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长绝——惊露
时间:2022-05-05 08:08:50

夜幕低垂,天空被浸在了一碟墨水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借一点清冷微弱的月光看清前路。
这点月光打在树梢上,将几片树叶染了个凄白。一阵妖风吹虚过,那几片精瘦的白叶禁不住糟践,跌下枝头落到土壤里萎靡不振。
这一段街道白日里人本就少,到了夜晚更是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今夜更是安静得令人诧异,只能听见几只鸟在枝头发出细碎的声音。像是酝酿着什么大事 ,万物都屏气等待着接下来。
忽然的,一身血红色的衣袍在黑夜里闪过。
接着传来刀刃相冲的声音,清脆锋利,刀光剑影一闪而过,打破夜晚的沉寂宁静。
刀剑的声音越发局促不安,每一刀都招招毙命。逃跑的人像是努力克制自己莫要自乱阵脚,可是步伐越发凌乱无序。他心急地砍向林婉儿的脖颈,却被反手正中要害,一刀一剑夺命似的逼进他。
黑夜中又闪过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两人一左一右默契极佳,天下最厉害的逃犯都也未必打得赢,更别说他一介莽夫出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甘拜了下风,赵雅将剑锋斩向他的脖根之处,却在离肌肤不到一指时收敛锋芒,架在他的肩上。
他嘴角一勾,忽然从胸口处拿出一瓶白色粉末,往他们眼睛里洒。一时白雾遮挡住实现,等到再看清事物时,他已经跑了。
“我去追。”婉儿朝赵雅抛去一句,匆匆离去。
她朝黑夜里追去,无奈在一片昏暗下中了埋伏,被他的同党共谋之人包围。
“一个小娘子还敢动我们的人?”一位同党轻蔑一笑,“自不量力。”
正当她打算放手一搏,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时,一个人影闪过,接着传来一阵阵刀光剑影。剑法精妙绝伦,每每中到要害,一个剑气飞去就倒了一个人。
那剑法实在太快,她未曾来得及看是谁,同党的人都纷纷倒下,倒在一滩红色血泊中。
转过身,月光照在那个人的办张侧脸上。
她持剑鞠躬作揖,问道:“敢问少侠大名?”
“在下阿鸩。”他说道,唇角勾了勾,“我救过你两次。”
她突然忆起上次那救命之恩,接着又低头作揖,“少侠两次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他拍了拍她的肩,十分随性地道:“小事小事,不足挂齿。你说,我们总是因为命运而碰头,是不是很有缘分?”他又痞笑了两下。
“少侠就说想要什么吧。我能做到就都满足你。”
阿鸩微微抬眸摇头,“你先回答我,你那天那句‘生当作人杰’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字面意思。”
“你想做官?”
“如果我说是,你又当如何?”
“女子做官,空无前例。”
林婉儿眼中一丝怒气闪过,极其不耐烦地回道:“女子怎么了?做官怎么了?这世间为何所有人都瞧不起女子。连你也是。”
阿鸩连忙拱手道歉:“并无冒犯之意,只是看姑娘不像是要做官的人,因此想试探一二。”
“为何你会这般想?”
“姑娘明知女子绝无可能做官……”
原以为她会再次发怒,却等来一句长叹,像是叹尽了一生的委屈。随后,她昂首挺胸,似是非常有傲气:“我的确不想做官。我想闯荡江湖。”
“江湖?”阿鸩又诧异道。
“对啊。我偏要闯荡江湖,把那些个瞧不起我的人统统打得满地找牙,为那些可怜之人讨回公道,谁也拦不住我。你又奈何?”
阿鸩低头笑了。抬眸时眼中闪过无垠的温柔。
他只说出一句:“我不拦你,我陪你。”
他原是多么孑然一人,身为一名江湖游子,浪迹天涯,漂泊无定,世间万物不过他袖底拂过的清风。直到遇见她,袖底的清风中生出朵朵艳花,山顶的万年冰雪融化。
原来这情动不是二字,是百花盛放,满园春色。
此后,三人浪迹天涯,走遍天下。世人称他们最为路见不平、意气风发。
他们知道,光明是远方的一盏灯,尽然前路黑漆漆一片,但总要有人去踏着黑夜追寻它。
……
这三位真是豪气。我心中想到,这才发现自己听入了迷,恍惚间这么些时间都过去了。他突然停下不说了,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眉毛八字倒挂,万般惆怅。
我本来想让他继续说,这样能听完个结尾,无奈有些人来了。听说是宫中犯事被杖毙之人,一来就是好几个。我匆匆跑去熬汤,听故事的事情也只能作罢。
我盛第二碗的时候,他幽幽走来,从我的背后冒出,问道:“想听结尾吗?”
我点头,“但怕是只能明日听了。今日有些忙不过来。”
他又问道:“那我在你这儿再待一晚,可以吧。”
我太想听结尾了,况且这是我生平的事迹,所以我只能为他破坏规矩。我继续为那些人盛汤,而他在路边就地找了个舒服的石头坐了下来。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看着我,我只是懒得去管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宋少年志》里的王宽说过:“有幸报国,不负少年。”
 
第4章
 
原本只是趴在孟婆汤锅的边缘小睡片刻,结果一醒来,他人就不见了。
阴曹地府也没什么好玩的。这个人还能跑哪儿去呢?
我也懒得管他,毕竟这他去哪儿也跑不远,最后要么会被抓回来,要么自己就走回来了。我在这儿有大把的时光等他回来讲完故事。
果不其然,他当天就回来了,手里揣着一朵曼珠沙华花。那株曼珠沙华长着弯曲的红花瓣像章鱼腿,红得跟血一般红。
他手中旋转着那朵花,轻声叨叨:“她最喜欢红色了。”
我说:“你可知这是唯一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知道啊。曼珠沙华呗。”他继续旋转着那朵花。
我又说:“你可知,这朵花的寓意是生生世世都不能相守的爱情。”
他愣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许久都未作声。抬头再看向我时,一双眼睛含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
我觉得他肯定是想到了他的婉儿。可惜了,他们终是不能再相见,因为自从我喝下那碗孟婆汤,我就再也没有婉儿的记忆了。
我不能告诉他我就是林婉儿,因为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估计已经投胎了,你也别等她了。”我轻声说道,期望他能想明白,喝下我的孟婆汤,早点投胎。
“但你要是能讲完故事,我能再通融你一晚。”我又期待地眨了眨眼睛。毕竟这个故事的结尾我还是很想听的,这样被吊着胃口太难受。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我,手里转着那朵曼珠沙华,良久才缓缓开口道:“那我给你讲讲,我们是怎么私定终身的吧。”
……
那天林婉儿中箭受伤。
她意识浅薄,半阖着双眼,眼前一片朦胧,只有腰间的疼痛感让她一次次在昏睡中醒来。那种刺痛撕裂着她的皮肤,她却咬着唇忍气吞声。这种坚强令阿鸩心疼。
他抱着她冲向医馆郎中,她微弱的呼吸打在他的衣襟上,唇已经没了血色。在他的怀中,她像个孩童,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
郎中为她止血,包扎了伤口,又给了阿鸩药,一日三敷,应该能摆脱生命危险。回去后,阿鸩和赵雅轮流守着她,只等她睁开双目醒来。
等到月上柳梢头,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阿鸩帮她盖好被子。
她怔怔地望着阿鸩,双目含情脉脉,似是有太多话要说。月光射入她的眼帘,衬得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如一层薄雾中的太阳,柔和又温暖。
她说:“我特别害怕我撑不过这一晚。”
“还有你害怕的事情。”他笑道。
她也笑了,嘴角上咧,又很快地庄严又郑重地看向他。
“阿鸩,我特别害怕我会死,那样我就没有机会大胆去爱了。所以我今天必须说,阿鸩,我倾慕你。”
阿鸩一愣,愣是没反应过来,这种告白实在太突然。真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他这般想到,脑子嗡嗡作响。
她又连忙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会连累你。”
阿鸩却是摇头一笑,“傻姑娘。我亦倾慕你。”
那晚的月色朦胧不清,如隔着一层薄纱,照着点余晖,洒在房间内将屋子染了个柔白。
少年少女私定终身,原可以是一段佳话。
可惜被命运安排在一起的一对鸳鸯,又将活生生被分开。
最后只得叹一句,造化弄人。
……
“然后呢?”我连忙问道。这种关键时刻停下来,太吊人胃口了吧。
他摇摇头。伤心的过往充斥了周围的一切,淹没了他的声音,所以他只是低头不作声,手里继续转着那朵曼珠沙华。我急着摇摇他的胳膊肘,他不回应,只是抬头缓缓看向我。
然后在我耳边插上那朵曼珠沙华。
“红色很配你。”他笑道。
我也不理睬他了。不讲完故事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忽然远方看到几个身影,穿着午夜黑般的长袍,面上挂着黑漆漆的面具。我自然认得是阎罗王殿下手下判官。
他们走到阿鸩跟前,念道:“阿鸩,你得和我们走一趟。”
“去哪儿?”他问道。
还用问吗?判官来了那肯定是去十八届地狱啊。他这一生肯定干了什么坏事。
“你手上沾了不少血,所以需要承受刀山火海的酷刑。跟我们走。”
果然,我说吧。
他点了点头,毫无怨言,安安静静地跟着他们走,腿脚慢慢拖着,眼神波澜不惊。
我也不理睬他,毕竟他没讲完故事,我烦着他呢。再说了,自己犯过的事还得自己去抵,我又帮不了他。
我转向那用来熬孟婆汤的大锅子,一手托腮,漫不经心地把那曼珠沙华从耳后摘下来,定睛一看仔细瞧了瞧。
果然是朵好看的花,那花瓣卷缩的弧度像月牙,红得如新娘的盖头一般。
新娘……
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忽上心间,夹杂着种种苦涩酸甜涌上。我拽紧了衣领,想要舒缓那股疼痛感,它却怎么也不消停。
往事如流水般涌来。那些个甜蜜、幸福、痛苦、亏欠、奢望、苦涩全都涌入心间,一张张脸浮现在脑海里,勾起心底的各种情绪。那流水冲得太快,历历在目的记忆却让我喘不过气来,像是什么堵住了我的喉咽,不让我说话也不让我挣扎。
我忽然想起,师父跟我说过,曼珠沙华,能唤醒前世的记忆。
 
第5章
 
心中住着一个诸葛亮,说得就是林婉儿。
她一生都想报国,却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她不能入朝为官,亦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当个江湖游子,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那年处在两国交战之时,她焦头烂额,一心想着为国献身,忽然计上心来。如今前线缺士兵,检测不会太严,她只要混入其中,定能伪装成男儿上前线抗敌。
于是她火速收拾了行李,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因为她知道赵雅和阿鸩不会让她去。可是满腔热血壮志难以发泄,实在比死还难受。再说,她早就把生死看得云淡风轻。
几千男儿能死,死一个她又何妨?
赵雅和阿鸩读信时却是惊诧又无奈,得知她的计划后忧心如焚却无法阻拦。赵雅只能叹气道:“她一生都有这个志气,如今终于有了办法能报国,也算是了解她一桩心愿。”
阿鸩来来回回反复读着信,焦急得很,扔下信喊道:“不行,我得去找她,她这是去送死。”
那长信飘到了地上。上面豪迈的字迹写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浓烟消散,阳光缓缓透过轻烟照射在大地之上,照得薄弱微渺,宛如蜻蜓点水,小心翼翼。
大地是灰蒙蒙的,空中飘着的飞絮尘埃让视线模糊不清。几处战火未全然消灭,燃着一点脆弱的火光,照得人心惶惶。火舌如一只蜥蜴的舌尖舔着上空,轻烟试图掩盖过微薄的阳光。
没来得及清理的前线,到处都是战后的废墟,血色凝固在各处地上,斑驳狼藉看不得。更别说尸骨堆积如山,带着腐味的腥臭飘到十里之外,勇士光荣的名字埋没在由尸身做成的山坡里。
他找了一整晚,在前线的尸骨血海中寻找她的身影。
说不清是什么让他坚持寻找了这么久,只是心中一束光亮,像是一根木柴点燃剩余的柴火熊熊燃烧,那束光亮就点燃了他满腔的希望。
功夫终是不负有心人。在一堆血骨中,他辨认出了那个身影。一点血红色的衣角从盔甲后露出,比血还红。
她哪怕带着盔甲,他也认得出。
原先她昏睡着,他拍了拍她的头,她才意识模糊地咳嗽了两声,等了许久才恢复了点意识,辨认出阿鸩的脸。
“阿鸩。”她虚弱地喊道,有气无力。
天边飞过几只受惊了的乌鸦,黑色翅膀被模糊又肮脏的阳光沐浴,叫得那般凄惨又悲凉。
她听着乌鸦的叫声,良久才叹出一句微弱的:“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阿鸩却是泣不成声,大珠大珠的热泪滚落他的脸庞,如煎锅般烫过肌肤。
忽然,她眼睛闪过一丝明亮,好像又恢复了点往日的神采奕奕,一个计划又浮现在脑海中。
她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扯下裙角一片红布。参差不齐的线条轻轻盖过她的头顶乌发,她含着泪的一双眉眼也藏于布下。
她又抬起发抖地手,将他的手搭在红布上。
“快,快,掀起盖头。”她喊道,虽虚弱却带着几分期待。
阿鸩似是明白了什么,轻轻掀起红色裙角。红布一掀,她笑了。笑时柳花眉眼一弯,一滴珍珠泪就滚落她白皙面孔。
“双双红衣贴身,郎君翻过盖头,算得成亲否?”
他笑得那般凄苦,最苦的苦药也不及那一笑苦。
“算。”他说道。
“那从此,我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叫我娘子…我叫你…夫君。”
泪水流过二人脸庞,滴在他们紧握的双手,湿了彼此的指尖。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轻微的:“娘子。”
她又笑了,满园春色顿时失了光彩,世间万般的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全藏进她眼底的泪花和嘴边的浅笑中。她那身红衣,如血一般烈,在沙尘中色泽依然明亮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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