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大真被人打断了腿?”
“真断了!不光白老大,鲁老二的手也断了!说是一辈子都端不起饭碗了!”
“什么时候的事?是惹了仇家了?还是。”
“谁知道啊,听说, 那晚菜豆胡同鬼哭狼嚎地,硬是没人敢去问一声,第二天有人问,您猜怎么着?”
“嘿!他们硬说是练武练受伤的!这真是八十的新娘十八的郎, 稀奇了!”
沈熙听着金戈报着外头的动静,嘎吱嘎吱地咬着手里的果子, 点着头。
老太太说的对, 见好就收, 别太张扬了。
老太太眼盲心不盲,她在外头的那些事儿, 她虽知道的晚一些, 可也只晚一些而已,半点儿没少。即便这样, 她却从不点破, 更没拦着, 这让她心里倒有些不自在。
于是, 一连几日,她都闭门不出, 安心跟着石奎左先生习武念书。
她人虽在府里,屋里的人全被派出去了。
猴子如今被绊在大光寺,一时半会儿根本腾不出空来。
金戈既要帮她留心府里动静,还得帮她往外递消息,忙得也脚不沾地儿。
铁柱则压根儿见不到人影,日日守着对门看动静。
幸好大丁他们前两日到了京城,不然,铺子的事还真没人管了。
又过了七八日,除了带沈缈去了趟八仙楼,逛了回护国寺,沈熙依旧闭门不出。
老夫人见外头一直没什么动静,总算点了头,放了她出门。
她立刻牵了老白出门。
刚出城,侧面便冲过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带着靛青小帽,胸前抱着个小竹筐,见她勒马,立刻仰着头问她,“大光寺的素点,好吃的卤豆干,茴香豆,公子。”
话说到一半,却呆住了,是三公子,是三公子!
心里拼命喊,嘴里却半点儿声音也没。
沈熙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五文钱来,“一包可是五文?麻烦给我一包双拼!”
孩子呆愣地接过她手里的铜板,这才反应过来,忙手忙脚乱地掀起盖在筐上面的棉布兜,揭了盖,挖起一大勺豆子倒进纸袋里,又拿筷子夹了七八块豆干,将纸袋塞的满满,这才小心翼翼地高举到她手里。
沈熙低头接过,冲他笑了笑,“多谢!不过,下次遇上骑马的人,不要那么快地冲上来,当心伤了自己。”
见孩子点头,沈熙这才轻轻踢了踢老白,继续向前。
猴子听说沈熙来了,远远就奔了出去,“公子,您可算来了!”
“怎么,出什么事吗?”
“没,没出事,就是。”猴子挠了挠头,快半个月没见到三哥,他这心里慌的很,再加上听说大丁他们到了,他就更坐不住了。
几人走到后院,原先的破烂灰败的屋子如今一片生机。
三个四五岁的孩子蹲在一张大匾旁捡着豆子,匾旁边还趴着个两岁多的孩子,抓起豆子又放下,接着又抓起,乐此不疲。
院子从这头到那头拉了两根长长的麻绳,两个岁数大的妇女正垫着脚往绳子上挂浆布。
墙角下新搭了个草棚子,寺里的那口大石磨被挪了过来。
瞎子翻着白眼一圈圈地推着磨,旁边,瘸腿的陈四一手夹着竹匾,一手往洞里填豆,嘴里还不停地抱怨,“瞎子,转快点儿,都快晌午了,一缸豆还没出来,急死人了!”
瞎子不说话,上翻的白眼眨了又眨,脚下的步子却比先前快了不少。
见沈熙他们进来,院里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站了起来,“三公子,三公子!”
沈熙冲他们微微颔首,“各位辛苦了。”
“不苦,不苦,这算什么苦!一点儿都不苦!”
陈四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一张笑脸像开得正艳的,说的话也像他手里的豆子嘎嘣脆。
瞎子摸了把头上的汗,虽看不见沈熙,却也冲着她的方向笑。
沈熙却自己将他们身上的衣裳看了一遍,见还算合身,便也放了心。
牛二给大伙儿置办衣裳,却还回来近一半的银子。
后来才知道,他们都不愿费钱做新衣裳!
他们说,有地方住,有口热饭吃,还要什么新衣裳!好歹冻不死就行了,怎能再奢求更多?
还是牛二劝了半天,大伙儿才勉强接受。但也只出门卖货的人才定了一身新衣,外加一身估衣铺子的旧衣裳,不出门的人便只一身旧衣裳。
“大伙儿接着忙吧,我就过来看看。”
“哎,哎!”
众人应着,却还都看着她,直目送她进了最里面那间小屋,这才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
屋里靠墙摆着张四方桌,桌前一人正埋头算着帐,见有人进来,忙放下笔,起身相迎。
“公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宋大哥。宋大哥,这是我们家三公子。”
沈熙早听说猴子捡了个姓宋的穷书生做帐房,听他介绍,朝着对面看过去。
二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脚上半旧的薄布鞋,见沈熙打量自己,略黑的脸有些发红,几步上前施礼。
“学生大兴宋牧亭,见过三公子。”
她唇角含笑,“宋先生有礼,请坐!”
宋牧亭的脸更红了,微微侧头,“学生尚未进学,不敢当公子这一声先生。”
她惊讶地看他一眼。
当今圣上尊师重儒,上行下效,人人都以读书人自居,也爱听别人叫一声先生,就连沈昀这种只读过几本书,进了几天学堂的人,出门都能被人奉承一句先生,这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却说自己不敢当!
倒是老实!
沈熙又细细扫过眼前的人,眉浓目正,阔口方鼻,长得也算端正。她忽地想起那年夏日,自己对二娘说的话。
她说,她日后要给二娘盖间两进的小院,围着院墙种一圈紫藤,再在墙角砌个小水池,养几尾傻鱼,绿茵绕水,鱼戏落花。
二娘闲了看看鱼,烦了,绕着紫藤散散步,累了,便拉个藤椅小憩。
她再娶个听话的呆书生,靠着一双硬拳,让他乖乖听话,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再往后,生几个听话孝顺的孩子,男孩交给呆相公,女孩交给二娘,她只管赚钱养家。
她的嘴角弯起,听说这人父亲过身,家中只余寡母,也不知年纪如何,可定亲了不曾。
不过,看他父亲新丧,又是一人出门,想来,是没有别家依仗的。
猴子见她一直盯着宋大哥上下打量,别说宋大哥,他也有些不安了。
“公子?”
沈熙移开目光,“听闻先生苦读十载,只因俗事拖累,这才耽搁至今,想来他日定能金榜题名!”
宋牧亭听他又是一声宋先生,脸更红了。
父亲在时,每月有县里给的廪粮,再加上学堂的供奉,一家人虽谈不上富庶,却也衣食不愁,可父亲一过身,自己连母亲都奉养不了,更不要说继续学业了。
如今听他说起高中的话来,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只得侧过头,冲对方拱了拱手,以示谢过。
沈熙眼里含笑,转头问猴子,“如今这里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屋里的摆设。
靠北的墙角放着几块木板,上面整齐地码着几只大口袋,旁边堆着几个小袋子,里头散发着浓郁的香料味,紧挨着堆着簸箕竹篓,墙上挂着杆称,瞧着是个存放豆子的仓库。
另一边的地上却放着一人宽的木板,四角用两块砖垫着,上面铺了层厚厚的秋草,放了一卷铺盖卷儿。
铺盖卷儿下面隐约漏出一个泛黄的书角来。
她记得猴子说他饿得眼花,站都站不起来,身上别说铺盖卷儿,连个换洗的衣裳都没多一件,却还带着本书!
她嘴角轻扬,收回视线。
“照公子吩咐的,七个年纪小一点的孩子,让他们两人或三人,守着寺庙到城门这段路,卖的最好的就是城门口那三个孩子,三人一天要卖五筐。”
“扣子他们就去附近的集市,寺庙,庵堂,碰上赶集,四个人孩子六筐都不够卖,平日却只能卖个三四筐。他们打算再跑远点,多找几个集市,将日子串起来,省得轮空了。”
“老黄叔他们这些日子则分了几波,有跑东城门口,有跑村子的,跑得最远的就是癞老爹,一直跑到了罗桥驿站,他说,别看驿站远,那些当官的脸色又不好看,可却是最来钱的,他想在那里支个摊儿,陈老爹不放心,这几天就是跟他去打听这事去了。”
“院子里现在只留了五个人,瘸子和瞎子专门磨豆子做豆腐豆干,菊婶子手艺好,留下来跟我熬煮,有两个婆婆帮忙,从半夜就开始忙活,到天亮,十几锅全出来了,还能顺便管着这几十人的饭。”
“咱们跑了小半个月,照您说的,每人都洗刷干净,连指甲缝都不能瞧出黑来,衣裳也穿的齐整,又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如今,一看见这青衣小帽就知道是咱百味坊的人,再加上大光寺素斋的名号,见了的,都乐意买上一份儿。”
沈熙让他们每日给寺里的僧人早晚各一份豆干豆子,她又寻说了一番,总算得了大师的首肯,将这豆干豆子贡到了佛主跟前,成了大光寺敬献佛主的素点之一。
事后,她又将邱姨娘那一匣子珠宝换来的八百多两拿了出来,凑了个整,捐给寺里,用以修缮山门和大殿。
同时,征得大师同意之后,她又让陈老爹重新修整了院子,将它同寺院僧房隔开,对着后山重新开了一道门,挂上了百味坊-素的牌子。
猴子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账本,上面记载了每人每日领出去的数量,带回来的数量和铜板。
沈熙看到了排在最上头癞老爹的名字,旁边清清楚楚地记着卖了两大桶,得了两百八十文,另有二十三个文的打赏。
她点了点那二十三文,对猴子道,“日后,每人的打赏都自己留着。”
猴子点头记下。
“你跟菊婶子商量商量,再加些别的东西,只要能吃,又经得住放的,都能卤,做出来试着让大伙儿卖卖看,卖得好的,日后就加大量,卖的不好的,就少卤些。”
沈熙慢慢说着,猴子一边听,一边点头。
末了,她将账本往前翻了翻,转头看向一旁的宋牧亭,“这可是宋先生记的帐?”
宋牧亭有些紧张,“是,做得不好。”
“条理分明,一目了然,宋先生这帐记得很好!”
帐记得确实很好,每日用了几斤豆,做了几斤豆腐,几斤豆干,出了多少豆干,多少茴香豆一清二楚,连卤料都注明了用了多少,比她当年更为细致。
沈熙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他一个读书人,如今却沦落到在乞丐堆里做帐房,到底有几分可惜。
“陈老爹还帮着管事呢?”
“管,多亏有他和宋大哥,不然这一摊子事,我那里管的过来!”
猴子脑子够用,就是没耐性,尤其不耐烦写啊算的。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宋牧亭的肩,“宋大哥不光会写会算,脑子还特灵光,他让陈老爹做的竹篓又方便又省事,陈老爹见了都说好。他还给菊婶子调了香料包,做了盐勺,现在不用我在旁边,大婶也能做出跟我一样味道的卤香干来了。”
见猴子夸他,宋牧亭又红着一张脸连连摆手,“都是大家伙的主意,我只是略略修改。”
沈熙冲他笑道,“能改到点子上那也是本事!”
她又转头交代猴子,“支摊的事儿,等他们打听好了告诉我一声,再等我信儿。”
“知道,您放心,他们知道轻重。”
“还有,你问问陈老爹,问他愿不愿意管这里的事,他若愿意,你便将手头的事交给他,你交接好就赶紧回来吧。”
“哎!”猴子高兴地应下。
陈老爹年轻时候跟人学过木匠,后来带着徒弟四处给人做活,赚起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虽后来手受了伤,干不了木匠的活儿,见识和胆识却还在,这里交给他,他一百个放心。
知道这里已经上了正轨,沈熙也不耽搁,又看了宋牧亭一眼,便起身带着铁柱回城,直奔太白街。
第42章 开张
午后的太白街热闹依旧, 两人在街中间一家铺子前下了马。
沈熙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醉仙居,抬脚进了铺子。
铺子不大,花了她近三千两, 门面也窄, 门头却高,下午的阳光正好,照得店内一片亮堂。
店里,大丁几人背对着门, 正围着一个台子说得热闹,见她进来,脸上都是一喜,嘴里连声喊着公子, 迎了上来。
大丁他们一到京城,还没从三哥成了候府公子的消息中反应过来, 就被带到了这里, 一时间, 疲惫不安都顾不上了,只剩了满心的欢喜与激动。
三哥说, 日后他们定要开个自己的铺子, 没想到,成了真!
沈熙笑着冲着他们招呼,问大丁,“铁锅送过来了?”
“一早便送过来了, 公子快来看看!”大丁忙笑着请沈熙进来。
沈熙走到锅台前, 这锅台是她画了图纸让人砌的, 足足有一丈来长,原先黑漆漆的几个大洞被六口大铁锅替代。
铁锅口大肚浅, 能放得下几十斤的肉食,每一口都被擦洗干净,擦上猪油,等着倒灶。
铁锅下却没有灶膛,顺溜放着几个炭炉,两旁堆了黑碳。
“匾额什么时候到?”
“已经做好了,正晾着漆,说是明日就让人送来。”
大牙立刻道,“桌椅也是明日,其他的都到了。”
“好。过几日就让猴子回来,准备开张!”
屋里立刻响起了欢呼声。
老夫人之前听石奎说,沈熙在太白街买了间铺子,只当他要租出去,谁知,他竟是自己开,有些不敢相信。
“百味坊?那不是城外那家素斋店?他是不是将铺子租给他们了?”
“老夫人,那素斋也是公子的!”
石奎也以为他是做善事,可看到他将应天来的旧人全安置到了铺子里,哪里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