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能隐隐听到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这几句话就是有警告的成分了。
纪浮桥的忠心与能力他都看在眼里,现在她还算是你的下属,以后呢,可就不一定了。
但承厌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欲待再言。
时青眼看着自家殿主往枪口上撞,却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眼里的笑意也无处遁形,无疑是有些幸灾乐祸。
看来这位明月殿主在生死城内的处境不容乐观啊。
想必是在魔尊之下,三殿主之位炙手可热,多少人盼着他腾出位置来呢。
这时,身着白色羽毛长裙的女子终于上前一步,端的是仙气飘飘,一派优雅,正是辰星殿主辰斯羽。
她目不斜视,柔柔的声音却让人觉得很有分量,“斯羽以为,此事确是沙堑国君有错在先,尊上杀其使者,也是示以小惩。况且倘若没有我魔族插手,沙堑其名怕是不存已久。”
说罢她温温柔柔的看了承厌一眼,又回归原位。
哪知承厌瞬间脸色绯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但是至始至终,辰斯羽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承厌眼神一黯,退后一步,终是没有再说。
“哈哈哈,依属下所见,这二十名美姬便交由我来处理,保管明天一早,尽皆尸骨无存啊!”说话之人是名青年男子,他一身富家子弟打扮,衣着镶金缀玉,手持一把墨色竹扇,一言一行甚是招摇,长相也算得上有几分俊俏,正是魔界臭名昭著的摧花圣手,煞风殿殿主长明。
世人皆知,夜无寻不近女色,否则长明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自家尊上抢女人啊。
大殿之上安安静静,无人发一言,除了长明方才的朗声大笑尚在回荡。二十名一直跪倒在地的美姬,抖动的更厉害了,想来她们是害怕极了。
月不挽见其余众人皆是面无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如此作为。
这些女子从别国而来,与在场众人非亲非故,没有任何人关心她们的死活。
生死城在外界的名声向来不太好,于人族而言,更加是如同修罗地狱。被国君当作礼品进献,自也是身世凄惨可怜的女子。
只可惜这天下强者为尊,没有力量,乞求苟活尚且不能。
“都滚吧,本尊要休息了。”夜无寻半眯着眼睛,懒懒道。
他似乎不在意这件事到底作何安排,蝼蚁之性命,终究是无关痛痒。
如此作答,也算是默认了。
长明收起墨色竹扇,正色道:“多谢尊上。”
便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朝会就此结束之时,美姬中突然有一名女子抬起头来,她双手止不住的抖动着,眼神却异常坚定。
“魔尊容禀!贱奴知西域大漠有稀世珍宝,千年方才一开花一结果,此花之果可生死骨肉,而花瓣却可制为剧毒,其毒性比之尾异、鬼焰花更为诡谲难测。为今恰巧是花期将至,此番愿为劝说国主,献上此物。”
月不挽不禁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还以为这些美姬以色事人,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跪地哀求,却不想也有这样的例外。
不论她所说是真是假,都已经引起了夜无寻的兴趣。对于稀世珍宝,世人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以她一介人族女子,是死是活并非那么重要,总之这笔买卖对于魔尊来说,只赚不亏。
“哦?”
夜无寻果然来了兴致,审视的看着她,“本尊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编故事的本领倒是不错。”
“魔尊圣明在上,此事非是贱奴杜撰。倘使不信,愿与缔结锁魂契约。”她说话时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更觉楚楚可怜。
夜无寻玩味一笑,“契约?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
她未见动摇,眼神坚定,“贱奴别无选择,曾听闻魔尊独有控制手下的法门,虽说是市井传闻,但想来不全是空穴来风。”
“你可有名字?”
夜无寻没有回答,反而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贱奴无名,求尊上赐名!”那女子虔诚下拜。
夜无寻缓缓走下台阶,竟然用脚尖抬起那女子的下颚,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容。只见她睫毛轻轻颤抖着,上面还沾着泪花,真是一幅动人图画,可惜他向来不会怜香惜玉。
“人如其名,便叫鬼焰罢。”
夜无寻松开脚,或许是刚刚用力不小,鬼焰那娇嫩的脸颊上,竟然滑落一颗斗大的泪珠。
但他却无暇也不会去顾及这些,只是轻抬右手,一串细小黑烟流窜至鬼焰手腕处。
鬼焰仿佛经历着什么天大的痛楚一般,骤然双眼紧闭,浑身剧烈颤抖着,额头上渗出密密细汗。片刻间,她似是失去了某种力量一般倒在地上。但很快,她看了看自己左手上的灰色月牙印记,双手勉力支撑起身子,虚弱道:“鬼焰谢尊上赐名。”
传说锁魂印为此代魔君夜无寻独创,作为他控制手下的工具。
但很少会有人知道,缔结锁魂契之人会在左手手腕处留下一个淡灰色印记。而在生死城,这些印记各有各的名字,必要时也作为联络暗号与阵营区分。
图案如其名。
明月殿为狼牙之月,辰星殿为璀璨之星,煞风殿为狂卷之风。
锁魂契缔结以后,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永远会有魂魄碎裂的危险。
一切取决于魔君。
即使毫无理由,也可以使你痛苦折磨,生不如死。亦可以将你捏死,魂飞魄散。
然而锁魂契的缔结,对于夜无寻来说,也并非随心所欲。它有一个关键条件,便是缔结者必须是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灵魂。
对于外界来说,大多只是听闻生死城有这样的锁魂契约存在,具体却不得而知,甚至于它是否真实存在着,还是传闻过于妖魔化,也是一个谜题。
“你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做。告诉古陵原,除了方才你所说的稀世珍宝,所有本不该缺少的东西,都得双倍,否则……”
夜无寻勾唇一笑。
那笑平白有几分鲜血的意味。
……
月不挽只觉眼前一黑,体内好似有两股很强的力量在进行交战,忽而如坠冰窟,忽而如火灼身。
而她被自己体内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力拉扯着,仿佛就要四分五裂!
好痛……
她强自忍耐着。
这种痛感前所未有,并不只是单纯的痛那样简单,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感觉,仿佛七魂六魄被撕成碎片,分别要去向不同的方向。
指甲不受控制的陷入皮肤,鲜血染红了素衣,尽管那衣衫早已残败不堪。
脑海中混沌一片,什么也没有。
骤然间,像是魂魄被抽离一般,她竟是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第7章 狼牙
脚步声,不急不缓。
夜无寻掀开帘幔,入目是瘫倒在地的小小身影,或许是常年漂泊在外,食不果腹,她显得是瘦弱了些。
“又昏过去了?”他嗤笑一声,俯身用手探了探月不挽的鼻息,“还活着啊。”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魔尊,心有余悸似的捂着心口,那模样竟有几分委屈,“本尊可不想再经历一次魔血丹的凝练过程了……”
他斜眼睨着月不挽,似是在思考些什么。默了默,他忽然粗暴的抓起月不挽的手腕,神识探入她的体内……
片刻,夜无寻松开她的手,仰天大笑,状似疯癫。
“仙灵根?有趣,有趣!”他好像发现了一件令他极其兴奋的事情一般。
“无妨,今日之后,便再也没有了。”
……
三日后。
漆黑的夜笼罩着这座死生殿,周遭了无人迹。后山的寒潭深不见底,似乎能够吞噬人世间的一切。风一阵阵的刮,惊起死水波澜。
此时该是清晨,月不挽想。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轻松了,只感觉四肢百骸无比的舒适,又似拥有无穷的力量。
我这是在哪里?
哦,对了,是在生死城。
我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此刻会感觉自心脏处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流向周身?是因为……
对了!一定是那粒丹药的作用。
念及此,嘴里还隐隐泛着血腥的味道,不知是那丹药留给自己残存的感官记忆,还是意识不清时自己咬破嘴唇留下的血。
月不挽觉得皮肤接触之处又冷又硬,硌的身上甚是难受。骤然感觉体内的力量快要溢出来了,于是睁开双眼,不由自主的将手往前一推,砰的一声,只见墙壁大大开了一个洞,周围黑雾未散。
如此,她觉得方才于体内乱窜的力量,终于得以安放。但脑袋里还是一片迷茫,无法很快的接受和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呆呆的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哟,醒了?”夜无寻斜躺在床上,以手支颐,半睁一只眼睛,懒洋洋道。
月不挽被拉回现实,如梦方醒。她发现自己刚才躺在地上,而现在正是坐在地上,身旁是比她高了不少的豪华大床,看起来颇为柔软舒适,而夜无寻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是不是感觉现下充满了力量,无处发泄?”
“嗯。”月不挽点点头。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呢……”夜无寻道。
月不挽想了想,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开口是简洁明了,“多谢尊上。”
没有感激涕零,没有过于谄媚,但礼节无可挑剔。
夜无寻哈哈大笑,“你倒是应该多谢自己体内的仙灵根才是。”
月不挽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随即自嘲笑道:“我一介凡人之躯,怎会拥有什么仙灵根?尊上莫要说笑了。”
“看来你的确是不知情啊,不过没有关系,如今你的体内只有一种东西,那便是魔心”,夜无寻道,“以前本尊想不通,但现在我明白了,多亏了有另一种灵根与之相抵,不然魔血丹药力极为强横,你以为自己是谁,还能活到现在?”
月不挽感觉头疼欲裂。
他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自己又怎会拥有什么仙灵根?
罢了,既然无法得到答案,那便暂时置之不理。生死城不是个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地方,魔尊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先在此处寻一立足之地,再作打算。
夜无寻走近,拉起她的手腕,不免触碰到伤口,月不挽疼的浑身一颤,“嘶…”
当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的时候,并不觉得哪一处小伤很难以忍受,但是现在,当一切都平静下来,她竟觉得这些细小抓伤,或是深入骨肉,轻轻一触碰,都觉疼痛异常。
“你做什么?”月不挽道。
夜无寻站在她身旁,比她高了有两个头。
她恼怒,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且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呵,自然是……”
“将你的灵魂,刻上我的印记。”
“入我生死城,前尘不相干。”
月不挽别无选择。
她仿佛突然落入一虚空之境,声音自远古大地的深渊传入耳膜,冰凉幽寂。
“以汝灵魂交我……”
“天魔神,赐你无尽黑暗之力,可予你生,可予你死。”
真的要将灵魂交给恶魔吗?
是,恶魔之欲无穷无尽,常使人迷失自己,但不可否认的是,它能够给她力量。
倘若拥有这种力量,她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以不再颠沛流离,可以手刃杀害师父的仇人!
甚至于,可以像夜无寻一样,站在众生之巅!
“我愿!”
她听见自己的回答,转瞬淹没于虚空。
七魂六魄的抽离与回归,让月不挽从前所认知的一切,渐趋模糊。感觉到灼烧与刺痛,她看向自己左腕,果不其然,是一弯弯小小的月牙。那淡淡的灰色印记,正与之前大殿上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有力量的感觉真好,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一切都平静了。
却不知接下来将会迎来什么。
月不挽想到。
“这叫做狼牙之月。”夜无寻道,“去明月殿试炼场。”
话音未毕,月不挽只感觉腹部遭到重重一击,反应过来时早已被魔尊一脚踹到大殿外。
她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腹诽道:这夜无寻就如此喜欢打人?我这还浑身是伤呢,下手这么重,他就不怕一脚把我踢死了吗!
“想什么呢?不开心?哦,迟早是要习惯的。”夜无寻向她丢来一个小瓶子,“这是上好的伤药,不出一日,这些小伤便能愈合。暗门试炼在即,可别死了啊…”
“谢尊上。属下惜命,一定努力活着。”月不挽捡起滚落在地的小瓶子,艰难起身。
她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从夜无寻所在的位置望去,她的背影衣衫破烂,处处血迹,竟显出几分寂寥惨淡来。
这个小女孩与仙岳之巅是什么关系?啊,真想知道啊。
只可惜,不出意外的话,刚刚应该是最后一面了。她虽然已经拥有魔心与灵力,但却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正确的使用它。
明月殿暗门试炼地,妖魔成群,尸积如山,无异于是送她去乱葬岗啊。夜无寻觉得自己再度预见了结局,死亡于那个小女孩仿佛已是既定事实,但还是有着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或者说,是期望么?
这个世界太无趣了。
所以,可别让他失望才好。
……
月不挽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了死生殿外。寒风刮得脸颊生疼,她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气之下,只想着快点远离那个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对□□打脚踢的恶魔,却是忘记了问清楚,所谓的明月殿,所谓的什么暗门,应该是往哪里走?
这座生死城终日被黑暗遮蔽,也不知此时是清晨还是晌午,或者真的是在夜晚?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唉,先随便走着吧,反正死生殿可不是人待的,那地方再也不想去了。
转念一想,这样也不对,现下她已经算是入了生死城。倘若她想在魔界有所作为,非是要与那魔头打交道不可的。
她心里堵着一口气。
哼,魔尊有什么了不起?
不知为何,别人越是看低她,她便越是要好好活下去。对,我月不挽是不一样的,比你们所有人都强。
她一边在黑夜里蹒跚前行,一边忍着痛,给自己加油打气。
一路向东,行了许久,前方竟尔灯火辉煌,仿若一座不夜之城。月不挽万万没有想到,在魔界还有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