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肩膀往前一送,将那天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璞玉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心里却颇为解气。
顾潜这人,堂堂一个侯爷,姿态却摆得比守门的侍卫都低,见谁都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再加上过目不忘,武艺出众,又有副好皮相,满京城,就没听到他个不字儿。
他却清楚,那人表面稳重谦和,内心却傲慢乖张,偏偏端着一副好人的模样,将别人衬得如泥似土。
可,谁能想到,向来沉稳持重的永安侯,竟也有被人逼到装不下去的时候!
一想到顾潜那隐忍的脸破功暴怒,他就觉得心情舒畅,正要夸沈三几句,就听他问,“话说,您不是跟他熟么,怎么,竟不知他是这么个性子?”
“谁跟那混蛋熟了!”
一听说自己跟顾潜熟,璞玉立刻变脸,“我跟他八杆子打不着!”
看着炸毛的璞玉,沈熙挑了挑眉。
也不知顾潜怎么惹了这小心眼,竟把人给气成这样!
璞玉一嗓子喊出来,立刻闭了嘴,睨了她一眼,“那,你准备就这么算了?”
“不算又能怎么办呢,人家毕竟是侯爷,我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可扭不过。”
她端起一碟儿凤爪,殷勤地捧到他跟前,“所以,我买了您隔壁的院子,又挨着您开了铺子,就是为了借您的光,过几天安生日子!”
“出息!”
璞玉脸上嫌弃,嘴里也骂着,却接过她手里的筷子,迟疑了下,到底夹了一块。
鸡爪剪了甲,剔了骨,不再狰狞地勾着,只剩软的皮,韧的筋,没有想象中的腥气,入口咸香,带着几分酸爽,夹杂一丝辛辣。
老掌柜看着他接筷,忙从柜后小跑出来,却依旧来不及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鸡爪进了主子嘴里。
他立刻瞪眼,朝罪魁祸首看过去。
这等市井的粗野吃食也敢拿到这儿来,他家主子竟然还真吃上了!
沈熙似乎没看到他那一身紧张与怨气,拿起另外一双筷子,恭敬地递上前。
“肥叔,您也来尝尝,还有丸二兄弟,我这新铺子开张,借您的地儿做个宴,邀您三位給把把关,看还差点什么。”
老掌柜见璞玉嚼完一只凤爪,目光又落到一旁的鸭掌上,一把夺过筷子,夹起一只便扔进嘴里,嚼了几口,又转向一旁的猪蹄儿。
他得将所有的都尝尝,保不齐这小子藏什么坏水呢!
璞玉又夹了片鸭肫,便将筷子放下,拿起一旁的酒壶,捉袖给她斟了半杯,“尝尝!”
沈熙看他吃相斯文,动作优雅,神情闲适,既没了往日的精明,也没了之前的傲慢,知道这事儿算是了了,也跟着放松下来。
顺着对方的手朝着杯中看去,黄亮的液体如流晶,散发着惑人的光彩,晃动间,浓郁的酒香夹杂着沙果的清香扑面而来,她眼睛一亮,“这是太湖白酿的沙果酒?”
举杯尝了一口,虽沙果的甜味不在,香气却混着酒香瞬间充盈鼻腔,“好酒!太湖白果然名不虚传!”
璞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看出来,年纪不大,倒是识货!”
他回头吩咐了一声,很快又从丸二手里接过一个小酒坛,“试试?”
“求之不得!”她立刻拱手,一脸渴求。
璞玉见她那副酒鬼的馋像,心情大好,又给她斟了半杯。
两人就着几碟儿卤味,从喝酒聊到酿酒,再谈到生意经,越谈越兴奋,越谈越契合,直到酒壶见了底儿,这才作罢。
出门时,沈熙脚底打晃,却耳聪目明,她清晰地听到老掌柜抱怨,总算走了,看到丸二将剩下的大半碟猪颈肉倒进嘴里。
细牙一直守在对面,见她出来,忙小跑上前,一把扶住。
她倚在细牙身上,手却拉着璞玉的袖子,口吃不清地道,“多谢大哥的好酒好菜,小弟这就告辞,改日,呃,再来找大哥,一醉方休!”
璞玉半眯着眼,手也拉着她的袖子,身子摇摇摆摆,“贤弟且去,下回,不醉不归!”
老掌柜好容易将两人分开,立刻哄着璞玉进了门。
沈熙靠着细牙歪歪扭扭走了十几步,总算进了百味坊,一进门,她便立刻直起了身子。
猴子看她一身酒气进门,又满面坨红,自然着急,转眼便见她眼神清明起来,小心地问了句,“公子?”
“嗯,没事了。”
听了这一声嗯,他立刻放了心了。随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立刻大喜。
他这几天进出院子却像做贼一样,锅里冒出来的热气都恨不得给捂起来,生怕被隔壁的知道,打上门来。
沈熙也松了口气。
璞玉这人,看着脾气古怪,性情不定,其实是属驴的,得顺着毛撸,还得将他捧得高高的,他若高兴了,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当放屁!
“这边怎么样?”
“今天的人比前两日多了起来,不少还是回头客,没到中午,半锅就卖光了,虽说价格翻了一倍,却只一两个问了一嘴,其他的,问都没问。”
“学堂那里,除了五公子的食盒没动,其他人都空了,白公子听说咱们是百味坊的,还特意道了声谢,说是日后定会捧场。”
“王大人那边,人虽没能进去,但是门口守卫听说是您送的,立刻便送了进去。”
“至于府里,石爷说,日后还请公子不要送了,他也不会再让人扮食客了。”
沈熙听他说完,脸上浮起笑。
“铁柱回来了吗?”
“回了,您刚去对面,人就找过来了,我见他像几夜没睡的,就让他先回府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
一听铁柱回来了,沈熙起身,拎起早已准备好的食盒,便往府里赶。
第44章 设伏
一进院子, 便见铁柱靠着廊柱闭眼睡得正香,沈熙立刻放轻脚步,谁知他还是睁开了眼。
“公子!”
沈熙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进来坐下说吧。”
铁柱跟着她进了屋, 却不坐下,直接开口禀告。
“永安侯三日一轮值,当值那日,寅时一刻起身, 在院中练半个时辰剑,之后洗漱用早膳,卯初出槐树胡同,走文贤路, 上金水桥,穿过老树巷, 再沿着左门大街直奔宫门, 卯时二刻进德胜门。第四日, 辰末出德胜门,再原路返回。”
“他出入骑马, 身边只跟着一个贴身小厮墨棋, 但他为人谨慎,略有动静,立刻能察觉, 至于身手, 听说他自幼习武, 武艺高强, 一时看不出来深浅。不过, 那个墨棋,试探了一下,略胜我一筹。”
铁柱顿了顿,接着道,“再过两年,我定能赢过他!”
沈熙听他加这么一句,笑出声来,“好,我信你。”
铁柱却认真点头,接着道,“回府后,一般先回自己院子换洗。接着,便去后院陪老夫人说话散步,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不过,两人之间的话似乎并不多。”
“用过饭之后,他便回前院自己书房,书房守备森严,一般人不能靠近,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详情。”
沈熙若有所思,点头道,“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回头我们再说。”
铁柱转身朝外走,忽地又想起什么来,忙又停下,“公子,今日跟踪永安候时,遇上了晴红楼的红萝姑娘,她也跟了永安侯一路,被发现后,却还没说上几句话,永安候便走了。”
沈熙立刻来了兴致,“这红萝什么来历,跟顾潜怎么回事?”
“红萝是自小被卖入妓馆的女妓,四年前她刚出道时,被恩客为难,永安候正好在场,顺手帮了她一把,之后,这红萝便一心想要跟着他,甚至为此推了好几个恩客的赎身,可永安候对她似乎并没有兴趣,见了面也总不假辞色。”
“假正经!”她嘴角一扯,进了妓馆,还装什么清白!
不过,这红萝竟看上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也是眼瞎!
听完了顾潜的风流韵事,沈熙心情大好,拎起食盒,起身便去了厨房。
晚膳时,她才从厨房出来,跟着送饭的婆子一起进了荣恩堂。
自从前几日前,她送了食盒给石奎,老夫人就一直等着,等了两天,总算将人等来了。
“仨儿这是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快给我们瞧瞧!”
秦夫人闻言,看了她一眼,脸上竟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缈早等不及,上前帮忙。
“是孙儿自己做的几样小菜,给祖母尝尝!”
她指着桌上的酱猪蹄,黄豆焖鸭翅鸭掌,以及泡椒凤爪一一介绍。
因为给老夫人上了岁数,沈缈年纪又小,她特意将收拾妥当的材料带回府,亲自下厨料理,多了一点甜,少了一份辛,一老一少自然吃得欢快。
“祖母,我在太白街上开了间铺子,叫百味坊。”
一旁的沈缈立刻喊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还跟祖母去看了,祖母说,让我以后跟三哥学理财,日后嫁了人。”
说到一半,她突然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看向老夫人和沈熙。
沈熙一愣,诧异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因着腿脚不方便,又上了岁数,已经多年不曾外出走动了,别说上街闲逛,就是别人做寿结亲,也是能推则推,怎地竟去看了她的铺子。
老夫人见沈缈说破,也不瞒着,笑着打趣道,“你那铺子,可是用的我给你的银子?那我老婆子可得亲眼瞧瞧去!”
沈熙看着老夫人,明白过来。
老夫人是怕这一回再有人为难她,干脆亲自出马,替她压阵了。
她勉强压下鼻腔那股酸意,笑着道,“祖母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请您进去坐坐!”
老夫人笑了笑,“行,日后有机会咱们便去里头坐坐!”
沈熙点头,转身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顶,“好,三哥带着你学理财,赚嫁妆!”
谁知,沈缈却摇头,“娘说了,三哥事情多,让我先跟着她学管家,等日后再向三哥请教。”
沈熙一听这话,又想叹气。
相处时日久了,她越发舍不得这些突然而至的亲情与关爱,可越舍不得,她就越惶恐,越是不安。
该不该说?
该不该信?
看着老夫人的脸,到嘴的那句话滚了又滚,终是散在了唇角,再没能聚在一起。
隔了一日,听到顾潜出府当值了,沈熙立刻喊来了铁柱。
第四日一大早,沈熙便出了府。
铁柱带着她绕了三四圈,总算将府里的护卫给甩了。
两人寻了个僻静处,换了身衣裳,直奔左门大街。
从左门大街到金水桥有一条小巷,因在巷子中间位置长了棵百年老树,便被称为老树巷。
老树巷道窄,马车勉强能进,却不好出,因此多是行人或骑马的抄近路,来往的人并不算多。
还没进老树巷,早守在一旁的牛二就迎了上来。
“公子!”
沈熙看了他一眼,牛二这眼神没得说,她扮成这样,他都能认出来!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牛二眼里冒光。
到底是十的男孩,对做坏事有着几乎本能的追逐与热情。
“听到我喊,你们就赶紧跑,一个都不要留!”
牛二看了眼呆楞的铁柱,有些犹豫,“要不,铁柱兄弟来推车吧,我跟着您!”
“不用!”
她立刻摇头,见他一脸担忧,笑道,“铁柱自幼习武。”
牛二又看了眼铁柱,虽不敢相信,可到底应了下来。
等人走后,铁柱犹豫了下,劝道,“公子,您还是留在外面吧,我一人进去就行了。”
万一永安候也是个精通武艺的,那公子的法子就太冒险了。
沈熙摇头,“两头一堵上,他们骑着马,反而没我们方便,只要咱们按计划行事,定能安然脱身。”
辰时一刻,沈熙看着由远及近的两人,眼神越来越亮。
等人进了老树巷,她立刻跳起,将一旁一人多高的柴火担子担到肩上,前后扶住,直奔巷口。
铁柱跟在后头,挑起一个明显更高更宽的柴火担,紧随其后。
一入巷口,便见巷子中间,两辆大轮车一前一后,嘎吱嘎吱地朝着中间那棵百年老树而来,车上一左一右放着两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被绳子捆着,丝毫不见晃动。
前头一辆,牛二与黄牙一边埋头推车,一边大声抱怨。
“二叔,凭什么他常老二误了差事,却让咱们给他擦屁股?平日里他得了好,也没见他分咱们一星半点儿,这得罪人,挨板子的事儿却让咱们来做!”
“行了,少说两句,赶紧把车安安生生地运过去,什么事都没有,若是磨蹭,遇上了巡城的还好,要是遇上做官的,被这味儿熏着了,到时可就不是打板子了!”
“这巷子道儿窄,巡城的都不愿意进,更不要说当官的了,二叔您就放一百个心,出了巷子,咱们就算交差了!”
“小四,快跟上,天儿不早了!”
“哎,知道了!”
两辆车顺着路一左一右分了叉,可接着,又同时停了下来。
“二叔,卡住了!”
“二叔,我们这儿也过不去!”
推车的人小心翼翼地停下车,绕到前头来看,还不等他们仔细瞧,就听着那头一声尖叫,“二哥,是那个赶人的永安侯!”
推车的人听到永安候,立刻后退几步,转身就跑,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顾潜皱眉,回头看过去,见是两个樵夫打扮的人。
两人瞧着身量的年纪都不大,头上戴着顶破毡帽,盖住大半张脸,一身灰扑扑的旧短褂,补丁套着补丁,旁边,两担柴倒在地上,粗粗细细的,撒了一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