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原本闭着眼睛按南风的要求默念梅姨娘的名字,听到响动都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便都吃惊地看到了这一幕,南风就这样端坐在蒲团型的落叶上,仿佛神仙下凡。不过短短一瞬,南风缓缓落下,周遭的树叶也天女散花般落下,再度在南风的身下聚集,南风稳稳地落在了树叶上,随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万宁原本并不怎么信南风懂通灵之术,但见南风刚才的表现,居然能让树叶落下且迎风起舞汇聚成坐下的蒲团,不由对南风所说的通灵之术有了几分期待。
南风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众人,那些小妾丫鬟被自己刚才这一忽悠,基本都相信自己会通灵之术,万宁从原本的不信变成了半信半疑,唯有许芳菲,脸上虽然也如其他人一般露出惊异之色,但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是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也难怪,她是见过南风装神弄鬼的,怎么会轻易相信。
南风收回视线,缓缓站起身,口中念念有词,一步一步走到躺着的梅清晴旁,蹲下身子,轻轻地拉开了她身上覆盖着的白布。
淹死的人的死状都有些恐怖,更何况梅清晴被发现的时候,已在水中泡了许久,整张脸浮肿发青,几乎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貌,看着着实有些恐怖。
但南风却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她凑近了梅清晴,开始和她说话,声音很轻,周遭的人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很温柔,很亲切。
南风说了许久,然后她再度俯下身子,耳朵凑近了梅清晴,仿佛在很认真地听梅清晴说话,看得周遭的丫鬟婆子一阵恶寒。
过了很久,南风直起身子,缓缓执起梅清晴的手,凑到自己眼前,从怀中拿出丝帕,帮着梅清晴将手一点一点地擦干净,她擦得很仔细,手指一根一根很认真、很轻柔地擦着,边擦还边抬头对万宁说:“梅姨娘说她最见不得手脏,让我帮她擦一擦。”
万宁几乎泪奔,强忍着泪意,不住地点头:“对,晴儿最是爱惜她的双手,指甲有个小划痕她都要不开心好几天——”万宁想起梅清晴从前白皙纤长、柔若无骨、打理得精致无比的双手,再对比现如今南风正在细心护理,但再也恢复不了原貌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风将梅清晴的双手很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再度俯下身子,耳朵凑近梅清晴的唇边,仿佛在仔细聆听她讲话,偶尔还点点头,似乎是认同梅清晴的说法。南风自己很坦然,但周围看得人却是身体发冷,毛骨悚然。
终于,南风站起身,视线走周围站着的人身上一一扫过,众人只觉得她的眼神锐利,仿佛是世间最锋利的冰锥,刺得人又冷又痛。
“夏大人,梅姨娘跟你说什么了?”许芳菲突然开口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有没有告诉夏大人,凶手是谁?”
南风点点头:“是的,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是一个我们大家都想不到的人。”
“哦?我们都想不到的人?”许芳菲露出浅浅的笑意:“说得我更好奇了,还请夏大人尽快揭露凶手吧,也省得我们提心吊胆的。”
“梅姨娘告诉我,只要我看看每个人的手,就能很快抓住凶手。”南风也是淡淡一笑。
“哦,是吗?”许芳菲有些意外,却是很快伸出了双手:“那就从我开始吧,夏大人,你快看看我可是凶手?”
南风也不客气,上前仔仔细细看了看许芳菲的手,然后摇头:“夫人不是凶手。”
许芳菲是不信南风懂什么通灵之术的,特别是南风说已知道谁是凶手,只要看手一看就知,她更是料定南风不过是在装神弄鬼,吓唬自己,心中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不想南风看过手之后居然很干脆地说自己不是凶手,让她准备好的一番话都生生地卡在了喉咙口,憋得实在是难受。许芳菲看着转身去看下一双手的夏南风,恨不能大喊出声“我怎么就不是凶手了,你再看看,你再看看。”
南风又看了几个人的手,也都说不是凶手,随后她走到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身前,摊开了她怯生生伸出的手,再翻过来,仔仔细细看过后,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就是凶手。”
那丫鬟被吓了一跳,出于本能,拼命挣扎起来,嘴里还嚷着:“我不是凶手,你胡说,我不是凶手。”
其余人也是神色大变,特别是万宁,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丫鬟,眼睛因为愤怒似要喷出火来:“烟雨,居然是你,你为什么要害你家姑娘,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这厢烟雨根本挣不脱南风的手,又惊又怕,却还是拼命替自己辩解:“不是的,世子,我不是凶手,我是被冤枉的,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我真的不是凶手。”
“你家姑娘亲口跟我说的,你就是凶手,那还有假?”南风用力抓起烟雨的手举高,冷笑道:“你家姑娘说,就是这双手,推她入池,她一向对你不薄,却不想你居然为了私心害死了她,她好恨,她说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南风说得凄厉,周围一众丫鬟婆子听着也是胆寒,当事人烟雨更是又惊又怕,但她也知道,这杀人的罪名承认了就是死,于是仍做最后的挣扎:“你胡说,我与姑娘情同姐妹,我怎么会杀她?你诬陷我,我不服,我不服。”
到了这时候,还能镇定下来替自己喊冤,难怪敢做出以下犯上孽杀主母的事情来,南风猛地摔开一直抓着的烟雨的手,冷笑道:“我要你服做什么?”说完转向万宁:“世子,烟雨就是凶手,你可信我?”
“我自然信你。”万宁想也不想,立刻答道,望向烟雨的目光充满了厌恶与愤怒:“来人,将这吃里扒外,以下犯上的贱人乱棍打死。”
烟雨呆了呆,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定了罪,她心中的世子,是最讲道理,最温柔不过的,所以她才受了蛊惑,杀了自家姑娘,想要取而代之。
在她看来,自家姑娘出身不高,也没什么才华,更没什么心机,能够成功嫁入侯府,也是自己帮着谋划的结果,凭什么自己就不能取而代之呢?她甚至想好了,姑娘突然过世,世子念旧,肯定会对她们这些姑娘身边的旧人关照有加,自己完全可以趁虚而入,从前世子对自己,也是青睐有加,十分关照的。
但现在,看着世子嫌恶的眼神,烟雨忽然就明白了,所谓的青睐有加,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世子若当真喜欢漂亮的、聪慧的、有能耐的,那现在坐在侯夫人位置上的那位,可比自己出色得多——只可惜当初自己被猪油蒙了心,居然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看不明白。
烟雨这时突然想起自家姑娘的一些旧事,这么多年,每次自己替她筹谋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说:“烟雨,命里有时终须有,莫强求。”
她以往总恨姑娘不上进,不懂得争取,觉得姑娘傻,看不清这世道,又觉得姑娘自私,不肯替自己着想,也不肯与自己分享,所以才痛下杀手,现在才明白,自家姑娘才是最通透的,就像她说的,是你的,总归是你的,抢不走,也骗不来。
有下人过来抓烟雨,烟雨却突然跪了下来,冲万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世子,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受人挑唆,害了姑娘,也害了自己,奴婢这就下去陪着姑娘,以后生生世世护着姑娘。我是害死姑娘的罪魁祸首,但有人见不得姑娘和世子好,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还请世子提防,奴婢这就下去陪姑娘,请世子成全。”
烟雨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随即站起身,原本有下人过来要抓她,万宁挥了挥手,下人们便又退了下去。烟雨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池塘,纵身跃了下去——
南风看着有些不忍,却也明白,这已经是烟雨最好的结局,依着万宁的本意,只怕将烟雨碎尸万段也不足以解恨,但他最终还是成全了烟雨,只怕还是因为她是梅清晴偏爱的侍女。
这万宁,万花从中过,到底还是对一人付出了真心。
第53章
一切尘埃落定。
由始至终,万宁苍白着一张脸,表情也是淡淡的。甚至在许芳菲表演完嘘寒问暖后,趁无人注意时露出你能耐我何的笑容时,他都表现得十分淡然,对许芳菲的挑衅视而不见,送她离开的时候,甚至还能保持微笑。
不过在许芳菲等人的身影完全淡出视线后,万宁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眼神也渐渐变得凌厉起来,在发现南风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万宁收起了眼中的凌厉,冲南风深鞠一躬:“夏大人,今天的事谢谢你了,从今往后,夏大人但凡有任何差遣,万某绝不推辞。”
“世子言重了,举手之劳,当不得世子大礼。”男女有别,南风虚扶了万宁一把,万宁顺势起身后她便提出告辞。
万宁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夏大人,你刚才通灵的时候,晴儿,她,她可有话对我说?”
南风看着万宁,真心觉得他有些可怜,那么一个意气风发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卑微到了尘埃里,南风都不忍去看他眼中希冀的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万宁误会了,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消失殆尽,苦笑道:“我还指望什么呢?害死晴儿的元凶就是我,我还指望她跟我说什么呢,她只怕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真是悔不当初,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失去,结果倒好,什么都没得到,还把最重要的失去了,失去了她,我还要其他的做什么,做什么呢?!”
万宁的情绪有些失控,南风想隐瞒也不能隐瞒了,只得据实已告:“其实我并不懂得通灵,不过是在看到梅姨娘指甲缝中有一小根丝线,这丝线是蜀锦,因为名声不显,所以京城中并不流行,但梅姨娘爱穿,她身上穿的就是蜀锦。但她身上的衣物并无勾损,除了她之外,应该只有她偏爱的丫鬟才有蜀锦的衣物,况且,梅姨娘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能将她半夜骗到池塘边的,除了她身边信任的人,还能有谁呢?恰好我看到烟雨的衣服是蜀锦的,且袖口有一丝很小的勾痕,凶手不是她还有谁呢?所以我诈了诈她——”
万宁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夏大人真是足智多谋,万某佩服。”
南风原本对善于钻营,且脚踩几条船的万宁并无好感,不过看他因梅清晴之死痛不欲生,且悔不当初,不由对他的印象有了几分改观,倒也不忍心他一蹶不振,不由劝道:“凶手自裁谢罪,临终前亦已悔过,也可告慰死者,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世子节哀。”
“凶手?”万宁冷笑:“夏大人应该知道烟雨不过是受人蛊惑,真正的凶手刚才还耀武耀威地从我身前走过,嗤笑我的懦弱与无能,我恨不能亲手撕了她,但我偏偏拿她毫无办法,为了家族,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将事情公之于众,凶手也就是吃定了我这一点,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无用的男人——”
万宁脸上露出一种心如死灰的沉寂,南风有些不忍,这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的男人,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南风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沉、沉沦,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也不是拿她没办法——”
万宁猛地抬头望向南风,眸中的光亮让南风有些心虚,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男女之间的情爱很复杂,若一个女子真的对一个男子死心,那就是全不在乎,若一个女子仍处心积虑报复某人,那说明她对此人情谊尚存,这点情谊,就是反啮她的刀。”
万宁怔怔地看着南风,脑中思索着南风的话,有些明白了,似乎又有些糊涂,还有些犹豫,南风似是看懂了他,淡淡地笑了笑:“世子是光明磊落的人,应该不喜欢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更何况是对一个女子。我也不喜欢,不想因为一个结果,就变成自己最不屑的那类人,但是,在面对人渣的时候例外,因为对方不会因为你干净就也干净,我喜欢公平。”
万宁仔细咀嚼着南风话里的意思,突然便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些年,他因为父亲,因为这个爵位,活得越来越憋屈,包括许芳菲的事情,就算明知晴儿是因她而死,却是束手束脚,全无反击之力。
万宁仔细咀嚼着南风话里的意思,突然便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些年,他因为父亲,因为这个爵位,活得越来越憋屈,包括许芳菲的事情,就算明知晴儿是因她而死,却是束手束脚,全无反击之力。
南风的一席话,让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整个人一扫刚才的死气沉沉,变得斗志昂扬起来,他再度对着南风深深鞠了一躬,心悦诚服:“夏大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感谢夏大人的指点,万某此刻仿佛涅槃重生,从今往后,万某唯夏大人马首是瞻,我不多说,日后但看我的行动即可。”
南风没想到这万安侯世子还是性情中人,若自己是个男的,只怕当场就要和自己结拜了,也不知道自己这番劝导是对是错,会不会将一个正直的好青年引入了歧途?
南风知道对这种热血上头的愣头青,一未推辞并不能打消万宁的热情,于是对于万宁的好意,半推半就地应承了下来,反正他很快就会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挺身而出的,不过有这么一个人,去对付许芳菲也是件好事,至少她就没那么多精力来对付自己了。
南风和斗志昂扬的万安侯世子道别,事情得到了完满解决,又多了一个朋友,南风的心情也振奋了不少。近来,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内心还是被交子案搞得心力憔悴,甚至有些自我怀疑。在万安候府,南风似又重新找回了自信,她决定回去将交子案再从头梳理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一路上谢樾有些蔫蔫的,南风原本还想表扬他,自己装神弄鬼通灵的时候,谢樾配合得很好,那落叶在自己身下形成蒲团状,简直是神来之笔,极大地增加了自己会通灵的真实性。
“你怎么了?什么事情不高兴?”南风觉得有不要开导一下这个脑子一根筋容易误入歧途的直男:“因为我教万安侯世子做事不择手段?”
“夏大人,怎么能教人做事不择手段呢?这不等于是教人作恶吗?”谢樾闷闷地,果然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南风没有对谢樾展开说教,从谢樾平日的行事就知道,他在一个很开明的环境中长大,被保护得很好,万宁要对付的,又是他曾经心仪的女子,他不赞成自己的做法也很正常。
南风笑了笑,没有作声,谢樾却似看出了她的想法,很认真地说道:“我并不是因为万安侯世子要对付的是许姑娘所以这么想,我对许姑娘早已没有其他的想法,就是觉得如果让许姑娘伏法,需要将自己变成和她一样的恶人,我宁愿让她继续逍遥几天,总有一天,会有正当的办法将她绳之以法的。”
天真啊。南风觉得有必要让谢樾看清现实:“如果恶人在逍遥的时候,又出来害人呢?如果下一个被害的人是我,难道我要成为你仁慈的牺牲品吗?谢樾——”南风看着谢樾,很认真地说:“不择手段不是贬义词,是中性词,要看不择手段的对象是谁,有的时候,对付恶人,需要用一些非常手段,这也是让好人,那些守规矩的人,少受一些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