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见他爹脸上红红白白轮换变化,吓得连忙高声辩解,“爹!不关我的事!这玉蝉我早就丢了,谁知道这小子是哪里得来的。”
他手指着沈三,见那孩子闲闲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猛地想起,来人这脸跟他二哥沈暄有几分相似,立刻高叫,“爹,我真没乱来,许是二哥的,对,他长得跟二哥一个样!二哥这些年一直在外,许是。”
不等他说完,就被侯爷一句爆喝给吓住了嘴。
沈三在一旁听得眉毛高高挑起,半晌都落不下来。
二娘还说血肉相连,她爹不会不管她,瞧瞧,这就是她这一世的亲爹,只想着痛快,不知道责任,遇到事了,也只会将包袱扔给旁人,自己逃之夭夭。
只她没想到,她爹为了甩锅,连亲哥的脏水都能泼,啧啧,这脸皮也是登峰造极了。
她若真能换个爹,那还真是她求之不得的福气了!
沈三本就对便宜父亲没报多大希望,上京一大半是为了了却二娘生前遗愿,不想让二娘死后还牵念挂怀。
可内心她却清楚地明白,这一趟,自己大半是要失望的。且不说时隔多年,突然冒出个儿子来。即便有信物,常人心里只怕也要再三斟酌。
再说,她要寻的人乃是昌平侯府三爷,要进的门乃是昌平侯府,不是哪个平民商贾,不是哪家小门小户。
那样的门第对上自己这样的出身,只怕带给他们的更多的吓,而不是喜了。
可再清醒,再理智,她也愿为二娘和莲姨,为自己赌一把。
容娘和莲姨,虽生为这世间最下等的女子,却也给了她同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的爱,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她平安,她到底存了一丝侥幸,孑孑独行虽好,到底不如有羁盼来的让人安心。
如今,一切如她所想,一切也皆归以往。
压下心头那一丝怅然与失望,她抬眼看了一眼昌平侯,又将目光投向大门的方向,暗忖,该如何毫发无损地从侯府出去。
侯爷显然没沈三那么看得开,满脸通红,手点着地上的沈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昀见他爹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更觉不妙,顾不得起身,撑着两手在地上直直往后挪去。
看他这副模样,沈三差点笑出声来,见侯爷看过来,忙闭了嘴,眼里的笑却藏都藏不住。
侯爷气到气无可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他虽丢脸,可这孩子是老三的种,关起门就是一家人,要丢脸,那便一起丢!
这么一想,气倒是顺了,也懒得跟地上的人计较,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大刀扔给一旁的护卫,冲着沈三示意,“你小子,过来。”
说罢,掉头大踏步向前。
沈三看了看自己身后站着的人,暗叹口气,朝地上的沈昀略躬了躬身,抬脚便跟了上去。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沈昀方觉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擦了把汗,长长吐出一口气,忙唤人将他扶起,原地转了两圈,到底焉头搭脑地拖着步子跟在两人身后出去了。
前院的动静不小,昌平侯夫人听说侯爷提着刀去了正门,三爷也跟了去了,到底不放心,让人左右扶着急急赶到了前院,远远便见了一行人迤逦而来。
见侯爷没再提着刀,老夫人立时松了口气,隐约看到后头跟个小子,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只瞧他跟侯爷一样,背手昂头,八字阔步向前,心里略奇了奇。
最后,她又将目光落在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身上,只见他缩着脑袋含着胸,三步一挪,两步一抖,远远地吊在两人身后。
老夫人示意一旁的妈妈,“你眼神好,看看那人是个什么模样。”
王妈妈惦着脚尖眯着眼看了半晌,这才犹豫道,“老夫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哥儿。”
犹豫了一下,凑近了老妇人跟前,低声道,“瞧着,是挺像三爷的。”
“当真?”老夫人急急问了一句,半晌,摇摇手,叹口气,“罢了,回去吧。”
沈三跟在侯爷身后,沿着青砖一路到了正荣堂。
进了门,侯爷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扶手椅上,沈三目不斜视,直直立在堂中。
沈昀见两人都进了屋,再不敢耽搁,急跑了几步,到了堂前,四下看了看,见还是没人过来,到底贴着门边滑了进来,挨着右边最末的一把椅子坐下。
“说罢,怎么回事。”老侯爷只当没看见沈昀,盯着沈三问道。
“回禀侯爷,在下生母楚娘子,为秦淮河上女妓,十四年前得遇三公子,五千两包她一年。三月后,三公子不告而别,而楚娘子已有身孕月余,遂带着侍女小莲出楼别居,八月后生下在下。
楚娘子产后重病,一月后离世,将在下托付好友容娘。两月前,容娘身故,临终前将身世全盘托出,命在下带此玉蝉,上京寻生父沈昀。”
沈三几句话交代清楚,便垂首静立,一时间,满室静默。
沈昀听完他一口气说完,提着的心早就堵到了嗓子眼,什么楚娘子,容娘子,他半点儿不记得!
不过,说到应天,他是去过应天,也在那里胡闹过一段时间。
突然,想起什么,他脸色立刻煞白,眼神左右躲闪,恨不得立刻就起身跑出去。
侯爷身边的管事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说完之后,侯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难怪侯爷脸色难看,当年沈昀不满亲事,府里府外闹的人尽皆知,被他狠打了一顿,关在了祠堂。
后来恰逢他外祖生辰,他母亲替他求情,这才放了出来,让他去扬州拜寿,没成想,说是去拜寿,竟在应天待了三个月,还日日混在妓馆!
侯爷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震得桌上的茶盏连跳了几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他沈远柱一生于女色上不甚在意,家中只一个老妻,夫妻二人和睦顺畅。
两个儿子老大不说了,不光长得像他,连性子脾气也随他,偏偏早早没了,老二虽脑子糊涂,弃武从了文,却也没文人那股子酸气,家中也只夫妻二人,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妾侍通房。
偏偏这个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从小便走马斗鹰,花天酒地,大半个侯府的女人都在他那后院,如今竟还在外头包妓子,养私生子!
侯爷忍了又忍,终究抄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
沈三听得侯爷拍案,也不抬头,垂眼数着脚下的方砖,一直数到第十块,余光便见一道青光直直朝她飞来,心里一紧,手已抬起,抬头却见侯爷一脸怒气地盯着她身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茶盏该是奔着她便宜爹去的。
可手已举起,便也不犹豫,改挡为接,可挡开容易,想要接住却难,茶盏带着雷霆之钧,她刚碰上便觉的一阵刺痛,顿觉不妙,只得使了十分力,又一个旋身,这才堪堪拿住,可自己也被带得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倒在地。
一倒地,她便立刻翻身跪倒,俯首道,“侯爷息怒,此事怪不得三爷,是我娘不忍无辜生命被锵,这才留下胎儿,在下本也不想上门叨扰,只是二娘念我年幼无依,这才命我上京寻父,若是因我之故,使得三爷受责罚,我甘愿替父受罚,事罢就此离开,此生再不来京,也绝不对第二人提此事。”
她这段话说的又急又快,却情真意切,句句肺腑,既能挽了沈昀的面子,亦给了侯爷台阶,还能让自己从这府里出去,四角俱全,只对方点头,她便依旧回了应天府,做她的活闹鬼。
许是她这话过于诚恳,侯爷心中怒火灭了几分,他这会儿已经顾不得跟沈昀计较,也没细听沈三后头离开不离开的话,只拿着一双牛眼盯着沈三。
刚才沈三那一翻手,一旋身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手上使了几分力更清楚,他清了清嗓子,缓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先起来!”
“在下,沈三。”沈三毫不迟疑地从地上爬起,握起刺痛的手掌,收入袖中。
沈昀还未从刚才的惊惧中恢复,便见地面上红殷殷的半个手掌,又见那人袖子一角一滴两滴落下血来,瞬间在脚边团团晕开一片。
想到茶盏本是要到他头上,沈昀只觉自己的脑子似乎已经被砸出个窟窿,汩汩地往外冒血,腥红一片,溢满他全身,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见他晕倒,一旁的管事连忙出门叫人,转眼,堂内只剩了两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昌平侯不是没看见地上那摊血,却依旧不疾不徐地问话。
沈三微抬眼皮,瞄了上首一眼,打听她的底细,是要收买?还是要灭口?
她稳了稳心神,沉声答道,“莲姨和二娘俱已过身,只余在下一人。”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因自小在街面行走,手下还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南城也皆晓得我沈三。”
侯爷胡子跳了跳,这小子是不放心他呢,冷哼一声,“沈三?这排行,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没有,只我一人。”
“那为何叫这个名儿?”
沈三垂头,恭敬地答道,“幼时家中只三人,便称二娘为大,莲姨第二,我第三。”
侯爷皱眉,“这什么排行!”
沈三心中暗笑,接着道,“十岁后上街头讨生计,天老大,地老二,我自作老三。”
侯爷呆了呆,随即大笑,笑了片刻,高声冲屋外道,“来人,上药!”
沈三猛地抬头,面露诧异。
第3章 兄弟较量
沈三由着小厮轻手轻脚地清洗了伤口,好在伤口虽长,却不深,上了药之后便没了感觉。
相较于手上的伤口,她更在意侯爷的态度。
本以为侯府高门大户,讲究甚多,该不喜她那些离经叛道的话才对,她怎么感觉竟是拍对了马屁一般?
见侯爷一直暗中打量她,再反骨,到底起身弯腰致谢,“多谢侯爷赐药。”
侯爷摆手,似不经意地问道,“瞧你刚才接盏的动作,莫不是练过?”
沈三心中一紧,眉头却皱了起来,迟疑了一下,很快又摇头道,“不曾,只是小子日夜在街头混迹,免不了推攘打闹,日子久了,反应比一般人快了些而已。”
侯爷却不信,又盯了她半晌,忽然唤身旁的管家,“去,将少爷们都叫过来。”
又转头问沈三,“多大了?”
沈三看了他一眼,她刚才说了自己来历,他竟是没放心上,心里翻了个白眼,到底老实交代,“十三!”
侯爷上下打量了一番,“个子倒是不小,你,府里还有几个小子,同你年纪相仿,却是自幼便跟着师傅习武,拳脚弓马俱都娴熟,你可敢跟他们较量一二?你若赢了,我便容你进府。”
一改刚才肃穆板正的脸,侯爷此刻面上带笑,说的话带着三分诱,三分激。
沈三低头,眼皮一翻,她这会儿还就怕进府,忙躬身推辞,“不敢,在下自小长在青楼,又常在市井走动,粗鄙不堪,手上没个轻重,万一伤了公子怕是不好。”
侯爷见她拒绝,本以为她胆小,没想到竟听到这番话来,看了她一眼,哼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
沈三咬咬牙,上前一步,“不瞒侯爷,在下见到了三爷,已是达成养母所愿,再无牵挂,本想对三爷和侯爷略尽孝道,可在下自知身份卑微。
不敢奢求,更不敢留在京中给侯府蒙羞,还请侯爷允我就此回应天,我可对天发誓,此生再不入京,日后也绝不出现在侯府人面前,更不会多嘴多舌,还请侯爷放心。”
半晌,上面才飘来一句,“你说的话当真?”
“句句肺腑,绝无半点儿虚言。”沈三心中一喜,抬头看去,却见对方黑脸绕煞气,暗道坏了。
果不其然,侯爷冷哼一声,“你当我昌平侯府是那等小门小户,想进便进,想出便出?”
沈三神情一顿,也是,对方位高权重,习惯了发号施令,哪里容得她这一个小人物自作主张!
这么看来,只有让对方主动厌弃,让他不能杀,却又容不下。这样,自己才有活着远走的机会。
拿定了主意,沈三闭嘴,厅内一时静了下来。
不多时,几声轻且急的脚步由远及近打破沉寂,沈三偏头,余光一扫,由高及低进来三人,俱都唇红齿白,同她爹有几分相似。
她虽看不上沈昀,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副皮相实在好,连下了几个崽儿,个个英俊不凡。
三人恭敬上前,“祖父!”
侯爷看着面前站立的三个孙儿,略皱了皱眉,这几个跟沈三年纪差的不多,怎地跟他站一起,竟瞧着个个白净地同个书生一般。
“这是沈三,是。”侯爷见几个孙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将要说出去话咽了回去,直奔主题,“你们可敢同他较量一二?”
不用他说,三位公子就猜出这人是找上门的兄弟。如今听祖父叫他们来跟这人较量,有面露不屑的,有谨慎打量的,还有跃跃欲试的。
不待其他人回答,最为年长的沈源就赶紧上前一步,“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勇字为先,自是不惧。”
“好!”侯爷点头,随即看向沈三,等着她表态。
沈三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最右边的沈煜年纪最小,生怕轮不上自己,也急急上前,“回禀祖父,不用哥哥们动手,孙儿便可将他拿下。”
沈三撇了眼才到她肩膀的白胖小子,心思转了又转。
侯爷看向中间的沈珏,沈珏见他看来,也忙躬身,“孙儿也愿同这位公子切磋。”说罢,还冲沈三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
沈三眉毛微挑,这侯府里的孩子年纪不大,倒是都有意思得很。
“那就演武场上见真章!”侯爷一锤定音,起身便往外走。
沈三心中嗤笑,也不说话,待一行人陆续出了屋子,方抬脚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打量。
昌平侯府果然是武将之家,这正院除了五架三间的正堂再没了其他的屋子,院内更是连根草也没,白晃晃的日光照下来,晃的人眼花。
沈煜见沈三落在后头,一边慢慢向前挪着步子,一边向后撇着沈三,好容易等着沈三上来,立刻压着嗓子跟她商量。
“听说你没习过武,一会儿我让你三招,你先同我比试如何?”沈煜捉着袖子伸出三根手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