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三公子说的娘是兰姨娘,只是我不知,兰姨娘什么时候成了父亲正妻了?”沈三嘴角带笑,眼神讥诮。
她这话一出,众人面上皆都古怪而尴尬,沈源更是一片通红。
“你,你乱说什么!我打小儿就这么叫,我爹都不管,用得着你管?再说,不光我,我们兄弟几个,哪个不是这么叫!用得着你在这儿大惊小怪,胡说八道!”
沈三忽然想起小丫头说的那个也,再想到一身素衣如同居士的秦夫人,了然。
外头传言三爷浪子回头,如今妻贤妾美,儿女聪慧,人生美满。
谁能想到传言贤明大度,不喜交际的秦夫人连正妻之位都岌岌可危呢。
想想昨日嚣张跋扈的兰姨娘,今日开口闭口叫一个姨娘为娘的沈源,沈三忽然为秦夫人惋惜,更为楚娘子不值。
这就是她生母千般谋划,万般算计寻摸的好夫君,这就是她二娘不惜自戕也要送她投奔的人!
不知她们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又想到秦夫人,一柳轻眉含烟,两尾淡眸似井,面白肤净,本也是清丽佳人,左边眼角处却有一块铜钱大小青斑胎记,如同一副烟雨山水图落了一滴淡墨,让人扼腕叹息。
其实,换了旁人,早用鬓发遮掩了,她却偏偏将两侧鬓发一丝不拉地全拢了上去,高高束起,再加上单薄挺直的背,侧面看去,犹如一把越剑,柔美而冷决,不经意就让人记在了心间。
想到昨日的茶,今日的衣,沈三轻笑。
有人眼盲心盲,放着那样心有磐石的美妇不爱,偏生宠信图有外表的蠢妾,怪不得生的儿子也是个蠢蛋。
沈三冷下脸来,板着声音训道,“三公子还是谨言慎行地好,知道的是三公子救人心切,口不择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昌平侯府的三爷不尊理法,罔顾人伦,宠妾灭妻,嫡庶不分,尊卑不明,将一个小小的侍妾捧成了侯府主母。这事若是传出去,不要说兰姨娘,就是三爷也讨不了好!”
沈源被他训的面红耳赤,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气得又要冲上去,想将她那张翕合不停地嘴巴撕个稀巴烂!
“你在这儿冲什么好人,我告诉你,你就是再讨那头也没用!谁不知道她就是。”
剩下的话突然成了一阵呜鸣,沈源一把推开沈珏的手,正要发火,却见沈珏的脸白得跟纸一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站在院外一脸铁青的祖父。
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他脸一白,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沈珏,沈煜以及院里的小厮跪了一片。
沈三倒没怎么惊讶,她这儿闹这么大动静,侯爷又怎会不知。
侯爷看着挺直站立,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的沈三,眼神复杂。
儿子后院乌烟瘴气他不是不知,这其中有自己的责任。
三个儿子一个死,一个远避他乡,他虽有心,可到底没狠得下心来整治,只将他和那摊污糟事隔在了湖对岸,眼不见为净。
“来人,将他姨娘即刻送往城外白云庵,此生不得踏出一步!”
“沈源不尊嫡母,口出恶言,自去威武堂领罚,禁足三月。”
侯爷低头看向地上的两个,“从今日起,没有老夫人或你们母亲召唤,不得进后宅,若是私见你们姨娘,就让她们跟这个一起作伴去!”
一连串的吩咐让地上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出,更没有人敢求情。
沈三却看得解气。
一大早就上赶着找她晦气,她不能跟着撒泼,借力打力还不会么?
侯爷走出去了老远,沈源还趴在地上。
沈珏起身上前扶他,“三哥,快起来,咱们求求祖母去。”
沈源却一把推开他,脸上挂着泪,眼里却冒着寒光,“说,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三哥,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故意的?”沈珏一脸茫然和委屈。
沈源咬牙盯了他半晌,冷笑一声,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地自己去领罚了。
昨日他喝了药就睡下了,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早上刚起,老四就一脸为难地进来了,他看得别扭,追问了两三回,老四才说了昨日的事,最后还塞给了他一袋子碎银,说是给他急用。
他听了哪里做得住,当即就要出门寻人,却被老四和小厮拦下,说既然祖父发话,那他就不能大张旗鼓,只能悄悄私下找。
他听的确实有道理,派人出去打听,心里却气不过,这才打上沈三的门来。
谁知,姨娘竟还在府里!
因着他这一闹,不光让自己挨了罚,还彻底将姨娘送进了庵堂!
一想到白云庵在京中的威名,他又摸了把泪。
见沈源走了,沈珏苦笑一声,转身冲沈三拱了拱手,“三哥也是一时情急,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沈三似笑非笑,“四公子当真恭顺友爱,宽宏大度。”
一句话说的沈珏的脸刷的红了起来,他不再多话,转身便走。
沈煜没看明白几人之间的汹涌,只惦念着姨娘的事。
见沈珏要走,他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带着哭腔问,“四哥,祖父真不让我们见姨娘吗?那以后怎么办啊?”
哭声渐远,沈三摇摇头,这府里老的小的,没个省心的!
背手转身,将金戈叫进了屋,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除了脸上有些红,其他倒看不出什么,便道,“日后若有人再来闹事,尽管让他们进来。反正,砸了还有人给补上更好的。”
金戈诧异地看着沈三,半晌才晃过神来,立刻低头应下。
“你可知秦夫人的事?”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问出了口。
金戈抬头看她,立刻将他知道的全说了。
秦夫人之所以能嫁进侯府,全因她的父亲同侯爷那半师之谊。
侯爷读书不多,因听不懂文官的云里雾绕,闹出不少笑话,皇上便让他去翰林院拜个师傅再上朝。
可他自小就不愿读书写字,就是为官多年也未有多大进益,见皇上逼他拜师,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翰林院那帮人清高傲气,本就看不上侯爷一介莽夫。何况他一看就不诚心,因而,拜师的任务迟迟不见终结。
最后,还是皇后听说了此事,指点他去找当时还是国子监博士的秦少瑜。
秦少瑜此人性情温和,为人洒脱,倒没有看不上武官,对于黑着脸上门拜师的沈远柱也没扫地关门,一茶一饭好生招待,自己却该做什么做什么。
侯爷见他家中清贫,凡事自己动手,却也自得其乐,更是与发妻吴夫人恩爱非常,倒真起了几分结交之心,当真郑而重之地要拜他为师,不想却被他婉拒。
他只说文人弄笔,武士动刀,没有谁优谁劣之分,日后只当朋友相交切磋。
侯爷闻言,对他更为敬重,两家来往也渐渐多了起来。
多年后,秦少瑜升任国子监司业,却卷入一桩考场舞弊案,被下入狱,吴夫人为救他变卖家产,却被家族诬陷逼迫,不得不以死证清白。
秦大人也终究熬不过刑罚,死在了大牢,留下独女秦秋娘勉强在远房的叔婶手下艰难度日。
后来,侯爷从西南平乱回来,得知此事,当即拿着一块玉佩,直言秦秋娘是他未过门的小儿媳妇。
满京城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娃娃亲子虚乌有,沈昀更是扬言不娶丑妇,可秦秋娘最终还是跨进了沈家门。
秦夫人没有婆家撑腰,却受公婆看重,一进门就掌了侯府中馈,却始终没能让自己的夫君对她有半分顾惜。
生了三小姐之后,秦夫人更是远远避到了翠微院,吃起了斋,念起了佛。
说到最后,连金戈都嘘唏不已。
沈三叹气,本以为是心机深沉的大妇,没想到也是个没有家人依仗,不得丈夫欢心的可怜人。
本还想惹了嫡母的厌,通过她的手将自己赶出去,没想到她自己就是个泥菩萨,说不得,她自个人都想离了这泥潭呢。
沈三想着自己拐着亲爹的老婆孩子一起出逃,莫地笑出声来。
第9章 笼络
后院的秦夫人听完来人的禀告,抄经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写了起来。
她不需要公道,更不需要怜悯,她这一生早已结束,剩下的时光全当用来赎罪,以弥补她对缈儿的愧疚。
侯爷从宣武阁出来,出门的心思也没了,在院里站了会儿,抬脚去了后院。
老夫人早饭吃的舒心,见侯爷没出门,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笑着问道,“今天怎不找老钱去?”
老钱指常德将军钱大同,既是侯爷同乡,又是多年同袍,两人性情相投,常一起出门遛马斗鸟。
侯爷却没答话,闷着气将手里的茶壶转来转去。
老夫人也不管他,拿了叶子牌继续摆玩,忽听得侯爷问道,“阿娴,咱们是不是错了。”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牌,转头看他。
侯爷将沈三院里的事说了一遍,说完,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也端凝起来。
“源哥儿真这么说?”
见侯爷点头,老夫人放下手里的牌,叹口气,“这事儿不怪你,是我的错,当初是我拦着你不让昀儿学武,也是我拦着你管他,要说错,那是我的错处更大些。”
“罢了,幸好他们还不大,能掰就掰过来吧,若实在不成材,那便打折了腿,一辈子关在府里!”话到最后,侯爷脸上闪出一丝狠戾。
老夫人虽心痛,却没法反驳,与其让他们不知好歹,日后祸家灭族,倒真不如趁早掐灭苗头。
不过到底有些不忍,“这事,我跟秋娘再商量商量。”
“不用跟媳妇儿说,那几个小子有我和老石看着,你不用管,缈儿和那几个丫头你多上点心,闺女也一样得好好教。不然,长大嫁人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嗯,这我知道,你放心。”老夫人确实没放松对孙女的管教。
“还有,那对岸,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全给我卖了!老三,他要再闹,你也别拦着我!”
老夫人见侯爷说得坚决,知他说得出做得出,“行,听你的!”
这侯府是该整治了。
侯爷听出她话里的不忍,侧过身,温声劝道,“怀哥儿媳妇过两年就进门当家了,老三那一房要不好好管管,你不是让她一个侄媳妇为难嘛!或者,你打算将老三一房给分出去?”
老夫人蹬他一眼,叹口气,“我也知道你说的对,这么些年,只老三一人留在身边,我这心就难免偏了些,这才让他越来越不像话。”
侯爷拍了拍老妻的手,“等王全从江南回来,若是没问题,就让那孩子上族谱,他是老三那房最大的,日后由他带着底下弟弟妹妹,咱俩也能松口气。”
一听这话,老夫人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你怀疑他不是咱家的孩子?”
侯爷哂笑一声,“那张脸一看就是老三的种,还能不是咱家的?更何况还拿了老三的贴身东西。”
见老夫人更不安了,只得解释道,“我就是不放心,让人去打听打听他以往的事,也好心里有个数。”
“嗯,是该去查查,咱们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血脉还是要慎重些。”
侯爷却不接话,“日后多跟那孩子亲近些,多笼络笼络,让他把你当,真当祖母,舍不得咱俩。”老夫人听他说的含糊,笑了起来。”咱家的孩子,哪还有什么真假祖母。“
侯爷有些泄气,干脆对她说了真话,“那孩子不想留下呢!”
老夫人惊呼一声,“什么?”
“不想留下,做什么上门认亲!再说,他个半大小子,没了娘,不依附家族亲爹,难不成还想自立门户?”
话虽这么问,可老夫人一回想昨日见那孩子的场景,终于回过味来。
她就说怎么越听越别扭呢!感情那小子是故意将自己说得不堪,想让他们赶走他呢。
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
“上门认亲是因为他二娘以死相逼,我瞧着,他那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不然,不会来了京城就打听咱们府上的事,在外面转了三天都不进来了。”
侯爷憋了两天,此刻倒个痛快。
“你没见他看老三那模样。”侯爷坐直身,学着沈三的样子,眼皮半搭,嘴角半扯,似笑非笑,“看得我一肚子火,你说自家孙子嫌弃自家儿子,我这老脸!”
老夫人看他演的滑稽,想笑却笑不出来。
“当着我的面笑他爹不说,还敢跟我说什么回应天,再不相见,还提了两三回!也不知那应天有什么好!”
“今早,我让铁柱带他在府里转转,他倒好,光贴着院墙走,盯着西园那小门看了半晌,要不是石奎过去,我都怕他能把那铜锁看穿!”
老夫人听得直捂心口,“哎呦!这孩子,怎么这么个怪性儿?外边能比咱侯府好?”
侯爷却不答话,这好不好的,得看人!
像他,就不乐意往皇城里窜,人以为他失了圣心,却不知他自得其乐。
“你赶紧让老金把那西园的门给封了,本就不该留那个门的,东园也封了,下人多绕几步路不是什么大事。还有,咱这后宅的也得多派几个人,护卫不方便那就去庄子上找,多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来!”
侯爷见她紧张得就要下地张罗,笑出声来。
“你快歇歇吧,他要是真能从咱府里跑出去,我老沈跟他姓,真当咱家是个戏园子,想来便来,想去就去?再说,我算我不在府里,还有老石呢,你那几个婆子顶屁用!”
老夫人一巴掌拍他胳膊上,“什么跟他姓,你俩不是一个姓?一大早地就来吓唬我,我多点准备你还嫌弃,你孙子你自己烦去,我不管了!”
见老妻生气,侯爷忙上前赔礼,却被老夫人打发了出去。
打发走了侯爷,老夫人将秦夫人叫了来,说了侯爷的决定。
秦夫人恭顺地回道,“我听母亲的,若有什么需要媳妇帮忙,母亲尽管吩咐。”
老夫人叹口气,一说到儿子的事,媳妇就是这幅模样,“他那院里实在不成样儿,各有各的心思,再不好好管管,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