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儿,我不是你仇人,是你祖父!”
沈三不说话。
侯爷扫了旁边一眼,金管事立刻上前两步,“这位小兄弟,我先带你下去。”
猴子紧拉着沈三的衣袖,眼里全是惊恐。
沈三拍了拍他手,“放心,你跟着金叔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等人走了,侯爷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沈三转身坐下,脊背僵硬。
“听说四年前应天府有一桩奇案,一个叫卢崇峻的被狐妖所诱,最后丢了性命。”
沈三不动声色,心下却波涛汹涌,见侯爷目光怜悯,立刻明了。
他不光让人查了她的身世,她过去的十三年恐怕也被查了个底儿朝天。
想到这儿,她僵直的后背突然松懈了下来,缓缓靠在了椅背上,两腿交叉,闲适地端起几案上的茶壶,一边倒茶一边问道,“侯爷都知道了?”
不等他回答,她接着道,“侯爷可知他是怎么死的吗?”
她转头看他,嘴角一侧勾起,“我就是那只狐妖,将他引到后山,把他那玩意儿一刀切下,当着他的面一截一截剁碎,再给他开膛破肚,挖了他的心,镢了他的肝,让他曝尸荒野。”
“只因莲姨坏了他好事,他便狠狠糟蹋了她。因为莲姨背后的一颗红痣,他便让人活生生地剥下她的皮来,你说,这样的人,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将他的心肝喂狗?”
她虽面上带笑,声音却抖,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意。
金川门卢家原只是城中一户普通商贾,因给通判府做妾的女儿颇得宠爱,一家子便开始讲究豪横起来,等女儿给年近六十的通判生了个大胖儿子之后,越发地作威作福了。
卢崇峻乃是卢家幺子,最是浪荡,向来荤素不忌,胆大妄为,性子又暴戾无度,仗着家中有财,长辈纵容,打死了家中好几个下人,偏偏每次都能靠着他姐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也让他更加无法无天。
沈三知他混账,一见他进楼,宁愿不赚钱,也不往前凑,偶尔碰上,也是能躲则躲。
偏那天他走错了路,闯到了后院,撞上了自己,不知为何便一把将她拉住,压在了身下。
沈三那时才八岁,再聪慧早熟,又哪里敌得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偏那会儿后院一个人没有,挣扎半天却始终没法脱身。
本以为自己就要遭了毒手,是莲姨见她一去不回,寻到了后院,一见那场景,当即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疯了一般将她从卢崇峻的手里抢了出来,她自己却被拖进了屋里,反锁在了里面。
等她叫来人撬开门,莲姨已经被糟蹋完了。
事后,卢家只说在楼里的姑娘都是姐儿,扔了十两的银锭就扬长而去,沈三还想上前理论,却被二娘和莲姨一齐拦下。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谁知,隔了几日,莲姨突然没了踪影。
她跟二娘连找了两日,遍寻不着,最后在挹江门外的一座破庙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莲姨,赤身裸体,后背从头皮往下血肉模糊,竟是被人生剥了皮去。
见她们寻来,莲姨只留了一个卢字便咽了气。
这回,连二娘也受不住了,本打算击鼓告卢家,沈三却留了个心眼,只求官府寻凶手,旁的半个字也没说。
果然,官府只粗粗查验一番后,就说莲姨是害了背疮,让她们赶紧找地方埋了。
因着这事儿,二娘气急攻心,在床上躺了小半月,方才下得了床。
之后,她便带着二娘搬出了花楼。
一年后,她趁着卢崇峻去寺庙猎色时,让猴子换了他的茶水,诱他进了荒无人烟的后山,趁他神志不清,一刀毙了命,又挖走他的心肝。
当年唯一的破绽就是出山时遇上了一个樵夫,虽隔得远,对方看不清她的面貌,却能看见她的身形,她只得包了头脸,跃进树丛中,急急逃走。
事后,卢家满城寻找凶手,奈何卢崇峻死状骇人,唯一可疑的人一身白,身材又小,看不清头脸,跃进树丛便没了踪影。
城中便传,他是被狐妖所诱,吸光精血,又掏心挖肺了,连卢家人对这说法都半信半疑。
官府虽有心追查,可卢崇峻确实作恶多端,百姓对他的死拍手称快的比比皆是,通判大人再能干,也没法从小半个城的仇人里找出真凶来。最后,这事儿就一直成了悬案,不了了之了。
当年她精心布局,事后又四散谣言,从未担心有遭一日会被人发现。不曾想,今日却主动交代了出来。
她看向上首紧缩眉头的侯爷,一口小米牙在澄黄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侯爷,您瞧,我这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您老,还要留我在这儿吗?”
侯爷看了她一眼,胡子抖了几抖,冷哼一声,“老子连人的心肝都吃过,你杀个人算什么?”
沈三笑意微敛,“您就不怕哪天事发,卢家告您一个窝藏杀人凶犯的罪?”
见侯爷撇嘴,又加上一句,“说不得,还要告您妖言惑众,同党之嫌。”
“怕,怎么不怕,大不了一家子老小丢官弃爵,回家种地就是!”
他上下扫了一遍,似乎有些满意,“还别说,你这身板,种田定是个好把式,日后再娶个屁股大,好生养的,生上十个八个崽子,一家子吃饭就不愁了!”
沈三紧抿嘴,威胁不成,反倒让他将了一军,还给她找媳妇儿,她要不要跟他说,她日后就是个小媳妇?
侯爷看她脸色不好,立刻神清气爽,臭小子,还敢吓唬老子!
欣赏了一回沈三的黑脸,侯爷也不再撩拨,正了色,再开口却是斩钉截铁。
“刚才没同你玩笑,老子从一个戴罪立功的军户走到如今,脑袋就一直没稳当过,以前,是为了保住一条小命,后来就是为了吃得饱,穿得暖,再后来,就是让一家子老小别再受老子受过的罪。”
“我虽如今是个侯爷,可进了这府里,关上门,我沈远柱就是别人的丈夫,父亲,祖父,这府里的每个人都是我拦在身后要护住的人,就是你父亲,他再不争气,我也还是他爹,他惹再大的祸事,我得给他擦屁股,谁让我管教不严呢。”
说到最后,以往意气风发的老人脸上满是疲惫与沧桑,还透着一股浓浓的不甘与嘲讽。
沈三倒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虽不了解侯爷,却没由来地信他这话。
见她神情和缓,侯爷接着道,“你也一样,你虽没在我们跟前长大,但既是我沈家的人,只要我在一天,便会护着你一天,即使你闯了天大的祸,也有我给你顶着!”
沈三看着老人郑重严肃的眼神,心里那份酸楚涌上心头,忙垂下眼皮,却依旧一言不发。
侯爷暗叹一声,话说到这份上,这孩子还是不放心,到底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的。
“听说,那张美人鼓还在卢家书房摆着。”
沈三一听这话,垂下的双手一点一点攥紧,掐入掌心。
莲姨的那张皮,被卢家寻了能工巧匠做成了一张小鼓,据说卢老爷子最是喜欢这张小鼓,每日都要摸上一摸,轻敲几下。
不知匠人用了什么法子,这么多年,据说,鼓面一直完好如新。
一想到这事,沈三鼻尖就是一阵腥甜,恨不得一把火将卢家烧个干净。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卢家早已今非昔比,曾经的通判女婿已是从五品的高邮知州,卢家大爷也托他的关系做了个庐州府下面的一个小县丞,卢家彻底摆脱商人身份,入了仕途,成了小有权势的官宦人家。
“你若想报仇,我可以帮你,这对我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多谢侯爷,罪魁祸首早已伏法,我没什么仇要报了。”
侯爷看着她慢慢松开的拳头,笑了笑,拿起茶壶,喝了一口,状似不在意地说,“那你二娘的仇呢?”
“二娘?”
沈三猛然抬头,声音嘶哑,“她,不是自缢的吗?”
“是自缢没错,却是受人逼迫。”
沈三盯着侯爷看了半晌,这才又慢慢靠到了椅背上,“侯爷查到了什么?又如何得知?”
侯爷看她这么快就能冷静下来,心中叫了声好,却也不着急给出答案,“你还未吃饭,这事不急,等你吃完饭再说吧。”
沈三看了他一眼,按耐住心中的急燥,躬身出门。
第13章 赌
回到自己的院子,沈三这才有机会跟猴子说话。
猴子见到她,这段时间的张惶失措一下子烟消云散,当即将她走后的事说了个清楚。
沈三走的当天,楼妈妈就找到了他,问他沈三的去向。
他本就不知,自然说不出来。
楼妈妈倒也没为难他,听说沈三快则三四月,慢则半年便回来,随手便扔了个银瓜子给他,惊得他半天没回过神来。
因着这事儿,他特意多留意了一下楼妈妈,见她当天派了人在城里车行打听,而晚上沈三住的院子又遭了贼,更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可接下来再盯,却再没什么发现。
他见打探不出来什么,便也没再盯着,只照着沈三的吩咐,依旧日日上街跑活儿。
这样又过了小半月,先前跟他们抢地盘的庞胖子听说沈三走了,立刻又带了人回来,跟他们抢活儿,给他们使畔子,还仗着人多势众,打了他们好几回,细牙的头上还被他们砸出老大一道疤来。
他没法子,只得让大牙他们离了文德桥,只在聚宝门附近活动,他自己则带着大丁出城找门路,虽每日走的路是原来的好几倍,卖的价钱却少了一大半,但好歹也能勉强糊口。
这中间又隔了一个来月,他跟大丁在城外碰上了个汉子,买了一大包豆干,却跟了他们一路,话里话外都是打听沈三。
他心里起疑,拉着大丁转身就跑,却被这人一把拦住,逮到了一处破庙。
那人先是给了他们五十两银子,让他们说说沈三的事,他和大丁自然不愿意。
见他们不开口,他又将大丁吊在梁上,在底下架了火堆,说是把他烤了吃。
他开始还当他是吓唬他们,没想到,那人当真掏了盐碟儿来,他撑了小半刻,见大丁已经没了声,这才慌了,求他放人。
谁知,那人一开口就问他,卢崇峻是不是沈三杀的,他一愣,再想遮掩已经来不及,那人又拿大丁威胁他,没办法,只好将当年的事说了。
当年沈三杀人,唯一的帮手就是他,也是这件事之后,他才死心塌地地跟着沈三。
那人听到了想听的,放了大丁,却把他留了下来,将他捆了两天,第三天将他抛在马上,带着他日夜不停地赶路,今早城门一开,便进了京。
猴子说完,一边哭,一边给沈三磕头,直说他对不住沈三。
沈三看着他手上的勒痕和脖子上的刀伤,叹口气,拉他起来,“先吃饭,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要想了,至于以后。”
她顿了顿,哼了一声,“等咱回去,打断那胖子的手!”
“咱们还能回去?”猴子一听这话,惊得顾不上哭了,“三哥,咱们当真能回去?”
本以为卢崇峻那事被人知道了,自己和三哥肯定没命。没想到,他俩都还好好活着,三哥竟还成了侯府里的公子!
更让他吃惊的事是,都这份上了,三哥都还想着回去!
沈三却不多说,叫来金戈,上了饭菜,等吃了饭,又将猴子安置好,这才出门。
再见到侯爷,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底。
他让她先回来,就是让她心里有个数。
果然,见她进来,侯爷直接道,“那人不能留,能开口一次,便能再开口第二次。”
“这事不怪他。”
沈三开口拒绝,不要说个十来岁的孩子,就是正常人,见到自己兄弟要被人活活烤死,也不能无动于衷。
“那事本就是我做的,瞒得了人,瞒不了老天。”
侯爷盯着她又看了半晌,才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你倒坦荡!难不成,你还想拿你的命去抵那色鬼不成?”
见她不说话,他面上缓了缓,语气却阴森,“既然这样,那就彻底灭了卢家!”
沈三知道这案子一直未销,今日侯府的人能查到,日后也定会有其他人查到,确实是个隐患。
可她不想将侯府牵扯其中,更不想欠他们人情。
“这事,我自有法子,不劳侯爷费心。”
“你还不想认我们?你当真以为你自己一个人能逃得了?”
“你二娘的仇也不想报了?”
“你可知你二娘为何非要赶着你入京?那是因为那老鸨盘算着把你卖了送人!”
沈三猜测得了证实,忍了忍,到底还是开口问道,“还请侯爷明示。”
“你瞧,也就我侯府才能查出来这些事,也只我侯府才能护得住你。这,才是你二娘让你上京的真正意图!”
“你爹是荒唐了些,那是我跟你祖母没教育好,可你不想想,这府里其他人,你祖母,你母亲,你妹妹,哪个对不起你?哪个没把你当一家人?”
“你祖母看你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跟我气了三天,你母亲,这么多年从未过问你父亲的事儿,却日日将你食盒备得妥妥当当,缈儿,一个八岁的丫头,天天盯着厨房给你备菜,你还想要她们怎么对你?你扪心自问,你可对得起她们这一番爱护之心?”
“我是对你有企图,那是看你是个苗子,想替我沈家再博一把,指望着你们兄弟日后守望相助,将老子打下的富贵多延续几代,这是害你吗?”
“你到外头瞧瞧,甭管高门还是小户,哪一家不是如此?不抱团,不相互扶持,只想单打独斗,谁能走的长久?”
“我也不多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要还是浆糊脑袋鸡屎眼,我也不费那个神,大门朝南开,你只管去!我沈远柱绝不拦着!”
话像铜豆一般噼里啪啦,砸得沈三满头满脸包,再醒来,屋内只剩了她一人。
她想起她刚来这个世间,也是同如今一样,想要逃离,想着摆脱,不管身死,抑或魂灭,她只想回曾经的世界。
是莲姨抱着刚出生,嚎哭不止的她,将浓稠的米汤一口一口往她嘴里灌,一边灌,一边跟着她哭,硬生生地将她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