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好不好,还要坐上溜一圈才好。
老白虽跑不快,也不愿跳沟跨栏,坐在上面却稳若泰山,自己轻轻动一下缰绳,它便知道往哪个方向,这么机灵通人性,可见不是它做不到,就是不想而已。
一人一马嘀嘀咕咕了半天,再上来,依旧不紧不慢,该绕的地方还是半点儿含糊都没有,绕得干脆利落。
这下连石奎也急了,沈三却过来说要到城外跑跑。
石奎听他这话立刻转头看侯爷。
侯爷脸色晦暗不明,“去什么城外!咱们候府的练武场就是整个京城也没人敢说还有比它更大的!”
沈三摸了摸老白枯涩的鬃毛,“侯爷若是不放心,尽管叫人跟着,这府里再大,还能有外头的天地大?老白可是上过战场的马,不来点真刀实枪,它还当我跟它闹着玩呢。”
侯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即点人。
沈三跟在侯爷和石奎后面出了城,一出城,侯爷一下子就窜出去老远,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沈三憋着气挥了挥眼前的尘土,一脸嫌弃,“还是咱老白体贴人!瞧瞧,咱可不做这么没品的事儿!”
石奎闻言,忍着笑,“公子,您要不跟侯爷说一声,只要您开口,说不得雷霆就是你的了。”
雷霆是侯爷的另一匹座骑,虽说比黑风略逊一筹,可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
“那倒不必,咱老白年纪虽大了些,可胜在经验丰富,越老弥坚,不比别人差,是不是?老白?”
老白依旧一路小跑,气定神闲,优雅从容。
“再说,我既选了它,那就得对它从一而终,可不能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石奎听她叨叨,顿觉头大如斗,忙不着痕迹地忘旁边让了让。
一行人在城外遛了一大圈,看到乌金西坠,这才急急掉头往回赶。
刚跑出去没多久,远远便见对面疾驰过来十来匹马,一面高喊着避让,一面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马鞭。
护卫们见了,忙将缰绳往两边拉,避到了一旁。
落在最后的沈三也控着缰绳慢慢停下,眼见着对面的人越来越近,老白突然长嘶一声,接着,猛地向前冲去。
沈三正伸头看前面,被它这一猛冲,身子急急向后倒去。
第11章 世仇顾潜
石奎还没反应来,就见沈三一人一马已经冲到最前面去。
他头皮一阵发麻,双腿一夹赶紧上前,可一向悠闲迟缓的老白如今却像黑风附体一般,始终将他甩在身后。
“这个老畜生!”石奎在后头咬牙骂,却吃的一嘴的泥,只得闭了嘴。
沈三也想骂娘,可这会儿全然顾不上,她还躺在马背上呢。
她两手紧紧拉着缰绳,两腿直蹬,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衡。再一咬牙,腰向前猛地向前一撑,总算直起了身子,可这一直身,她却差点儿惊叫出声。
她离最前面的人也只堪堪两个马身的距离,她甚至清晰地看到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
眼看着就要撞上,沈三认命地闭上了眼。
罢了,是死是活,全凭天意了!
一阵沁人的冷香混着尘土充斥着她的鼻腔。紧接着,她便感觉到左边小腿猛地撞上的一截硬物,强烈的痛感袭来,她迅速睁开了眼。
对面那人早已不见,入眼的却是几个陌生而惊恐的脸。
老天保佑,她的小命还在!
老白慢慢停了下来,沈三掉头看去,那人也恰转头看过来,面白如玉,眉眼深邃,微薄的嘴唇紧抿。
劫后余生的沈三看着那人,嘴里的呼哨突然响起,真是个漂亮的小郎君!
听得她这一声呼哨,不说石奎他们,就是对面那几人都呆在了当场,齐齐朝她看来。
“在下沈三,多谢公子避让之恩,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也好改日登门拜谢。”
沈三笑得灿烂,没被老白摔成残废,都要亏对方马术精湛。
此恩,当谢!
石奎却催马上前,大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那十二名护卫也神情紧张,围拢在他们四周。
对面的公子却没答话,扫了眼沈三,目光却移向石奎,刀刻斧凿的脸庞更加峻峭,漆眉微蹙,眼里的冷意和讥诮毫不掩饰,下一瞬,便拨转马头,打马而去。
沈三没错过那眼神,那人眼里只差明晃晃地写着废物二字。
“啧啧,可惜了,这么一张俊俏的脸!”
听她砸吧嘴说这么一句,石奎笑出声来,手却扶上了腰侧的刀柄。
跑出十几步的人倏地转过头来,眼中有如利剑迸射,沈三从石奎身后探出头来,脸上的笑意早已不见,亦是一身寒凉。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屁股再好看也别想让她有什么感激之情。
顾潜看那人歪坐地马背上,背着斜阳,准确无误地从他那歪嘴斜眼的怪模样中感觉到了不屑与戏弄。
他回过头来,弓起身子,直直向前冲去,将一切抛在身后。
等人都走光了,石奎这才上前,“公子,您没事吧?”
沈三斜了他一眼,“石叔认识他?”
石奎一脸严肃,“他就是永安侯顾潜。”
“呦嗬!”沈三又想打个呼哨,原来是侯府的仇家啊,怪不得自己这人见人爱的笑脸没作用呢。
石奎正等着她继续问,却见她一巴掌拍在老白头上,“你这是发得什么疯?啊?你不要命了我还要命呢!你一大把年纪了,我可青春年少,还想多活几年呢。”
石奎默了默,看看老白,有些不忍,上前几步,声音低沉悲痛,“老白是世子的座骑,当年,就是它背着先永安侯逃了出来。”
昌平侯世子沈昭,自幼聪慧异常,过目不忘,十二岁时府中西席便称教无可教,自请告老,十五岁时三招夺了侯爷手里的大刀,引得皇上当众赞了一句明光大才。
侯爷对这个儿子更是骄傲,直说待他成婚之后便将爵位交给他,自己卸甲归田当个富贵翁。
沈昭大婚前夕,北方又起战火,匆匆完婚后他便自请征战,带着亲卫直奔战场。
当时侯爷奉令西绕北上,以作伏兵,未免泄露军情,南线副将永安侯顾勇做主将他留在自己帐下。
最后一战中,北蛮军队忽然改变路线,并未走北线埋伏的黑水河,却兵分两路,左右包抄朝着太子所在的突儿兀都奔去。
顾勇手中只有四万兵马,来不及示警,便扬起太子大旗,抢先一步进入北蛮包围圈,沈昭拼死将顾勇送出,自己却同剩余的几万人马全军覆没。
当时昌平侯就在几百里之外,对此一无所知,等顾勇让人送来消息时,已是三日之后。
侯爷在离突儿兀都只四十里的地方找到了沈昭那被马踏刀砍,残破不堪的尸首。
战后,顾勇跪在昌平侯帐外请罪,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何延误了三天四夜才将信送到。
昌平侯失了最为得意的儿子,连抽了永安侯十几鞭,幸亏镇国公及时赶到,才救下永安侯一条命。
一年之后,顾勇自绝于家中,却留遗书,声称自己于突儿兀都一战,问心无愧。
偏生永安侯府也在槐树胡同,与昌平侯府一个街头一个巷尾。
顾勇刚咽气,侯爷就知道了他的「厥词」。当即带着人打上了门,要不是众人拦着,只怕他还要将咽了气的永安侯拉出来鞭一顿。
因着此事,昌平侯被罚了一年俸禄,闭门思过半年,本就断了来往的沈顾两家则彻底交恶,再不往来。
沈三看着老白,默了默,抬手却又是重重一巴掌,“就知道你偷懒糊弄我!装什么老弱病残!你要是再糊弄我,我就扒了你的皮做靴子,拆了你的肉做肉干,还要把你那两颗大眼珠子抠下来当球踢!”
石奎一肚子的伤感被这两巴掌打的稀巴烂,又被她后面的胡言乱语震得傻了眼,再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一行人沉默地回了昌平侯府。
侯爷早已回来了,见石奎那模样,顿时来了气,“怎的?我没说错吧,那老马还能跑出花来?说是马想出城,我看是他自己想跑!”
石奎却难得地叹了口气,开口道,“侯爷,老白他,不比黑风差。”
听完路上发生的事,侯爷沉默了半天,便一人去了马厩。
沈三憋了一路,到了宣武阁,到底没忍住,将金戈叫了进来。
“永安侯顾潜你知道多少?”
金戈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可也立刻老老实实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顾潜的祖父顾之羡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功臣,天下大定后,先帝论功行赏,赐了二公八侯,顾之羡位列八侯之首,手握二十万重兵,颇得先帝信任,还让他唯一的女儿当了二皇子妃。
待二皇子妃生下皇子之后,老侯爷便上交虎符,已年迈体弱为由,告老返家。
今上登基,二皇子与四皇子叛乱,永安侯府闭门不出,待二王叛乱之后第二年,老侯爷便也因病去世,只留下一子顾勇,当年尚不足四岁。
虽圣上特意出宫,安抚了永安侯老夫人,也当场封了顾勇为新永安侯,可永安侯府还是不可避免地沉寂下去。
直到顾勇二十二岁,在镇国公的举荐下方才入了军中,后来又随着镇国公一起出征北蛮,却让大周数万精兵尽数阵亡。
消息传回朝,朝野震惊,虽说顾勇是为了救太子才冒险行事,可当时实际情形是太子并不在中军大营,而是一路潜行,去了北线。
若不是顾勇擅自作主,北蛮人发现中军大营人去楼空,自会重新回到北线的包围圈,而顾勇手下的那四万兵马也不会白白丧命。
顾勇回朝后,圣上一直未曾发落,只让他将手中的一切军务交接出来。
众人都在等着圣上最后的裁决,这一等,就是足足一年,直到顾勇自绝于家中。
顾勇死后,顾勇的夫人便被娘家人以无所出为由接回了家,大半年后却送回一个孩儿,说是顾勇的遗腹子。
老夫人倒也没怀疑这孩子的来历,将孩子留了下来,还给他起名顾潜,替他遍选名师,教他文武艺,从三岁上起,每年除夕,都带着他去皇门外给圣上磕头拜寿。
顾潜十二岁时,圣上终于将爵位发还顾家,将他调入宫中给三皇子伴读,后来又调到身边随侍。据说他文韬武略,颇得圣上喜欢。
金戈一口气讲完,看了看上面的沈三,垂头等着她问话。
“顾潜真是顾勇的儿子?两人,长得像吗?”
金戈默了一默,才开口道,“有三四分像。”
沈三点点头,侯府的恩怨情仇与她无关,她只好奇,老白真的从顾潜的身上看到了仇人的影子?
还是,仅仅是巧合?
第二日一早,沈三又提出出城,石奎本能拒绝,却被她一句话堵的严严实实。
“石叔,您怕什么呢,有您和十二个护卫,我哪里跑得了?就是跑,那也得三个月后赢了太湖白,卖了银子再跑不是?莫非您也觉得我拿不下老白,赢不了侯爷?”
石奎见她一张嘴什么都敢说,尴尬地笑了笑。
他哪里是怕她跑,他是怕她再遇上谁,一开口又是昨天那副油腔滑调!
顾潜那厮说说也就算了,万一得罪了其他人家的公子,以他家侯爷护短的性子,还不闹上天?
可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还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再去禀告侯爷。
接下来小半个月,沈三每日一早出城,日落方回,十二个侍卫同进同出,半步不离身,侯爷却不再跟着,只吩咐石奎好好指导,自己撒手不管了。
好在功夫没有白费,老白跟沈三亲近不少,不再撂挑子不配合,偶尔还会使坏撒欢儿,将石奎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引得沈三一长串恣意高笑。
这天,还没到正午,侯爷突然过来,见沈三骑着老白弯弓射箭,跨桩越河,虽动作仍显稚嫩,可一人一马也算配合默契,笑着骂了句,“这小兔崽子!还真有两下子!”
石奎看着侯爷脸上的笑,也跟着笑起来,随后又有些心酸。
自从世子死后,侯爷的眉眼再没这么舒展过,也再没这么骄傲地夸过府里的哪位公子。
他心思一转,算算时间,王全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侯爷,王全回来了?”
侯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你们刚走,他就回来了。”
石奎明了。
王全被侯爷派往江南查沈三身世,他一回来,侯爷心情就这么好,知道这回是确确实实认了这孙子了。
石奎不由得也跟着松了口气,不是假的就好。
侯爷看他这幅模样,瞥了他一眼,“你这夯货又乱想什么了?”
石奎也不瞒他,干笑着道,“这不是怕空欢喜一场嘛。”
“什么空欢喜,就他那张黑脸,还能跑得了我沈家的门?”侯爷虽语气嫌弃,却是一脸得意。
石奎嘿嘿笑了两声,正要开口打趣,却见侯爷盯着远处的一人一马,目光复杂,赶紧收了笑。
半晌,侯爷才回过神来,招呼一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石奎抹了把脸上的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风尘仆仆地跑来就为了看上一眼?
第12章 狐妖
一回府,沈三还来不及洗换,就被叫到了侯爷书房。
刚进门就瞥见屋里站着的猴子,有些不敢置信,随即便警戒起来。
倒是猴子见她进来,几步上前,激动地喊出声来,“三哥!”话音落,泪也跟着落下来。
沈三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目光落在盯着她的侯爷身上,浑身有如长满了利刺。
“侯爷这是何意?”
“我让人去了趟应天,查查你的身世,碰上这小子,知道他惦记着你,就顺便将他接过来了,怎么,你不喜欢?”
侯爷两眼如炬,不放过她一丝一毫动作。
沈三心里冒火,去他娘的身世,当她乐意有那个不着调的爹,当她乐意被当成罪犯一样日夜看管呢!
似乎看出她的怒气,侯爷收回身上的威压,缓声道,“你是我沈家的子孙,我知你不愿留在府里,不喜你父亲,更这府里的人没什么情份。可是,我昌平侯府在圣上跟前还有几分脸面,你若有什么事,小命儿还是能保住的。”
沈三心里一抖,背在身后的拳头也立时收紧,“侯爷这话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