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了扯嘴角,忽见对面的顾潜半耷的眼皮猛然射出一道寒光,手也朝着腰间摸去,忙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无妨!”
顾潜转头看去,见她脸上不见半点儿被羞辱的愤恨,只有沉静与安宁,这样的目光下,自己那颗愤怒暴躁的心也渐渐了平复下来。
他这才感觉到手背上的温热,那是沈熙的手,与他梦里的一般无二,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待他细细感受,那股温热便突然消失。
他立即抬眼看去,见沈熙正静静地看着他,墨玉般的眸子似乎能洞穿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忙转过脸去。
片刻之后,感觉到她依旧看着自己,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的自己,心底忽地涌起了无尽的欢喜。
原来,自己并不是被她的皮相所惑,原来,爱一个人无关美丑。
哪怕她改了眉眼,哪怕她面上有记,她依旧是那个她,不减一分灵动俏丽,不增一分平庸粗野。
沈熙看着他脸色变幻,眼神温柔,目光渐渐凝重。
她从来不知道有一日自己竟会对顾潜有那么一丝的心动,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怀抱太过坚实,也许是因为那一声内子太过温柔。
她更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看着他因别人对她不敬而怒,又因她出言相劝而静,那双看着她的眼似一幽深潭,一不小心便要拉着她沉溺其中。
她垂下眼眸,不再看去。
马车进了城,朝着城东驶去,没走多久,便遇上一队巡逻的官兵。
沈熙正要下车,顾潜却按住她,“我去。”
说罢,人已掀帘出去。
原本说好由她和王充出面应付官兵。而顾潜则扮演一位迂腐清高厌恶无颜丑妻的举人老爷。不用他开口说话,更不用他出面周旋。
可如今,她安然在马车上,听着他在外头小心而讨好地解释,仿佛自己真的就是一位外嫁的女儿,在丈夫的护送下日夜兼程回来奔丧。
她忽然想起,这一路走来,似乎每一次都是他挡在她的前面,将她护在身后。
而她,也是头一回,就那么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另外一个人,毫无防备,没有犹豫。
不待她细想,帘子忽地被掀开,伸进一张陌生的脸来,却在看到她之后呀了一声,立刻缩了回去。
她笑了笑,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
帘子又被掀开,却是顾潜钻了进来。
“没事了!”他道。
她看着他,半晌,轻声道,“多谢!”
第83章 相遇
城东一片断壁残垣, 米粮铺子早烧成了瓦砾,王氏夫妇的尸首更是没了踪迹。
他们先在废墟上搭起了灵堂,接着, 城里城外到处寻找尸首, 实在找不出人来,只得拿出两身衣裳入了棺,呼天抢地地哭起了灵来。
城中百姓听得这一番热闹,像是才想起自家的亲人也没能好好安葬, 也跟着替家人操办起丧事来。
一时间,城中走动的人便多了起来。
沈熙顶着那张骇人的阴阳脸跪在地上,一片接一片地往火盆里投纸钱,见王充跪了过来, 低声问道,“可找到了?”
王充摇头, 他们这几天借着打听王家夫妇尸身, 在城中到处走动, 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标记。
“三公子,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压根儿就没进城?”
已经过去两天了, 一点线索也没有, 别说王充,就是她心里也没了底。
“再找一天,若是还找不到, 咱们就撤!”
王充低低嗯了声, 眼神黯了黯。
这天傍晚, 突然来了个吊唁的人, 沈熙一看那人身形,立刻起身上前, 低声道,“猴子!”
“公子!真是您!”
猴子又惊又喜,他在暗处盯了半天,始终觉得哭灵的女子和那个黑脸胖丫头有些眼熟,这才拿了刀纸钱过来,打算试探试探,没想到竟真是三公子和铁柱!
“你怎么在这儿?王叔呢?”
猴子却没答她的话,他向四周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请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四人随着猴子穿街走巷,不多时先进了一处高门大院,在院子里左右穿行了一炷香,又从后门出来。
接着,沿着巷道行了几十步,拐进了另一处窄巷,这才在一处不起眼的矮门前停了下来。
猴子走上前去,一长两短敲了两回,院门从里头打开。
王充一见那人,立刻低呼了声,“黄皮!”
门里的人一听这声音也惊了惊,连忙伸头朝左右看了看,立即将门拉开,低低地道,“快进来!”
几人赶紧进了门,院子不大,一明一暗的两间房,虽旧却保存完好,地上晾晒着尚未脱壳的糜子,一老叟正拿着木铲不停地翻动,见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自己手里的活。
沈熙朝他看了两眼,这才跟着猴子进了屋。
铁柱正要去守门,猴子却道,“不用,老余叔是自己人!”
她看向猴子和黄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可见到了候爷?”
猴子先开口道,“我跟师父到了西北。”他朝顾潜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没事,说吧!”沈熙轻声道。
猴子见状,这才道,“那个老军户没问题,汤明泉的事记得的人还有两三个,说得也与那老军户没多大出入,师父本还想去找当年汤家的房东继续打听,谁知,外头就传侯爷失踪的事情,师父便带着我连夜赶路到了宋城,随后碰上了黄大哥,也是黄大哥带着我们追上了候爷。”
沈熙看向黄皮,他是当初留守在永康堡里的护卫之一。
“回禀三公子,我们在候爷大军北上时就从永康堡回撤的,一路跟在大军后面,候爷攻打宋城时,我们就在城外,后来听说北蛮撤退,又跟了上去,没想到却是在牛角湾碰上了候爷他们,当时他们正被七八个来历不明的人围攻,候爷后背中了一箭,大公子胳膊上中了一刀,白师傅和洪大哥他们身上也多处受伤。”
“待将那些人杀了之后,候爷便命我回宋城去找李卫邓二他们,谁知没找到人,倒是遇上了王全和猴子,便带着他二人追上了侯爷他们。”
“之后,为了躲避追杀,候爷命我们先是向东去灵州,在灵州待了两日,接着向北绕了一圈,最后才来到镇远关,大半月前,侯爷带着大公子他们出关追北蛮,命我和猴子在此等候李大哥他们,没想到倒先遇上了三公子!”
王充听说他们在此等李卫邓二,鼻子一酸,仰起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只剩了铁腿一人还留了半条命。”
黄皮一听这话,叹口气,“侯爷怕也是早料到了,走前还说若是能回来,定要杀回宋城,砍死那帮藏头缩尾的龟孙子。”
沈熙一听侯爷出了关,轻轻蹙起了眉。
原以为侯爷在宋城失踪,定然也还在宋城附近,最远也该在陕西境内,是以她也没多做准备便追了过来,谁知人竟然出了关!
眼下到底要不要继续追下去?若是追,关外地广人稀,自己又该往哪个方向找?
她脑中飞快地转着,很快拿定了主意。
“侯爷和大哥身上的伤如何了?”
“公子放心,侯爷的箭伤虽重,却也没伤到要害,只是左臂暂不能用力,大公子的伤倒是不重,走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黄皮指了指屋外的老叟道,“老余叔是这城中的大夫,也是他医好了候爷身上的伤,本来老余叔说还需休息半个月才妥当,可是候爷等不及,箭伤刚刚愈合,便带人出了关。”
听了这话,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一旁的顾潜突然开口道,“此次带兵从镇远关入侵的北蛮首领叫也和,是北蛮的圣亲王爷,据说有勇有谋骁勇善战,当年就是他带兵偷袭太子大营,又在突儿兀都杀害我大周四万将士军队,当年,昌平候为了杀他,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整整耗费了三个月,也没将人找出来,最终只得无功而返。”
她点了点头,这么一说倒也明白候爷为何亲自带军在宋城迎战,又在背后黑手尚未明确的情况下执意出关追敌了。
“你们又为何藏身在此?”
她又看向一旁的猴子,“看你这一路过来,像是避着什么人?可是那齐宽有问题?”
猴子和黄皮对视了一眼,黄皮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齐宽,而是另外的人。”
“我们当初混在运尸的百姓中顺利进了城,可没过几天,城中却突然来了一批官兵,说是要搜查奸细,白师傅察觉不对,便带着我们寻了处偏僻的地方藏了起来,很快外面就开始传咱们侯爷叛国投敌的话。
紧接着,齐大人就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查,最后还是老余叔将我们藏到他家的地窖里,这才躲过了一劫。”
“全城搜查过了之后,那帮官兵却没走,一直留在城中,听说齐大人对他们也很是不满。但因是上头的命令,他也无可奈何。
因此,之后的两次搜查敷衍的很,那帮官兵见没找到人,就整日在城中四处乱窜,到处盘查路人,找什么叛国余党。”
“候爷临走前将我们留在此地,一方面是等着李大哥他们,另外也是为了留心这些人的动静。”
沈熙一听上头的命令,就皱了眉。
这上头到底有多上?是右都尉王翔?还是大将军镇国公朱永浩?还是督军二皇子?还是圣上?
不,应该不是圣上。
正要再细细问一番,忽听得一声响,院门被人踢开,冲进来几个兵士,为首一人看了一眼屋内,立刻回头高声喊道,“在这里!”
响声刚起,顾潜就已经跳出了屋外,不等喊话的人话说完,他手中的剑便已没进了对方的胸膛。
沈熙紧随其后,举起手中的大刀冲着旁边的兵士就砍了过去,噗地一声响,人头落地,猩红的鲜血喷洒出来,将她一身素裙泼成了红,映上脸上红色印记,更似地狱恶鬼。
她看了眼不断涌进的兵士,转头吩咐着猴子,“带老余叔先走!”
后面的兵士们见屋里的人一个照面就开始杀人,先是一愣,随即齐齐涌了上来,同时高声叫道,“抓奸细,在这里!”
猴子见状,立刻拉起老余头就往屋后跑,王充黄皮正要上前帮忙,顾潜却喝道,“你们先撤!”
王充想到先前自己拖累沈熙,害她受伤的事,咬了咬牙,不再迟疑,招呼了一声黄皮,跟在猴子后面跑去。
顾潜沈熙和铁柱三人手起刀落,转眼就将院中的十几人杀戮殆尽。
三人刚跨出院门,就见巷子那头齐齐奔来几十号人,顾潜立刻朝着空中射出一枚响箭,随即冲向前去。
沈熙看了眼身后,对铁柱道,“找猴子,问出关的路,快!”
既然已经暴露了行踪,干脆现在就杀出关,追昌平候去!
铁柱看了眼不远处的顾潜,犹豫了一瞬,随即闪身而去。
顾潜转头见沈熙又跟了上来,厉声喝道,“你先走!”
她却没答话,他虽武功高强,到底只有一人,总有疏于防范的地方。
顾潜看了她一眼,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应付对面的官兵,一面留心她那头的动静。
两人守着巷子,竟也将几十护卫齐齐拦在了巷子里。
城外,正在土堆间厮打的墨棋突然停了手,转头朝镇远关的方向看去,丸二那挥到一半的拳头也停在了空中。
镇远关的方向远远传来一声尖利的破空声,虽弱,却清晰可闻。
墨器一跃而起,高声喊道,“出发!”
十几名护卫翻身上马,直直冲下土丘,朝着镇远关而去。
第84章 出关
城北守备所, 齐宽面色阴沉地看着对面的亲信。
“那些人当真是从那处宅子里出来的?”
亲信点头,“没错,咱们的人也去看了, 说是跑了四个, 连那个老郎中也一道带走了,留下两人断后,就是前几日进城的那对秀才夫妻,听说这两人一口气杀了二十几个人, 赵前柱那厮眼见拿不下了,这才跑来跟咱们借兵!”
“不借!”齐宽大手一挥,说的话斩钉截铁。
那宅子里藏得什么人他心知肚明,半个月前他还将人送出了关!如今他只后悔当时没将人一起赶出去, 倒又引来一批大麻烦。
亲信听他说不借,有些为难,“大人, 只怕那赵前柱不会善罢甘休。”
齐宽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个赵前柱仗着自己是右都尉王翔的亲卫,拿着鸡毛当令箭, 将城中搅得天翻地覆, 偏偏他自己只能听他指挥,再看不过眼也得憋着!
可一想到赵前柱那颐指气使,嚣张跋扈的恶嘴脸, 他厌恶地摆了摆手,“就说我出城巡逻去了!”
亲信犹豫了下, 到底没再敢啃声, 正要出门,忽见另一名亲卫急急跑进门, 连忙停下脚步,闪到一边。
“大人,城门口冲进来二十来人,守门兵士阻拦不得,反倒被砍伤了,如今南门已关,刘守将已带人前去捉拿了。”
“可知道那些人往什么地方去了?”
“城东条止营!”
齐宽一听条止营,立刻起了身,来回走了两圈,终是下了决心,手点着来人,“快,赶紧去给我把刘大山叫回来!”
来人一愣,似不敢相信。
齐宽见他傻站,上去就是一脚,“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坏了老子大事,老子要你全家赔命!”
来人一听,忙从地上爬起,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到门口,就听身后又喊道,“回来!”
“去把南门打开,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奔丧的,总之,给我把话圆回来,快去!”
来人慌不迭地朝外头跑。
齐宽见亲信还站在门口,立刻又将人叫了回来,“另外找人给赵前柱回话,你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出关!”
亲信一听,立刻明白过来。
每次大人不想应付赵前柱,都会来一个避不见人,可从未真正走出大营过,今日竟是来了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