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方子确实不错, 虽废了点功夫,做出来的酒比太湖白还澄清, 味道更是一绝, 此酒定能流传百世, 名垂青史,到时我居首功, 你也功不可没!”
沈熙讪笑, 连忙摆手,“别,主要还是大哥的功劳, 别提我, 千万别提。”
璞玉只当她又是因为沈昀, 也不多问, 直接递过来一份契书,是让她做了这醉仙居的二当家, 每年参与分成,不过分多少却是由他这个大当家说了算。
她隐约记得璞玉是提过,若是方子可行,也不白拿她的方子。她当时没当真,如今见他真弄出一个二当家来,不由得笑了起来。
璞玉却以为她笑他不实在,立刻叫起来,“这酒只是你我说好,外头如何还不知道,若是卖得好,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一坛子也卖不出去,总不能让我白给你分成吧?”
她本就是白给方子,自是懒得跟他计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璞玉还沉浸在得意中,哪里愿意放她走,一把将她拉坐下,“那么着急回去干什么?我可是听说了,你爹如今可是自顾不暇,压根儿不会管你,倒不如陪我好好品品这琼浆玉液!”
见他执意相留,再加上府中确实安稳,沈熙也不推辞,顺势坐了下来。
两人推杯换盏,就着酒,说了一箩筐酿酒的话儿,不多时都有了几分醉意。
沈熙正在给他倒酒,忽听得他说,“今日乃是我娘的忌日。”
她听了这话,正要劝他两句,忽地头皮一阵发麻。
外头说三皇子乃是皇后所出,皇后还好好的待在皇宫里,他怎么倒说出忌日两字来!
她将自己的杯子挪了挪,今日可不同往日,还是谨慎些,再口出狂言,神仙也救不了她。
“她是活生生地将自己烧死的,就在我眼前,她还想拉着我一起。最后,却又将我推开,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黄泉路上她不愿我相伴。”
“我是她的儿子,更是她的仇人。”
璞玉的声音缓缓响起,似回忆,又似忏悔。
璞玉的娘唐玉卿乃是江南商户之女,本已有了意中人,只因对方家贫,便约定待对方中举后便上门提亲,谁知,父母为了家族前程,直接将她送进了宫。她千般求饶,百般寻死,依旧成了后宫中为数不多的妃嫔之一。
圣上是个明君,并不沉溺女色,却因她颜色好,性子清冷孤傲,反倒起了几分兴趣,特意将她安置在了向阳殿,又源源不断地送去奇珍异宝,博她欢心。
唐玉卿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恨父母重利寡情,更恨圣上毁她姻缘,坏她贞洁,甚至谋划着与圣上同归于尽。
计划自然没能达成,她却被送进了冷宫。可等入了冷宫,才发现自己竟怀了身孕。
她恨透了圣上,又怎愿意生下他的孩子。当即关起门来折腾,偏偏肚里的孩子如顽草一般牢牢抓着她,任凭她跳蹦捶打,始终安然无恙。
圣上本就对她有气,听闻此事,更是厌恶,直接让人封了冷宫,让她自生自灭。
因为圣上的这番举动,唐玉卿反倒安静了下来,不光不寻死,还想法儿地求活,最后还安安稳稳地生下了璞玉。
只是,孩子生了,人也疯了。
她不记得自己进了宫,还如怀春少女般终日盼着她的心上人上门提亲,刚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管,全由冷宫里的一个老太监小心照顾。
当她总算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有了儿子后,璞玉的处境却变得更糟。
老太监一个不注意,她就用针扎,用水烫,在儿子凄厉的哭喊声中桀桀怪笑。
等璞玉再大些,她的疯病似乎好了一些。
清醒时,她便拿着一双凤眼恶毒地看着他,直到他害怕,跪在地上求饶,她这才勉强放过。
疯了时,依旧不管不顾地追着打,打得他头破血流,打得他不再动弹,她却在旁边拍手欢笑。
可一转眼,她又会搂着他,抱着他,亲声呢喃,心疼地替他擦拭伤口。
她告诉他,他没有爹,他的爹被外头那个男人害死了,还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将自己藏起来,别让人看见,若是被人发现了,自己和他都活不了。
璞玉七岁那年,她将攒下的灯油尽数浇到了身上,燃起火苗,似飞蛾扑火,又似凤凰涅槃。
“你可知,我本可将她救下,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没入火光之中,那一瞬,心里竟隐隐地有一丝高兴,你说,我是不是也是疯了?”
璞玉转头看向沈熙,轻笑出声,接着,又低下头去。
“或者,我本就是地狱恶鬼,这一生注定无亲也无故,踏着罪孽而来,终将伴着罪孽而去。”
沈熙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虽身份尊贵,却生如弃子。那样小的年纪,独自面对亲生母亲的冷漠,威胁以及虐待,而至高无上的父亲对此却不闻不问!
听说他从不踏出醉仙居的大门,如今倒是可以理解了。
她伸手去握他的手,“大哥莫说这样的话,你母亲自己选择了那条路,与你何干。再说,没人生而有罪,你更不是恶鬼。”
璞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细长的手指柔软无骨,棕黄的皮肤下青筋清晰可见,温暖得如同冬日的暖阳。
他很想回握过去,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这如幻如影的美好便会再次破碎,转眼消散不见。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反应过来,忙将手收回。
璞玉看了看空了的手,慢慢填满的心瞬间又空塌了下去,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这个疯子的儿子,弑母的恶魔,胆小懦弱的可怜虫,又怎么会有人真心相交。
不,不会,他不配!
耳边却传来沈熙肯定的声音,“再说,你也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肥叔,还有我。”
璞玉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灰败的眸子渐渐燃起火光,可很快,那点亮光又渐渐消散下去,他笑了笑,没说话。
她叹口气,知他又想起了顾潜,也不再说话。
半晌,璞玉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当年,这话他也说过。”
她心中一叹,如今倒有几分理解他当年对顾潜的痴恋了。
十岁不到的孩子,从小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冷不丁地被人从冷宫接出来,兄长们冷嘲热讽,姐妹们玩笑捉弄,下人明面上恭敬,背地里轻视糊弄,内心的恐惧更甚从前,只得将自己彻底孤立成一个怪人,才能获得一丝的安宁。
可到底是个孩子,哪里不渴望有人关爱,有人陪伴?顾潜的到来,给了他最大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七八年的时间,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愿意用余生的全部换那时的一刻。
可惜,终究不能回头。
看着他,她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他到底是真的爱恋顾潜其人,还是贪恋他带给他的那一份依靠和温暖。
沈熙难得清醒地从醉仙居出来,老掌柜将她送到门口,恭敬地立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人影,这才转身关上门。
一进府,就见金戈迎了上来,“公子,石爷找您,说是有重要的事要禀告。”
她来不及换衣服,直奔东跨院。
东跨院里安静地如同后院,沈熙一眼就看到了瘦了好几圈的王全,眼睛一亮,立刻高声喊道,“王叔!”
王全连忙起身行礼,连称不敢。
石奎却面色凝重,吩咐人守好院子,这才对沈熙道,“公子,容娘子的死应该就是楼妈妈所逼,不过,她的父亲却有些不对劲。”
沈熙之前便听顾潜说过这事儿,是以早有准备,也不吃惊,等着王全解释。
王全当即将这几个月查到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汤容的死没什么新的发现,若没有意外,应该就是楼妈妈逼迫这才导致她走投无路,自绝了事。
至于名籍上的变动,他们查到给汤容改籍的乃是教坊司的一个老乐工,名唤俞娘子。
据她交代,当年是一个带着幂篱的女人找上她,自称是汤容的姑姑,给了她两根金簪,让她按自己说的改了汤容的名籍。
但是,他们后来查到,汤容父亲汤明泉只有兄弟二人,压根儿没有什么姑姑。
他们不放心,又去查楼妈妈,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或者说人。
花楼的门子回忆说,楼妈妈死当天,楼里来了个一身黑的人。
虽然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在外头,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个有一定岁数的女人。
本以为这人是来闹事的,他还特意留心了下,谁知,她坐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便走了。
之后他便将这事儿扔到了脑后,直到他们打听,这才想起来。
她皱了眉,相隔十几年,都有一个遮了头脸的女人出现,只怕不会是巧合。
石奎也点头,“说不得就是同一个人!”
第68章 求娶
王全也是觉得有蹊跷, 便又去查当年汤家获罪的事情。
通过汤家曾经的邻居所言,汤明泉并不是本地人,乃是二十年前才到了上元。
到了上元没两年, 也不知他走了什么门路, 他竟成了衙门里的主簿,一家子就搬到了县衙。
谁知,没过几年,他就因收受贿赂勾连官司被官府抓了, 直接判了个死刑,他的夫人则当天就投了井。
被问到汤明泉到底是哪里人时,邻居们却都摇起了头,只一个年纪稍轻的妇人犹豫着道, 曾听汤家的姑娘提过,说她以前住的地方出了城就是沙子, 名字却叫大河。
王全一听大河便觉得奇怪, 全大周叫大河的地方不少, 可刮着沙子的据他所知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北军事重镇大河驿。
二十多年前, 边疆不稳, 大河驿上的百姓早就迁到了几百里外的永州,留下基本都是戍边的将士及其家人。
汤明泉他一介书生,却带着妻儿定居在哪里,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等将汤明泉受贿案查清楚, 他立刻快马加鞭去了趟西北。
可是, 没找到汤明泉, 却找到一个叫杨成的人,年纪跟汤明泉相仿, 也有个说着江南口音的夫人和个十来岁名唤蓉蓉的女儿。
至于这杨成,大河镇还有老军户记得他,是个斯文的教书先生,听说本是江南人氏。
因为二王叛乱,带着夫人一路逃到了大河镇,还在这儿生了个女儿。
大周大举进攻北蛮时,他将妻女送走,自己投身进了军营,听说后来被永安侯挑中,放在身边做了个谋士,突儿兀都一战,便死在了荒漠中。
石奎看着沈熙,神情激动。
“公子,当年突儿兀都之战处处透着蹊跷,顾勇行事也不合常理。这杨成从大战中活下来,却隐姓埋名远走江南,看来,当年真是另有隐情!”
沈熙看着他,心中一叹。
那场战事于昌平候府来说,是天大的灾祸,不光死了寄予厚望的下一代掌舵者,还改变了这府里很多人的人生轨迹。
报仇心切的昌平候因不听圣令,擅自带兵追敌,在外辗转三月,回朝后便被革职反省,最后连兵权都被夺走,彻底成了闲散人。
想当年,沈远柱身中数箭,却单枪匹马于几百人的包围中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圣上救了出来,是何等的英勇盖世。
圣上初登大宝,朝中多有不服,再加上二王叛乱,南方大旱,一时间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又是他持刀立于殿中,不惜背上骂名也要力挺,随后散尽家财捐粮捐物,又带兵南下,四处征讨叛军。
战事平息,他已一介平民之身获累世侯爵之耀,掌管八十万大军,权倾朝野,门庭若市,又是何等风光。
可惜,世事变幻,人生无常,战事成就了昌平候威名赫赫,也让他折戟沉沙,彻底退出了权力圈。
老夫人因痛失长子,哭瞎了眼跪断了腿,从此再没能走出这座候府。
昌平候次子沈瑄,因自幼同兄长亲厚,得知兄长战死,又亲眼看了沈昭那看不出人样的尸身,一时迷了心智,足足养了半年才有所好转。
可惜,人虽清醒了,却像是变了个人,从此再不提刀舞枪,苦读几载后,勉强中了个同进士,便干脆自请外放,再没回过京师。
就连石奎,也因不满圣上对候爷的处罚,干脆辞了官,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候府护卫。
整个昌平候府就此衰败萧条下去,再没了往日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如今,知道那场战事可能另有内情,这候府众人哪里愿意放过,恨不得将当年的事情立刻查个水落石出,找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可若要查,那就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沈熙自觉是当天和尚撞一天钟,说不定明日一睁眼,秘密被揭开,自己就成了候府的耻辱与弃子。
自身尚且不保,她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再说,害二娘的凶手已经查明,虽不是出自她的手,可楼妈妈终究是死了。不管这背后有何隐情,至少也算是替二娘报了仇。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石叔,这事儿,要不还是等祖父回来再定夺吧。”
石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侯爷的去向其他人不知道,三公子肯定猜得出来,等侯爷回来,那得耽误多长时间!
他只当他年纪小,一时被吓住,不知这件事的重要性,自然也不再多言。
送走沈熙,他立刻调派人手,一面让人往北去给候爷送信,一面命王全休息些时日,继续顺着杨成这条线查下去。同时,再让人去查当年永安候部下是否还有其他幸存者。
沈熙既然拿定了主意,自然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可在面对老夫人时,到底存了一丝愧疚。
沈昭的战死对她而言,只是一段令人惋惜的过往。对于老夫人而言,却是痛彻心扉的失子之痛。
这么多年,老夫人耿耿于怀,一直想要个真相,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孩子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那样的惨状。
她叹口气,说到底,她还是没有真正让自己融入这座巍峨的府邸。
顾潜听说王全回来了,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上沈熙一面。
他已有大半月没见到沈熙,知道她给宋牧亭解围,与璞玉把酒言欢,快刀斩乱麻整顿了她父亲的后院,甚至还怂恿自己的嫡母二嫁,独独没有与他的交集。
站在一墙之隔的院子内,他很想翻身过去,去问问她,可改变了主意?
还想告诉她,自己愿同她共白头,同赴死!
沈熙却不在府里,长生突然送了消息,说是宋先生要回乡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