安静的地方。纳兰初靠在宋砚肩膀上,眼皮耷拉着,几欲昏昏欲睡。
张氏望着远处笼罩在雨幕中的群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忧心。
“李叔?”半梦半醒之中,纳兰初瞟见一道人影朝这边走来,睁开眼。
“初初啊,咱们去那边等吧。”李野温热粗糙的大手在他头顶上抚了抚,带着莫名的安全感。
纳兰初点了点头。
李野和张氏走在前面,纳兰初和宋砚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哥哥你说娘和李叔能成吗?”纳兰初看着他俩的背影思索着。
听到妹妹的问话,宋砚脸上浮现一丝薄红。
“我觉得,应该能成。”纳兰初语气肯定。
宋砚转过头看见,妹妹一脸正经,不禁失笑。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娘和李叔可配了。”就和她爹娘一样。
他爹在外头征战沙场,大杀四方,都城里谁人不说一句骁勇善战。但一到娘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万事全听娘的。她时常听簇拥在他爹底下的那群幕僚说,他爹耳根子软的很。
文人多酸儒,再说那群幕僚也大多是孤身一人,她很理解。
娘说了,只有性格互补的人才能相守到老。
李野带他们来到最前头,几个兵士装扮的人在清点人数。正临到纳兰初时,山后方突然斜拐出来一匹马,跑到他们跟前,一个兵士翻身下来,在那计数的人面前耳语了几句。
纳兰初支起耳朵,隐约听到裂缝两个字。
那兵士验过三人身份,便放他们往前走。
路底下铺着一层用来隔水的木头,应该已经被踩过几轮,木头上面全是泥浆。水位上涨得很快,还没走多久,已经长了半指深,很快就要没过脚背。
夜幕渐渐暗下来,四周除了沉重的脚步声,人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寒冷正在随着黑暗扩散,一步一步蚕食着人内心本就岌岌可危的底线。
突然间前方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喝,冲破无尽的黑暗灌入她耳中。
“山崩了!”
他话音未落,轰隆隆的声音就从前方传来,如老虎咆哮时的怒吼,伴随着石块不停滚落的声音。
行路的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想要往回逃,却被人一手扯住。
“你疯了,你要是回去就真死了!”
那男人听见这话,定了定神,恐惧的目光望向山崩的方向。
天上的雨又开始下起来,砸在脚下的水沟里,溅起道道水花。
纳兰初打了个寒战,颤抖着目光望向宋砚。
“哥哥……这里的山容易塌吗?”
宋砚只以为她是好奇,便说道:“这山上都是沙土,确实容易山崩。”
纳兰初目光闪了闪,像是在祈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我们那儿的呢?”
“这里的山和我们那儿的本就是一脉,相差不……”
宋砚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却没等他有所反应,身边的女孩就猛地转身往回跑去。
“初初!”
纳兰初抹掉脸上的雨滴,沿着路往回跑,不停地跑。
开始的时候路上还有逃难的人,跑了很久,便再也见不到一个身影。
黑暗,寒冷和恐惧,织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大网把他死死罩住。
脚下的水已经漫至脚踝,跑起来更加困难。再加上天黑路生,她凭借不了记忆找路,只好凭着直觉一步一步往回跑。
开始是跑,后来跑也跑不动了。
她无比憎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弱小,为何如此羸弱。
雨越下越大,水已经漫上了小腿,单靠眼睛已经无法辨别脚下踩的木头,几乎是每走几步就要摔一次。
木桩绊倒她的腿,带着满身的疲累与抑制不住的悔意,她狠狠摔进水里。她刚想站起来,一股洪水打来,又将它重新推回水里。
纳兰初两只手紧紧抱着脚底下的树,不让自己被洪水裹挟走。一个不察的间隙,泥水猛灌进她嘴里。
“咳咳。”她用尽全力爬起来,又被洪水撞回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她已经分辨不出来自己是在往后退,还是再往前走。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早早去告诉他洪水要来,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山崩,为什么没有把他也带走……
泪水夹杂着雨水从脸颊滚落而下,滴进早已湿透的衣衫上。
不知道跑了多久,借着阴沉的夜色,隐约看到一座黑沉沉的桥。那座桥,是进村的唯一的希望。
这座桥没有塌,说明还有进村的可能。
顾不上片刻的欣喜,她淌水过了桥。
刚过桥不久,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崩裂的巨响。
桥塌了。
宛若巨龙般的洪水铺天盖地朝这里涌来,势要吞噬一切。
纳兰初眸光微闪,不敢有丝毫耽搁,往山上奔去。
第32章
纳兰初沿着山路进村,不知道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
所见之处除了废墟便是瓦砾,颓圮的房子,倾倒的树木,还有宛如巨人般蹲守在路两旁的土堆,都在无声地昭示这一件她不愿面对的事实。
山,崩了。
她用尽全力往山上跑。
因为大雨冲刷,山上泥土又松又软。别说是跑,连走都困难。半路上脚陷在泥土里,纳兰初干脆扔下鞋子,赤脚攀着路旁的草木。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泥土还是泥土。
她蹲在地上捂住脸,终于崩溃地哭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啊……”
要是她早来一步,他就不会被埋在这冷冰冰的泥土底下……但凡她早一步,但凡她早一步……
绝望与悔恨,像两条缠绕的藤蔓,把她的心缠得不见一丝光亮。
“喵。”
不远处,一只小灰猫浑身湿透蹲在泥土上,怯弱地跑过来,蹦进她怀里。
纳兰初抱住她,冷寂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在这下面对不对?”
煎饼舔舔湿毛,弱弱地喵了一声。
纳兰初来不及擦掉脸上了泪,扑在土堆上就开始刨土。
“祁叙,祁叙……”纳兰初不停地喊。
她用尽全力往下挖土,可是她手太小,没挖几下土又塌下去。泥水聚了一坑,她找不到办法,只能继续往下挖。
后来手掌实在挖不动了,便只好找了个木片挖。木片】虽然一次挖不了多少,但是多少比用手挖快一些。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
雨又开始下了,泪也砸在她手上,竟察觉不出一丝差别,不管是寒冷还是温热,全都失去了原本的温度。
咔嚓一声。
木片断了。
纳兰初垂下脸,看着她刚才挖的泥土又一点一点塌回去。
她隐约觉得自己脑袋有点发昏,四周黑沉沉的,眼前也黑沉沉的,眼前的土堆像是压在她背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迷蒙之中,似乎听见了脚步声。
“我在。”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纳兰初僵硬地转过脸。
不远处树下站着一个人,明明四周是一片黑暗,可是她却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撑着泥土艰难站起,泪水从肮脏的脸上滚下来。
灼热的,滚烫的,终归有了它该有的温度。
祁叙眼睫颤了颤,看着她摇晃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这里奔来。
然后,软软地跌进他怀里。
耳边是她寒冷的气息,带着几分无助的脆弱,以及尚未褪去的绝望。
她泪眼朦胧,声线颤抖地哽咽:“你,你还好好的,真好。”
他想张口问些什么,但喉咙却想被堵住似的,只好把冰冷的手微微抬起来,搂住她同样冰冷的身体。
头顶上是瓢泼大雨,脚底下是汹涌的泥流。
一切都是冷的,唯有心跳得热烈。
少年无比清醒地知道,这黑暗无边的世间,他再也不是孑孓独行,孤身一人了。
没来得及说什么,纳兰初只觉得眼前的沉重再也压制不住,眼睛一闭便沉沉昏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只剩下沉寂与可怕的黑暗,还有仿若溺水一般的窒息。
她不停地挣扎想要摆脱那种濒死的感觉,但她每每一挣扎,那种死亡的感觉就越强烈。
又听到了哭声,还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已经快忘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清晰起来。
“醒了,醒了!”张氏擦干泪,语气泣不成声。
视线由模糊变为清晰,她眨了眨眼。
“娘。”她轻轻转过脸,看到床边站的少年,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哥哥。”
“总算是醒了,差点把我和你哥给急死。”
宋砚走过来,蹲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疼吗?”
纳兰初摇摇头。
“你昏了三天,饿吗?”
“娘,祁叙呢?”
张氏不太自然地转过眼,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