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苏迟去了同心桥,任熙在另一处看着他,迟迟没有走上去。
要是见了面,就是要说分开的事了。
白日的婚事,她想了很多。若是让爹爹去找陛下退婚,爹爹或许会去,可是皇上却不会同意。天子一言九鼎,如何能听一个臣子的话呢,何况还是他们任家。
大哥在神机营多年,本来是要升职的,可父亲生生把这事压了下来,甚至自己的婚事都十分低调,只与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订了亲。
前朝未亡时,任家就已经被皇帝视为眼中钉,即便二哥才华横溢,却没有在朝中做官,反而做了个小小的商人,四处做买卖。
树大招风,他们只是想长久地延续自己家族的存在。
而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一个女子的婚姻又算得了什么,有人是不愿意添砖加瓦,可事实却是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何况,若是输了的话,丢失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有性命之忧。
人总会趋利避害,任熙觉得自己也不例外。
小时被人陷害从马上摔下,娘亲不准她再提此事,羽生大夫为她换脸,父母在旁边担心的哭泣,那个时候她就明白,掩藏着自己的另一面或许能活得更好。
这次也不例外。
她慢慢朝男人走去,站在他面前。
即便一眼看出面前人现在心情很不好,可苏迟是再也等不了,他今日有话一定要同她说清楚。
男人脸色是难得的着急,剑眉相蹙,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十分吸引女人注意。
“上次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现在我想得到一个答案,袅袅,你可愿意嫁我?”
任熙轻轻描绘着苏迟的面容,久久没有说话,可那一行行的泪水却忍不住流下来。
多好的容颜,她曾想过,以后每个清晨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个人,可是现在,或许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
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可能到了人生终止那一刻,想要再回想起这一刻,却发现没有半点记忆了。
她的不说话,她的哭泣都让苏迟心慌不已,紧紧抓着少女手臂的两只手也没有控制好力道,让人觉着生疼。
“子砚,我很喜欢你,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男子,可……可我不能嫁给你,即便我很想很想,可我就是不能嫁给你。”
她止不住哽咽,连话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你同我说,你家住哪里,我去找你父母说去,明天我就到你家提亲。”
任熙怎么会讲实话,拼命摇头:“你别问了,你别问了,总之我是不能嫁给你。”
“今天来找你,只是想和你把话说清楚,以前种种,就当成一场梦罢了,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我都不会来了。”
苏迟的手都是冰凉的,可他的心更凉,即便如此,他还是执着于自己的内心:“没关系,若你父母不同意,我自有办法,只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剩下的我自会和他们谈。”
任熙捂面,低声哭泣:“我以前一直被约束在家里,前些日子才偷偷出来玩,没想到会遇见你,更没有想到会喜欢上你,可这段过往不过是我人生里的意外,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却不能因为这个意外变了方向。”
“意外?”苏迟脸色惨淡:“你真是狠心,这么美好的过去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场意外?”
任熙吸吸鼻子,故意冷硬道:“原是萍水相逢,本来就算不得什么。”
可她本身就是个柔软惯的人了,便是故作生硬也不合格。
苏迟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缓缓气。
任熙吃软不吃硬,最受不得别人这样对她,当下她只抱着男人的腰,又开始哭起来了。
“你不叫杨珍是不是?”
“你不能把家里的情况告诉我是不是?”
苏迟慢慢哄着她:“其实我也有很多事瞒着你,现在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苏迟正想告诉她自己的身份时,少女踮起脚尖,凑上来堵住了嘴,不让他说话。
“别说,别说……”
她不想听,既然当初都有了隐瞒,定是有自己的担忧,即便他们有了爱意,可初衷总不能变,她不想知道他隐瞒了什么,也不能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苏迟叹息,面前的人比谁都聪明,即便对着他,那份防备心也高高筑起。
等一吻结束后,任熙的心情终于平定下来,她抹抹眼泪,差点记不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子砚,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要点时间说服我爹娘”
见她终于改了主意,苏迟舒了口气,低头温柔问道:“你父母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任熙咬唇,点头:“知道了!”
“因为我们晚上一直见面,所以他们不同意你嫁给我?”
少女嗯了一声。
原来是因为这事,苏迟放下心来。他以前就听说过中原女子重名节,他与任熙相识确实于理不合,难怪人家不愿把女儿嫁给他。
不过这样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迟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为任熙擦着脸,刚才哭得太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其实原本是没有带这东西的习惯的,只因为心上人常常用到,他也就带习惯了。
“袅袅,我很想很想把你娶进家门,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处了,所以你要快点,不要让我等太久,嗯?”
任熙又埋于他的胸前,重重嗯了一声。
可苏迟哪里知道,他这一等就再也没有等到回信。
与任熙约定好的三日再见,还是黄昏,他就站在了同心桥下了,一人在那里想了很多很多,若是她父母还是不答应,没有关系,他亲自上门说清此事,若是父皇不答应,也没关系,他愿意放弃神机营的军权,与父皇做这场交易。
可惜,要等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男人身上有了露水,她都没有再来。
苏迟知道,他被她骗了。
这个骗子把他的心拿走,就再也不还给他了。
苏迟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惨白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连着三天都去了同心桥下,只为守着那个不会出现的人。
第四天时,苏迟上朝时晕倒在了大殿,太医诊脉,说他受了风寒,需要好好养病,臣子们知道了,只以为二皇子心系朝政,殚精竭虑才这样,纷纷感叹为皇子者不易。
阮氏坐在一边,慢慢给他喂着药,可因为一直昏迷着,药水迟迟不能喝进去,还是苏还将二哥扶起来,灌了一些下去。
苏迟是在晚上醒来的,嘴里干涸,连嘴皮都起来了,可坐在床上愣是没有动,直到一旁守着的阮氏醒来,才抬了一杯水过去。
“如何会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子砚,娘已经记不得你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阮氏心疼道。
男人喝了水便闭上眼睛,知他不愿多讲,阮氏没有再问,可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想来不是处理政务处理出来的。
情关难过,都是劫。
第34章
已经有十日没有见到那人了,自那日病好了,他装作无事人一样继续做着手头的事,只是晚上却不曾去那街市逛过了。
原本宁王晚间甚少做事,可这几日却让他们天天陪着熬着,傅玉书悄悄打了个哈欠,不让人看到,可这声音却落在了别人耳里。
苏迟摆摆手,让几人休息去,自己再处理些文书。
几人告退后,他却是放下手里的文书,起身去了院外。
他的院子不算精致,甚至有些简陋,除了几棵粗壮的常青树外,也无什么装饰,空旷得很。
苏迟一人独站院中,背手向月。
已至深秋,露水降重,站得太久,连他的长袍上都沾染了些许露水。
信安的夜色太过冷意,可对他来说,这点冷不算什么,想来这时西北已经下雪了吧,这个时候庸野城的人都不愿出家门了。
听傅玉书说,信安很少下雪,或许五六年才碰上一场,也不过是打些小雪粒下来,连指节那么浅的雪层也堆不起来,晚上才在草上洒了雪,等天明就会出太阳,到中午就化得差不多了。
那人说,她只在小时侯见过几次雪,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想去一座下雪的城市待上一段日子,梦里多年的渴求到了面前成了唾手可得的幸福,那是多么一件美好的事。
可现在,竟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几天前他去找父皇解除这桩婚事,结果自然不成,父皇先是好言相劝,说不过是纳一个侧妃罢了,他依然不愿,帝王大怒,指责他恣意妄为,不知轻重。
苏迟想,总归是要在成婚前解除这桩婚事的,即便不是为了那人,也是为了自己,没有人能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即便这个人是一国之主。
可心里有一角落,却总是抱着些希望,他怕再遇到她时,自己身边的那个位置早早被人占据。
到时后悔莫及。
袅袅,还是杨珍,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现在想想,他们的交往真是奇妙,一个信安城的女子怎么会这么大胆敢和他一个陌生人相交,他猜测她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她说她的双亲不愿意她嫁给自己,当时他还相信他说的话,可现在想想,却觉得定是另有原因。
袅袅,你究竟为什么会离开?
傅玉书舒舒服服洗了脚,才在床上躺下,外门就被人敲响了。
那敲门的人力气极大,像是能把门推倒,傅玉书趿拉着鞋子,嘴里不满地喊道:“来了,来了,别敲了!”
他才开门,却被人用力扯着袖子,将他拉了出门。
“我有一件急事要你来办,快些随我去书房。”
傅玉书揉揉眼睛一看,竟是苏迟。
他心里哀嚎一声,又是什么重事害得他不得安睡,可惜身为僚属,拿人食俸,也当为君分忧,他只得穿好鞋子,随男人去了书房。
以前做先生时,傅玉书一直给这位学生研墨,没想到到了现在,竟调了个儿,成了苏迟来给自己研墨了。
黄玉镇纸已经压在宣纸上了,苏迟给笔润了墨,才递到傅玉书手上。
“你画工甚好,现在就给我画一幅画,我有急用。”
傅玉书倒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找这么一件事,拿着画笔却愣是不知怎么下笔,抬头看苏迟时,却发现他早已神游天外了。
“今日要你画的是一位姑娘,玉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般好看的人。”
他看着窗外的月,眼神朦胧,像是回忆着昨日种种。
一滴墨重重落在了宣纸之上,在泛黄的纸张上格外显眼。
傅玉书看着苏迟,久久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让前魏士兵心惊胆战的战神什么时候心上有人了。
画到天明才得到苏迟满意的态度,看着男人眼神里难能见到的情思,傅玉书知道这次算成功了,而他的手边已经堆了一层厚厚的草稿了,约莫上百张的纸,现在全不要了。
他侧着身子看了一眼那些废了的纸张便紧紧闭上了眼睛,他确实累了,可这么一晚上的刺激下,画上的人却清晰映在他的脑海里。
是个绝色美人,莫说信安,即便找遍整个大楚,也找不出姿容有这般出色的人,也许是画了太多的原因,他觉得这人模样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要再细细想去,头却疼得厉害,久不得休息,身子也熬不住了。
苏迟难得体谅他,终于放人离开了。
再把长生叫了进来,只吩咐他拿着这张画纸,让探子们五日内在城中寻得这人。
长生看了看画纸,打包票道:“容貌如此出众,定然是好找的,殿下莫要担心,三日属下便将其祖宗三代摸个清楚。”
可惜,长生的话还是说得太早,先开始只派了几个探子去找,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后来又加了一批人手,依然没什么结果。
见苏迟的眼神越发冷凛,长生亲自上阵,可惜连人的影子也找不到,只能回了王府向主人诉说自己的憋屈。
“信安四处都有你的眼线,怎么连个人都找不到!”男人震怒。
长生单膝跪地,哀道:“殿下,属下已经把这信安城翻了个遍了,可确实没有这人啊,不知殿下是不是给错方向了,其实这人不在信安啊!”
长生越说越委屈,他虽年岁下,可才落地便在这信安城混着,大大小小的线人遍布信安,哪里能有他不知道的事,东家有人偷情,西家那个儿子其实是个私生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何况是找个人罢了。
可现在竭尽全力都没有个消息,怕是殿下给错了信息,才让他浪费了那么多精力。
在苏迟看来,长生纯属是在狡辩,日日在信安与她相见,人如何不在信安城,正当他要义正言辞训斥下属做事不尽心尽力时,男人还是住了口。
即便每日都送她回家,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去了哪户人家,从城里再去城外,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苏迟道:“城里找不到就去城外找,方圆五十里,全部给我找个清楚!”
长生领命,说实话,方圆三十里他已经找过了,就是这五十里之地没有去,既然殿下发话,他只能领命前去。
长生出了门,唯留苏迟一人紧紧握着笔,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怎么会找不到人呢,即便刻意藏起来,可如何能躲得过长生的眼睛,他越想越不安,紧紧咬着牙关,那一个月,难道真是黄粱一梦?
傅玉书一觉睡到下午,等肚子饿了才起来,他披头散发坐在船上,脑子一片空白,可就在这空白之间,又多了一个面容,他突然想起为什么会觉着笔下的那女子眼熟了,不是他画得太多的原因,而是那女子确实像一个熟人,仔细想想,真的很像上榕啊。
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是像的,可那五官一合起来看,竟有些神似,尤其是额头上那美人沟,倒不是所有人都会长成这样子的。
他低头笑笑,无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真是太过思念了,才会觉着天下女子都长成她那样了,就连自己笔下的人儿也那般像她。
只是他想不通,这二殿下究竟是怎么认识这姑娘的,瞧他平时一脸冷清的样子,原来还是个会为美色所惑的人啊!
两日后,长生又耷拉着头来见傅玉书,他没有说话,只跪在男人面前,垂头丧气的。
“还是没找到?”这语气倒是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可长生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确实如此,苏迟右拳紧握,青筋暴起,幸好放在了身后,没有让人看到。
“再去找,动作要快!”男人压着怒气,一字一字道。
长生受他气势胁迫,不敢再待,起身时腿都是软的,屁滚尿流出了书房,再走出几步,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傅玉书扶住。
“我已经想好了,若是还找不到那人,我就自发去王府养马去。”长生一脸绝决的样子,指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