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到一半,忽然视线被阻,她抬头看去,却是顾潜,一张脸铁青,笔直的身躯似墙般堵在了她的面前。
她嘴角的笑更大了,露出一口的小米牙,闪着白光,“侯爷怎么不下水?”
顾潜见她歪头笑,恨不得拿手将她的眼遮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非礼勿视!”
她看着他那张夫子脸,渐渐敛了笑。
“不合规矩的事我沈三做得多了去了,真要算起来,我这个娼妓生的私生子就不该来这个世上,那,侯爷是不是也打算杀了我呢?”
顾潜一听娼妓二字,脸上一愣,随即涨红了脸,低低吼道,“你疯了!”
怎么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自己的身世,怎么能这么歪曲他的意思!
“侯爷还没回我的话呢?”
他气得浑身发抖,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命豁出来给她,“我怎会杀你!”
“那您又为何非要拿那些狗屁不通的规矩礼法逼我就范呢?”
“您瞧,我虽是女儿身,可自幼便行的是男儿事,男子能做的,我也能做,男子不能做的,我依旧能做,那为何我就不能同男子一般,自在随心,自由随性?”
“还是说,就因为我是女子,生来就注定要守着三从四德,上孝公婆,下管奴仆,相夫教子,做个守着宅门盼夫归的怨妇?”
“若是如此,那,沈三还是沈三吗?您是不是也算以礼法为刀,杀了我这个离经叛道之人?”
他看着她起身,直面自己,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最后一句话更是如同一把利刃直插自己的胸膛。
他不过是不想让她再看男子的胸膛,怎么又扯到礼法性命上去?
看着她严肃认真的表情,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与她与自己至关紧要,可他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他张了张嘴,到底紧抿了嘴,只拿着一双眼倔强地盯着她。
沈熙看着他哑口无言,面色惨白,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笑了笑,转身走开。
本以为此生有幸,有人伴老,谁知,终究是奢望了。
墨棋看着自家侯爷一人呆在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终究上前。
“侯爷,三公子她,非一般女子。”
顾潜猛然回头,目光直射墨棋。
墨棋后背一僵,连忙开口道,“类似的话,属下也曾听人说过。”
“什么人!”
“属下的师姐!”
顾潜想起清风山上那个张扬跋扈的女子,长得普通,可脸上的笑却同沈三一样,恣意洒脱。
“她,成亲了吗?”
墨棋忽地想抽自己个嘴巴,见顾潜回头看他,只得低着头道,“不曾。”
半晌,他才听见候爷追问道,“那,就这么孤身一人吗?”
墨棋默了默,硬着头皮答道,“也,没有,她,她养了几个小馆儿。”
一阵冷风吹过,墨棋打了个哆嗦,却见自家的侯爷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就要这样站到地久天荒。
铁柱浑身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了上来,看了一圈,没发现沈熙的人,连她的马都不见了踪影,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墨护卫,可曾见到我家公子?”
墨棋四下看了看,咦了一声,“刚才”
他猛然一惊,似乎从她跟候爷说完话开始,便再没见到人了,这么算来,已经有了一刻钟左右了。
顾潜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怎么了?”
“三公子不见了!”
顾潜陡然抬头。
第86章 心悦
来不及招呼众人, 顾潜翻身上马,直直朝着前方最高的小丘奔去。
墨棋铁柱紧随其后,河里嬉闹的众人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也立刻冲上岸, 等听说三公子不见了,来不及穿好衣服便急急上马。
身后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顾潜站在丘顶,举目四望, 暮野四合,只看得见起伏的山丘,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墨棋的声音远远传来,“侯爷!有人看见三公子骑马往西边去了!”
他立刻掉转马头, 弓起身子伏在马背上,冲过一座又一座的小丘, 却始终不见那人的身影, 焦急渐渐化成了不安, 手里的鞭子一声接着一声。
忽然,耳边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低吼声, 他连忙勒住缰绳, 屏气凝神,是动物的声音没错,鼻尖甚至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他心里一慌, 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 没跑多远, 就见半人高的草堆横七竖八倒了大片, 当中的地上躺着沈熙的那匹马,身子不停地抽搐, 肠子内脏被掏了出来,散落了一地。
他浑身的血液霎时退了个干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仿佛看到了沈熙紧闭双眼,躺在血泊之中,再不会对他挑眉邪笑,更不会对他冷眼讽语。
漫天的悔意袭来,他恨自己对她吹毛求疵,恨自己与她斤斤计较,若是可以,她要的自由,她要的随性,他统统给,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爆喝,他一个激灵,立刻飞身下马,直冲向前。
漫天星辰下,只见沈熙跪地倒身,身下死死压着一头野狼,手中的匕首直直没入它的脖颈,脸上的狠戾丝毫不输她身下的凶兽。
直到身下没了动静,她这才抬头看向对面,脸上沾了不知是她自己还是狼的血迹,冲他笑,“我没事!”
他就这么看着她,这就是他爱的女子,永远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永远笑着告诉他,她没事。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知。”
她说得对,她这样的女子,那些规矩礼法与她确实不通。
沈熙惊讶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浮起笑来。
少了一匹马,回程时,两人只得共乘一骑。
顾潜极力想要与身前的人保持一丝缝隙,可那柔软的身躯始终紧紧地贴着他,让他退无可退,他一面贪念着她的温暖,一面又觉得不该乘人之危,只忙得满头是汗。
沈熙听得身后粗重的喘气声,感受着他僵直的身子,合上眼,轻声道,“我累了,先睡会儿。”
说罢,人彻底朝后倚去。
顾潜急忙跟着往后倒去,仰到一半,低头见怀中的人满脸疲惫,一身血腥,忙又直起身子,勒紧缰绳。
马蹄声渐缓,怀中的人却毫无所觉地沉沉睡去,柔软温热的身躯紧紧依偎在他的怀中,同他梦中一般无二,他的喉咙上下一滚,身子也跟着烫了起来。
他的手臂渐渐收拢,将人小心圈进其中。
罢了,她既不在意这些粗枝末节,那他也就不再墨守陈规。何况,他不愿,也舍不得就此放手。
他低头轻声呢喃,“沈熙,我顾潜,心悦于你,欲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可否?”
“你我无尊卑之分,无内外之别,我愿护你一生无羁,守你一世安宁。”
沉睡的人睫毛轻颤,他心中一跳,再看去,人依旧睡得香甜。
墨棋先是不见了三公子,接着又找不到自家侯爷,急得满嘴发苦。
正心急间,忽见远处的山丘上缓缓下来一人一马,心中一喜,连忙催马上前。
不等他靠近,就见侯爷冲他比了个手势,他一愣,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马上还多了一人,被侯爷护在怀中,只瞧得见头顶的乌发,心中一喜,立刻放轻动作,远远地避到一旁。
沈熙起初确是假寐,到了最后,不知是身后的怀抱太过温暖,还是自己太过劳累,竟真的睡了过去,就是顾潜将她抱下也没能醒来。
睡梦中,她看到二娘站在紫藤花架下,冲着她温柔浅笑,身后坐着一名打扮艳丽的年轻女子,正拉着莲姨小声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忙笑着伸手招了招,“仨儿,过来!”
她朝着二娘看过去,见她点头,这才朝着那女子走去。
不等她走进,女子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细细将她上下看了一遍,这才笑盈盈地道,“看到你如今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
她呆呆地看着女子,嘴巴张了张,那声娘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女子朝着二娘看了眼,嗔道,“这孩子,还真是个倔脾气!”
二娘走了过来,抬头看她,也笑道,“仨儿长高了,成大姑娘了。”
她眼里的泪忽地流了下来,心中千言万语,到嘴边只一声委屈又眷念的二娘。
二娘将她轻轻搂住,“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旁的女子忽然有些不耐,“走了走了!”
说罢,拉起莲姨就往屋中走去。
青砖白瓦的屋子一点一点坍塌,紫藤花瞬间枯萎,整个小院像是燃了火的纸片,转眼成了一片荒芜。
她身上一凉,抬头一看,抱着她的二娘已到了一丈开外,她连忙追去,“二娘别走!”
二娘却回头冲她摆手,“回去吧,有人等你!”
她拼命地向前追去,可始终追不上前面纤细瘦弱的身影,转眼四周一片漆黑,她霍地睁开眼,对上的却是顾潜那双焦急心疼的眸子。
“醒了?”
脸上一片冰凉,她伸手抹了抹,转头看向黛蓝的天空,脑中全是二娘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若是此刻她死了,是否还能追得上二娘她们?
若有来生,她可还会遇上守护自己的人?
顾潜看着她盯着头顶的夜空,目光虚无,神情缥缈,整个人仿佛似那逐月的嫦娥,转眼就要消失在眼前,心里一慌,紧紧拉住她的手。
“不许走!”
沈熙被他这么猛地一拉,这才从自己的梦魇中彻底走了出来,转头看去,那人眼中满是惊慌与不舍,怜惜与爱慕。
她想起马背上他说的那些话,眼中的消沉渐渐退尽。
“好!”
不远处,猴子被铁柱拉着,两眼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朝着面前排成一排的永安侯府护卫大骂。
“让开!都他妈地给老子让开!铁柱,你到底是哪边的?”
他听说公子不见了,感觉像天塌了一般,没了三哥,他们这帮无父无母的孤儿就再没了家,没人对他们嘘寒问暖,没人替他们出谋划策。
他漫山遍野地四处疯跑,等知道三哥找到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连马都顾不上骑,就这么两条腿一路跑了回来。
远远地看到顾潜抱着三哥从马上跃下,三哥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这不对劲,三哥从不让人近他的身,连他们都不行,更不要说一个外人!
他定是出事了!
铁柱始终一言不发,只牢牢地拉着他的胳膊。
他嗷嗷了两声,没法甩开铁柱,只得转头看向丸二,“丸二哥,你快来帮忙!”
丸二看了看猴子,又看了看对面,犹豫再三,终究摇了摇头。
顾潜和他可都是掌柜派来的人,这回若不是顾潜,三公子都找不回来,他可不能帮他去找自家兄弟的麻烦。
一旁的王充虽没像猴子一样直接骂出口,可脸色也绝不好看。
他冲着墨棋拱了拱手,“墨护卫,三公子到底是我们昌平候府的人,他若出了什么事,我们几个都没法跟侯爷交代,还请诸位兄弟让个路,让我们看上一眼,也好放心。”
墨棋哪敢让他们过去搅了自家侯爷的好事,忙又是低声解释,“刚才跟你们说了,三公子没事,她一人杀了头百来斤的狼,累的睡过去了,一会儿三公子醒了,您几位自然就见到了,我要是有半分谎话,就让我武功尽失,静脉寸断。”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墨护卫不必如此。”
人墙闪开,沈熙从后面走了出来,身上的兵士服被抓烂了好几处,胸前裤子上到处都是血迹,精神却足。
王充等人见状,松了口气,猴子却立刻甩开铁柱,直直冲了上来,“三哥!”
一旁的顾潜突然一个闪身,拦在了猴子面前,可不等站稳,人又嗖地退了回去。
猴子被他这突然动作吓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立刻朝他看去,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熙看了顾潜一眼,这才对猴子道,“放心,我没事,这些是狼的血,我先去洗一下。”
她又冲王充他们歉意一笑,“对不住,辛苦各位了!”
王充黄皮抬手欠身,让开路来。
沈熙回头看了顾潜一眼,转身朝着河滩走去。
顾潜脸上一红,脚步顿了顿,跟上前去。
猴子见状,也要上前,却又被铁柱拉住,正要开口大骂,就听沈熙回头对铁柱道,“铁柱,你跟他说。”
猴子听完铁柱的话,抡起拳头就朝铁柱的脸挥过去。
“让你胡说八道!”
铁柱侧身闪开,也不还手,只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猴子气得发抖,三哥怎么会是女子!
他自小便跟着他,一起下河捞过鱼,一起上街打过架,一起密谋杀人,他们日日见面,他怎会是女子!
他脑中闪过往日情景,三哥下水从不脱衣,也从不跟他们一起撒尿,不在外过夜,不准他们进屋,他越想越心慌,他想起在镇远关见到三哥时的模样,那时他,一身素白衣裙,美得像是画里的仙人。
他呆呆地看着铁柱,“三哥真是个女的?”
铁柱看着他,不答发问,“是男是女,就那么重要吗?”
猴子一愣,是啊,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三哥都能从活闹鬼变成候府公子,从男子便成女人又有什么奇怪的!
只要她还是他们的三哥就行!
他立刻欢喜了起来,可看到铁柱,愤怒瞬间化成了不甘和委屈。
明明他们跟三哥才是过命的交情,凭什么三哥告诉这个呆子却不告诉自己!
铁柱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第87章 真颜
顾潜拿着火把跟在沈熙后头, 沿着河滩朝前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耳边回想的都是她那声好,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她那双含笑的眼, 没了以往的疏离冷漠, 也不似先前的客气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