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初心里一急,就要起身下床。张氏一把把她按下去,说道:“没死,在旁边睡着哪!这孩子背着你走了一天一夜,人都累瘫了。你把心放肚子里,他没事。”
纳兰初点点头,果然安安分分躺了回去。
“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让我和你哥怎么办?要不是祁叙把你背了下来,山又崩了怎么办?要是你有个好歹,你让你娘怎么办?”她声音微颤,含着浓浓的后怕。
“对不起。”她低头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你呀,我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她叹了口气。
“娘,别说了,让妹妹睡会儿吧。”
“睡吧,睡吧,我等会儿给你送些吃的来。”
两人推门而去。
纳兰初侧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发现这里就是她原本睡的房间。只不过稻草被搬走后,床下面有些硬邦邦的,睡得不大舒服
。
墙面还是干净的,只有墙根处积了一滩水。
村子里的房子大都塌了,家里的房子好好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纳兰初看了几眼,脑袋就开始突突得疼。她连忙闭上眼,继续睡觉。
她只是浅眠了下,并未沉睡。期间张氏回来看了一眼,见她睡着,没有打搅她,继续让她睡。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察觉到一道视线停在她脸上一动不动,她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便“缓缓”睁开眼。依譁
“祁叙,你醒了?”
他目光闪了下,下移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
“你,你还疼吗?”
纳兰初偏头一笑,有些惊异:“祁叙,你居然结巴啦?”
“没,没有。”
他闭了闭眼,有些自暴自弃道:“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诶,是吗?”她眼睛笑得弯弯的。
明媚又炽热,和那天晚上简直是天壤之别。
气氛停下来,宁静弥满,窗外的太阳暖而不燥,斜斜映照在她脸上。
祁叙默了默。
“对不起。”
“应当是我同你说对不起才对。”她眉眼认真,“要不是我没有告诉你,你就不会平白受一场惊吓……也不会背着我,走那么久……”
“傻。”
“什么?”两人一个在门边,一个在床上,隔得有些远。
“没什么。”祁叙眼中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世人管这种傻气叫做单纯,但,让她永远单纯下去又有何妨。
祁叙平时大都沉着一张脸,不大说话的时候,总感觉板着一张脸,鲜有笑得如此自然的时候。他笑的时候很好看,眸子里像是万千星辰揉碎在池水中,潋滟生光。
纳兰初愣了愣,“祁叙,你笑起来真好看。”
她撑着脸看他,专注而认真,就像欣赏一幅古画或者是其他漂亮的事物,眼中浸着不染纤尘的单纯。
“我觉得你应当多笑笑的。”
“好看能当饭吃?快来吃饭。”张氏招招手,把祁叙唤过去。又端来一碗粥,要给纳兰初喂。
“娘,我,我自己来就行。”让张氏喂她吃饭,她的心承受不来。
“你自己一个人能行?”
“能的,娘,你放心。”
张氏闻言并未再坚持,用汤匙轻轻搅动,待冷得差不多后,才把碗放在放在她手上。
“吃吧。”
碗中升起腾腾的热气,带轻微的甜香。
她舀动碗中漂浮的米粒,低垂的杏眼闪过几分不安。
“娘,我们家,还有余粮吗?”
张氏压下身子,叹了口气。
“有倒是有,只是不多,若是节省些也能吃十天半个月。今年这场水灾来得急,我们村里还算好的,只是淹了几间房子,听说隔壁村啊,死了好些人。”
提起这个,张氏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庆幸。
“你身体还没有养好,就不要过多想这些了。”她站起身,替她把被角掖好,伸手拿过她手上的粥碗。
见她碗里还剩了许多,不觉皱眉。
“怎不多吃点?”
纳兰初咳嗽了下,眉间缠绕的病气使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娘,够了。”
“行了,你睡吧,若是有事,就唤我和你哥。”她顿了顿,说道:“或者,你叫祁叙帮你也行。”
“他在哪?”
“在院子里劈木头呢,不知道要做什么,可要我去唤他进来?”她语调又回到了上次她生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温柔似水。只可惜好景不长,等她病一好,张氏就恢复了原先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
她躺在床上,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几声拍门的声音。
急促而猛烈。
张氏面容一冷,顿时凝结成霜。她拍了拍纳兰初的手,小声安抚:“你先睡会儿。”
纳兰初乖顺地点点头。
张氏打开房门,冲进院子里,望见祁叙正欲推开门闩,连忙叫道:“别动!”
祁叙转过头。
“开门,开门!”
门外的人不停拍着门,直将门拍得震天响。泥水浸泡过的门板上满是灰,一拍就灰尘四起。
张氏捂着鼻子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一瞧。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把门口堵得死死的,有人不停拍着门。里面大都是些年轻人,还有几个孩子。
破衣,赤脚,脸上还有新鲜的伤疤。
她有些不忍,但想到家中如今的境况,若是放他们进来,以后饿死的就会是他们。
虽然有人说朝廷的赈灾粮不久就会下来,但一等就是两三天,人都死了一批了,赈灾粮却还是没见个影子。
她不敢拿这这些孩子的命做赌注。
张氏收回目光,狠下心来。她转过头,对祁叙说:“去帮我搬块木头来,我们把门堵上。”
祁叙从院子里搬来一个半人粗的木头,堵在树和大门之间。
木头是祁叙随便搬的,选的最粗的一根。张氏看到后,生出些许感慨。
“想当年种这棵树的时候,宋初都还没出生,没想到这岁月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树是她亲手种下的,当年只是想着遮一遮院子里的阳光,没考虑到这树种长得快,树冠如盖。没过几年,就将院子的阳光遮了个全,凉快是凉快,但一到夏天,树下的蚊虫就格外多。不知什么时候,这树就被砍了做柴,只剩下庞大的树根一直堆放在屋檐下。
“这树是什么时候种的。”祁叙忽然问。
张氏还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随意答道:“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和做门的树一起种的。”
祁叙蹲下来,目光停在树的切口上,略微一数这树的年轮,却发现只有八圈。视线转向门上,还是只有八圈。
他记得昨日宋砚说,这扇门是一年前做的,被洪水一冲怕是又要换新的。
如果没记错,宋初如今还未满十二岁,而这棵树从种下去到被做成门,满打满算也才九年。可她娘却说种这棵树的时候,宋初还没有出生,怎么说都不符合常理。
就在他分神之际,外面的拍门声突然停下来,隐约听见人群骂骂咧咧地离去。
张氏放轻脚步,走到门边从门缝中扫了一眼,顿时松了一口气。
“行了,进去吧。”
第33章
屋里,纳兰初听见外面声音停了,试探地唤了一声。
“祁叙?”
过了一会,祁叙站在门前。
“外面怎么了?”
“来了几个流民。”
“走了?”
“走了。”
许久没再听到声音,若不是看到他影子落在地上,她都快要以为他已经走了。
“你方才......在做什么?”
“你要看?”
纳兰初笑了笑,说道:“想看。”
门边的身影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块木头。那木头上面画着栩栩如生的兰花,花朵或开或合,纹路细腻,叶片纤长,依湖而开,迎风而动。
“这是什么?”
“祁叙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句:“好看?”
“好看。”确实好看,虽然没有雕刻完,但单从那画痕来看就能见兰花的风骨。他可真是厉害,不仅竹编技艺一流,连画技都如此超群。
在这山沟里蹉跎,实在是可惜了他满身的灵气。她爹平日里最爱的便是栽培人才,若是他能去国公府一趟,想来爹会很喜欢。
“等我雕刻完,送你便是。”
“送我,为何?”她两指揪着被单上的绣花,莹白的脸上显出疑惑之色。方抬起头,见他眉眼微
敛,周身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沉郁,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她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祁叙,去找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并无干系,你无须自责。再说,
你不也把我背了下来吗,若不是你,我怕是早就被泥沙掩埋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又怎能看着你死?”
她苍白的面容上不带丝毫血色,白得如纸一般,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有几分人的气息。
祁叙听完她的话,却并未自在多少,一股淡淡的苦涩与失落在心中荡开,闷闷的,像是乌云即将压境时的沉抑。
唯一的......朋友么。
“你怎么了?”看他神色不大对劲,纳兰初以为她说错了什么,让他心里更加难受,“我的意思是,我救你是......”
“我明白。”他忽然道。
少年抬眼,眸子已不见一丝阴翳,多了几分内敛的温柔。
能得这二字,他该满足的。
纳兰初偏了偏头,见他已缓了神色,笑了笑。
他进来时门未关,春日的风虽然和缓,但仍有几分寒意。吹到她身上,她捂住嘴,猛地咳嗽起来。
祁叙跨过门槛走进来,关上门,把床边的衣袍轻轻搭在她背上。
衣服是张氏特地放在床边的,为的是方便她拿,只是祁叙下手太快,还未等她伸手,他便
纳兰初把衣袍裹得紧了些,笑眼微漾。
“没想到你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遥记得当初她几次去他那儿的时候,总是一脸沉沉的死气,好像她欠他钱似的。后来她去的时候也是冷冰冰的,不过好歹在面对她的时候缓了些许脸色。如今的样子,到让她生出几分不适应。
她生性便带了几分粗枝大叶,自然不懂得这些微小的转变当中蕴藏了少年人许多不足以言道的心思,只当他念她生病才如此照顾。
纳兰初伸手将木雕拿过来,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翻看着,放回去的时候还有几分爱不释手。
“这个,我能做吗?”
听说她要待在床上许久才能好,要是这几天什么都不做,准得在床上闲出病来。木雕她从未尝试过,不过她对自己的手有着充分的了解,天赋接近于无,平日里连个绣花都绣得歪歪扭扭,更别说学刻木雕。
估计刻完就是想要扔掉的程度。
“可以。”
纳兰初以为他说这话不过是敷衍搪塞她,谁知第二天他真的把刻刀和木头拿了过来。
他先教了一会儿刻木雕的基本常识,然后才挑了一把最小的刻刀给她。
“我要那一把。”她伸手指向放在桌上的工具,一挑就挑了一把最大的。
祁叙顺着她的望去,神色中浮现一丝犹豫。
“大的不易拿持,你还是拿小的......”不易受伤,最后四字他没有说出来。
纳兰初想了想,也觉得拿最大的有些吃力。手微微一动,往中间移去。
“那中间的。”
祁叙颔首,把中间小一些的递到她手中。纳兰初接过,端详了一阵。手柄处已经磨得光滑可鉴,靠近刀刃的地方破了几个口子,想来应当是经常使用,木柄已经脱落过许多次。
纳兰初拿着刻刀,在手里扬了扬。
“祁叙,这是自己学的吗?”
祁叙别过眼,望向桌上放置的一排刻刀,眼中泛着淡淡的亲切。
“是我娘教我的。”说完,他低头抚了抚刻刀上的灰尘,目光悠远而深沉。
“还有竹编,也是娘教的。”以前他还小,娘因为身体有疾,不能下地种田。只能靠着织竹编和木雕换些钱,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度日。
他只是点到为止,对于他的过往并未讲述太多。他并不想她因为这些过往,而对他产生可怜。
所幸纳兰初并未追问下去,只是专心致志刻着手里的木雕,仿佛已经摒弃了世间万物。
祁叙默了默,关门而去。
张氏从外而归,正碰上祁叙走出来,顺道便问了句:“她今日如何?”
“还行。”
张氏把他拉到一边,语气沉沉:“最近城中疫病横行,你看好她,切勿出去。”
“好。”
大灾后有大疫。
浮安城出现疫病的消息,仿佛插了翅膀似的传入到各个村庄,大家闭门闭户,人人自危。
谁都不知道疫病什么时候结束,但一旦染上,就是要人命的后果。
尽管如此严防死守,方塘村还是有人染上了病,两日之内就死了,全身溃烂,死状及其凄惨。
这人是个流民,原先住在隔壁村子,因为房屋被洪水冲垮,所以不得不去别地求生。许是去的地方太多,不知何处染上了疫病,传到了这里。
村里的郎中治治小病在行,对这种棘手的病症自然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只能把医馆后面的一大块空地让出来,每当有人有疫病的征兆,便把人扔进去。但这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随着患上疫病的人越来越多,空地已经人满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