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长绝——惊露
时间:2022-05-05 08:08:50

她说:“夫君,我此生,不算食言。”
说罢,她手一挥抹了泪水,含笑潇洒离去。
天边的乌鸦又叫了,伴着落日残缺的橘色余晖,叫得沙哑又凄凉。
她死的那天,是她生辰。
多么情深义重的傻姑娘,定要达成所有承诺才肯安然驾鹤西去。她一生漂泊无定,从来没有好好过过一次生辰,至死也未曾。
难怪,生辰八字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承载了她一生的酸楚吧。
此去经年,故人长绝。
……
原来这就是我为何心怀不甘。
可是我记错了。林婉儿的确在最后那个虚弱无力的下午曾心有不甘,不甘是因为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
可最后死时,她想得却是圆满。
因壮志终酬,承诺终成。
之前在送赵雅投胎时她说的那番话,对了又错了。对的是林婉儿三字真真确确连累了她,若不是女儿身,她说不定能入朝为官,落得个更好的结局。错的是林婉儿没有被束缚。
她战死的那一刻,她就解脱了,从这世间的各种规则中解脱,像一只鸟,身着红色衣袍,自由自在地望着天地笑。
战死疆场,那该是多么潇洒的举动和归宿。
我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沉浸在她这轰轰烈烈的一生,心中百味杂陈,许久许久都难以醒来,只觉得师父说得并无错。江湖中人也未必有她那般洒脱。
如今却觉得奇女子不能总结她了。
用什么总结她好呢?
是了。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只有这句,才配得上她,和她这再壮烈不过的一生。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沉浸在她的回忆中久久不能自已,却在看到阿鸩被拖回来时顿时一番醒悟。
他伤得很重。
果然是刀山火海的酷刑,一般人受不住,他还算坚强的,至少没晕过去。
他被安放在我的大锅子旁边,我低头对上他干净的眼眸。他本来还晕乎乎的,看到我顿时来了精神。
我问他十八届地狱的滋味如何。
他说还好,受得住。
他又问我,要不要听完故事?
我说不必了。
他望向我,眼睛复杂又深情。他拼尽全身的气力喊了一声虚无缥缈的“婉儿”。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婉儿。
我的那番醒悟就是如此。林婉儿是我,亦不是我。
也许她真的在那灰蒙蒙的落日余晖下,战死了。她的一切记忆都不在属于我,能记起也纯属偶然,我现在只是应该做好孟婆的职责。
他说:“婉儿,你别躲了,我知道是你。”
我说:“你不是说你认错人了吗?”
他摇头一笑,“我不会认错人的,只是哄你罢了。”
他接着又道:“果然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到了地府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孟婆,掌管所有人的记忆。”
这次我没反驳。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我还想知道,“你又是怎么死的?”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心里想着,觉得也不应该强人所难,所以没再追问。
过了很久,他又轻声问:“婉儿,你愿意和我共赴下世吗?”
本该是这样。那些过来喝孟婆汤的人说的故事里也都是这样。情深似海,有情人来世再做鸳鸯。
可惜,林婉儿非一般女子,我亦不是。
我替她彻底放下了,而这放下二字,才配得上她的洒脱。
而我算是悟透了师父留我的那句话。原来她早就知道,我生前曾深爱过一人,将他放在心尖,但未能和他终成眷属。
如今我放下了,阿鸩也该放下。
所以我说,“阿鸩,我不是婉儿。她早就在前线的战场上战死了,你不必再等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半阖着眼睛,我差点以为他疼晕过去了。忽然他又睁大了明亮干净的双眼,带着几分笑意,说道:“你和她真像。”
“像到你现在做的一切,她都会这样做的。”
他突然站了起来,直起身了个懒腰,又一瘸一拐地走向望乡台。
他背对着我朝我喊道:“俗称望乡台能遥望阳间的情景,我去遥望一番再来喝孟婆汤。”
我不知道他看到的阳间,那个他曾经活在的世上,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了主意。
一阵清风过,带来从他嘴里飘出的一句,“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我也望向阳间。那里下着好大雪,飘落人间,为世俗添上一层白洁暖和的被毯。空中飘零的雪花如同仙女,翩翩起舞。雪像是大把糖霜,洒在梅花枝头上,露出几片红衣;洒在山峰顶上,如带了个白色小帽。那雪下得安静,白皑皑一片,倒有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觉。
其实人间兜兜转转,也不过像这一场大雪,没了来时步迹,消了远方归路。回眸一望,白皑一片,再也走不回来时的路。至于一生中的缱绻缠绵,终吞于这沧海桑田。
我望着出神,他忽然回头喊道:“生辰快乐!孟婆。”
是,在阳间,算起日子来,今日是我生辰。
他或许是我二十年来,第一个祝我生辰快乐之人。
他说:我祝你来世乘风破浪,比今生更洒脱。
我说:会的,不过得是千万年后。
他缓缓走来,我赶紧为他盛好孟婆汤。他接过,一饮而下,喝得酣畅淋漓,一干二净。而他又望向阳间的雪。
我觉得,他一定是看到林婉儿穿着一身红衣,立在雪中,像雪中梅花,朝他挥手,嘴边露着几分笑意。
或许他看到的婉儿已经做了大官,或做了大将军。
或许他看到的婉儿已经和他过完了一生,娶妻生子,相伴终老。
或许。
只是或许。
他笑着消失了,投胎转世又是一生。
阿鸩和他也彻底没有关系了。
轮回又轮回,一生又一生。这是他的结局,亦是我们所有人的结局。我又缓缓走回那大锅子,熬着孟婆汤,也等待着自己的下一世到来。
我想,这下,他是真的放下了。
 
第6章 番外·阿鸩
 
婉儿死后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那雪原本白白净净,美得不可方物,飘着零落的雪花,落在街道上如洗清了凡尘的烟灰,洗净了肮脏的心灵。但在阿鸩眼里,实在是,灰蒙一片。
雪再美又如何?她看不到了。
她走的那天,连带着她的翩翩红衣、一颦一笑、潇洒自如,再加上阿鸩炽热的心,走了。便是一封信或遗言也懒得留下。
赵雅哭肿了眼睛,却仅仅是落了泪,并没有多说话。因为她明白,这是婉儿想要的结局。
却不是阿鸩想要的。
他在酒馆里见到林婉儿的那天起,就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活得如此精彩。林婉儿像一束光照进他灰蒙的世界里。如果没照,他本可以继续那样活着,可是照了,又让他回去,实在是太折磨了。
他如果不曾见到光,又岂会害怕黑暗?
他混迹江湖,见惯了人们的贪婪仇恨,见惯了相互厮杀,也与他们同流合污。他曾经如他的名字一般,手段毒辣,在江湖中杀人害人。可是跟了赵雅和林婉儿后,扶贫济困、伸张正义,他一个也没落下。如今婉儿走了,支持他继续维护光明的动力没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做给谁看?
他曾在脑海里和婉儿过完了一生。娶妻生子、袅袅炊烟、粗茶淡饭,他都想好了。如今婉儿走了,这些他又与谁做?又怎么体会得到?
像是好不容易爬到云端,又失足跌落云下的黑暗里去。他可以杀人如麻,发泄心中的怨愤。他可以嗜赌成性,用一时之快麻木疼痛。他可以烧杀抢掠,用他人的痛苦弥补心中的空缺。他可以像像一只鸩鸟一般,身上带着剧毒,在江湖的互相残杀中立足。
可是他没有。
只因那个晚上,他借酒消愁,意识朦胧又模糊地侧躺在床榻上。忽然一阵风轻轻吹过,打开了未关好的纸窗户,月光洒进房间,像一条银色的月河流入床前的那片地上。
他踉踉跄跄地跑去关窗,却看到窗外的白色月光下,树梢上凝结的绒雪前,林婉儿一身红衣飘飘,双眼比星星明亮,唇角上扬地看着他。
忽然的酒也不能让他醉过去了,委屈的泪水像是洪水猛兽涌出,流淌下他红润的双颊。可是他咬咬唇,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的笑颜更令人哀伤。阿鸩原来心中生恨,恨她与世长辞,离他而去,徒留他孑然在这世间苟延残喘。更恨这世道要夺走她,夺走他唯一的光亮。
可是看她笑,竟然心中什么恨都生不起来了。只是流着泪,将她最美的笑颜一遍遍勾勒出,刻印在心底。这样往后孤独的岁月,能翻出她的模样,心中便不再觉得孤独。
她走到他面前,脚下没有踏雪的声音,“最近过得可还好?”
他笑了,“挺好。”
她点点头,“你有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他没有回答。
她望了望月,连连叹气。月光在她眼底映出小小的阴影,在她眼里照出银色的月辉。
他问她叹什么气,她说:“看来你真的不懂。”
“怎么不懂?”
“你不懂这世间总得有人去追逐光明。”
他有些不耐烦地摇头,“为什么偏偏得是我?”
她看向他时眼角带着几滴若有若无的泪光,“因为我信你。信你能做到。”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泪堵住了喉咽,微风吹得湿湿的面颊凉得如冰块。他哑着声音轻声说道:“你不该信我。”
她摇摇头,抓紧了阿鸩的手,不知为何那触感却极其轻,“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你能成为一盏灯,照亮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
他良久不作声,怔怔望着她温柔的眼神,感受她掌心的温度,却只感受到夜间的寒冷,和未融化的雪带来的凉意。
他有太多想对她说的,例如她死后的这几天他是怎么熬过的,又有多想她,想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红衣,她的笑颜。
他想诉说他一切的委屈,但看到她的脸后,那些委屈都消失贻尽。
他眼里泛着泪光,千千万万的思绪化作为一句:“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她只是淡淡一笑,摇着头说:“这样对我们都好。”
不好。这样一点也不好。
他极力想喊出这句话,让她知道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可是她的身形逐渐模糊,他撕破了嗓子也无用,只能任由她融于夜色中。泪流满面,她方才说的话全都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这样对我们都好。
其实她不来,反而对谁都好。他知道的。
可是他还是想要她来,渴望她来,哪怕只是入梦,哪怕只是幻想。只是见到她的脸,他就已经知足。
良久,他才关起窗户。关起时,一片月亮夹在两窗的中间。
他停了下来,又打开窗户,将那月亮瞧得再仔细些。
那月亮很亮,很亮。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今晚的月亮这么亮呢?
他又揉了揉眼睛,想把月亮看得更清楚。
是,的确亮。
他忽然像被敲了一下脑壳似的,顿时就明白了。
她化作了月亮,一直指引着他回家的方向。
只是有些夜月亮被云层遮住,所以他之前瞧不清罢了。
他不伤心了,用衣袖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既然她一直都在,那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一定会很伤心的吧。他不能再惹她伤心了。
她既然想要一盏灯指引世人万千,那他就去做那盏灯,照亮世人万千,只为了让她看到。
他会把自己这盏灯做得比白昼还亮,亮得时间比长夜还久。
而她,一定看得到的。
他的死倒称不上光荣或壮烈。
不过是病死的。
自从那晚婉儿带着七分月光三分冰凉走来,他便发誓做个好人。他扶贫济困,他助人为乐,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看到。当然,除了上阵杀敌。这件事他不能碰,碰不得。是战场带走了他的婉儿,他无法摆脱这件事的沉痛,永远也不能。
他的人生也称不上轰烈。
不过是在为一人而活,为一束光亮而活,为一弯明月而活。
他后悔吗?从来没有。一生能为一人活,也算幸运,不是吗?至少他找到了活着的原因,不算枉费在这世间走一遭。
他孤独地活完了大半辈子。连最后的岁月也是一个人。赵雅先去了,只剩下他一人病倒在床榻上,而那床头的桌子上还躺着一碗没有喝完的药。
但起码他曾感受过凡间的温暖,起码他曾拥有过不孤独的岁月。所以他不后悔。
他死时也是笑着离世的。不过因为他知道,或许,也许,死后去的地方,能遇见她呢?
她会不会在等他?
她会不会还记得他?
她会不会,愿意与他共赴下世呢?
就算她不在也没关系。他曾经听过一个传说,说到了阴间,如果不想喝下孟婆汤,那就跳下忘川河,经受住怪物猛兽的咬噬,看着爱人一次又一次在奈何桥上走过去,自己再等个千年。如果到时候自己受住了这些,就能带着记忆投胎了。
虽然过程苦了点,但他受得住。这凡间最苦的一切,他都受住了。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成了孟婆。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物是人非。他站在望乡台上,就是这般想。
其实无论是孟婆还是林婉儿,她们说的都对。他该放下,而这样对谁都好。
不过是他的执念罢了。执念哪儿那么容易放得下。他花了几十年也未曾放下过。
可是如今,看到婉儿或者孟婆,她们过得都很好。婉儿心心念念想着维护这辜负了她的世界,而她做到了。她轰轰烈烈地死在了那保家卫国的前线上。孟婆熬着自己的孟婆汤,日复一日,她也做好了自己的本分,这是她想要的。
阿鸩望向阳间时,看到了一场大雪,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场雪。婉儿没看到的那场雪。
他还看到婉儿立在雪景的中央,朝着他笑,因为这是他心底婉儿最美的样子。
他忽然就明白了。
婉儿生来便是像白驹一般放荡不羁的。她的死更是解脱了她身为女子的条条框框。她如此自由自在,更不应该被缰绳约束,哪怕是他的缰绳。他如果把她强留在自己身边,那才是害了她。她会伤心的,而他不能再惹她伤心了。
婉儿站在雪中,如雪中的红梅花,嘴角弯弯如月亮,笑得好像阳光穿透过了白皑大雪,地上的雪毯融化露出一朵朵绽放的山花。
她说,这些年,你过得很苦。
这是自从那夜后,婉儿唯一一次和他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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