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业更比创业难,前面的路,不会比以前的还要好走。
苏迟随苏浚打江山六年,历经生死,宝剑磨炼已有锋利姿态,那些荒凉迷惘早就在一次次刀光剑影中抹杀了,建功立业,青史垂名,他一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男人拍拍弟弟的肩膀,只道:“不用想那么多,既来之,则安之,要是闲得慌,就去神机营,那里有意思多了!”
他起身离开,留着苏还一个人在上头继续看着他的星星。
落寒宫里,皇帝搂着温香软玉闭眼休息,女人乖得很,青丝盘旋着,卧在男人胸前不动,生怕打扰帝王安寝,尽管心里有一堆问题,可还是憋了回去。
本来说好了,皇上今日是要在落寒宫用膳的,胡婕妤还说要亲自为陛下开厨,做道糖醋鲤鱼,可没想到皇上突然遣了她宫里守门的小太监,让他去长淮宫传话,小太监走了没多久,皇上就换好衣服,也离开了。
长淮宫一直空着,胡婕妤奇怪会有何人在哪里,可她半句话也不问,恭敬送皇上离开,她容貌虽美,在宫里却算不得什么,可能陪在皇帝身边这么长时间还不受冷落,全靠她有分寸,从不多问,从不多说,皇帝十分满意她这点儿。
胡婕妤原本以为皇上今日不会过来了,可没想到,她正要安寝时,宫人又说陛下来了。
女人急忙起身,穿好外衫就出门迎人。
今日皇上又留宿在她这儿,看起来十分疲累,在胡婕妤以为皇上睡过去时,却听男人道:“今日朕在西北的夫人过来了,方才便是看看她去。”
西北的夫人?那不就是未来的皇后吗?
胡婕妤心里一动,微微抬起头道:“臣妾是不是该去拜见夫人的?”她本来是要说皇后的,可想到陛下还未册封,还是改了口,陛下怎么叫,她就跟着来。
皇帝轻轻拍了拍爱妃的手,微微笑道:“你有心了。今天倒是不必,以后才去吧!”
胡婕妤“嗯”了一声,又把头轻轻靠在男人胸前,心里一番盘算。今日虽然不用她去拜见,可以后再去,看来这夫人定是要封后的了,也不奇怪,毕竟是夫妻。胡婕妤自知自己家世不好,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她也不会去争那个皇后的位子,只盼老天送她几个儿子,她做不了皇后,可却能做太后啊!
女人闭上眼睛开始做起美梦,苏浚闭着眼,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此次阮氏来信安,按理来说是要大礼相待的,毕竟她是自己在西北的正妻,若无差错,待他登基后,是要册封为后的,可苏浚却有些不甘心。
别看他现在是皇帝了,可这江山却不稳固。
前魏掌权的俱是门阀士族,帝权反倒被削弱许多,他才上台,也不得不依靠其中一些士族坐稳地位,而要取得他们信任,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这个后位要交出来才行,因为这点儿顾虑,他一直没让阮氏进城,便是此次人来了,也压着消息,不弄出什么动静来。
阮氏父母俱亡,无兄弟姐妹,根基薄弱,让她做皇后,除了圆了夫妻情分,合皇室规矩外,竟无半点好处可图。
苏浚冷嗤,立后一事他还得再斟酌斟酌。
父皇一日不提立后一事,苏迟心里的迟疑就多了一分,今日早朝,中书监胡佳念了一批入神机营的兵士名单,要知道,神机营多出武将,在信安能进里头训练的,都是朝臣家中的子弟,身份尊贵,这地方是留他们镀金的。
名单上有五十个人,世家子弟就占了三十二个,而随苏浚打江山,出生西北的属下或其亲子,只占了十一个。
这名单自然是交给皇上阅后才公布的,是以下了朝后,一批西北身份的官员脸色都是铁青的,当初他们拼死跟着苏浚打江山,可现在自家子弟想进神机营的机会都没有,全便宜了那些成天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如何能让他们满意。
苏迟脸色较往日也阴沉了些,尚书令周度走在他前面,往日平稳地脚步现在也走得快了些。
“周大人,留步!”
周度回头,见苏迟喊他,躬腰拜见,苏迟心里冷笑,还在打仗那会儿,周度就仗着受宠,几番驳斥自己的谏言,又安插亲戚在军中抢夺军功,素与他不合,听说他与高平侯府结下婚事,也与这个人有些关系,。现在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想来心里是不愿的,可也由不得他。
“本殿想去复春街,好像与周大人顺路,可否让周大人的车马送我一程?”
周度不明白二皇子的意思,想了想,还是说道:“自然使得,殿下请。”
出了宫门,待苏迟进了马车,周度也没有进去,说是身份不合。
男人眯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慢慢说道:“周大人也一同上来吧,我是客,你是主,你在下头走着,我也心安不了。”
周度还要再拒,苏迟却无耐心了:“上来!”
这是不能推拒了。
男人一改方才的好颜色,肃声道:“听说周大人的侄子这次入神机营了?恭喜啊!”
周度谨慎道:“此事乃陛下定夺,微臣是要多谢陛下。”
男人冷哼一声:“是该多谢陛下。可不知这次侄子能进,下次儿子有没有这个机会进。”
“殿下何意?”
“这次名单上能进神机营的都是些什么人,周大人自己心里清楚,倒没想到,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让这些世家子弟占了便宜,那些在沙场上拼死拼活的西北将士却捞不着什么好,想来是没投胎对,西北出身的,到底让人看不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江山稳固还得依仗那些士族呢。”
周度低头,神色肃穆,他已经明白苏迟上这趟车的意思了,他要告诉他,陛下有意偏袒信安贵族,即便他随皇上打江山,也捞不着什么好,只因他出身西北,唯一的价值就是豁出条命来多除了一个苏家的敌军。
“我母亲已到信安,可父皇却半点不提立后的事,应当是政事繁忙,忘记了,周大人是父皇身边的红人,有些事还是要提醒着才是。要是后位上坐错了人,让那些士族更有靠山,那我们西北来的,可真没有位置了!”
“我是父皇的儿子,朝堂之上我的位置是有了,可大人的呢?若是有子侄建功立业,却偏偏因为陛下器重南人而亏损了,实在可惜!”
“母亲出生西北,与西北人同心,我看这个位置属她最合适!大人觉着呢!”
一句话一句话的,像是吊着香饵的鱼钩,把肥美的大鱼钓出水面,周度愿者上钩,尽管脸色苍白双唇发干,却还是强声回了一句微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男人勾唇一笑,让马夫停车。
“剩下的路我就不陪大人了,大人走好!”
第15章
苏浚还是平凉都督时,周度只是个小参将,随苏浚剿匪时为其挡了一箭,这才被提拔到苏浚身边,凭着些许小才华,获得这个男人的信任,他们打进信安后,周度荣华不减,封为司徒,在皇上面前也说得上话。
立后一事陛下曾找他议过,他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立自己夫人为后有些不满,再加上自己对苏夫人生的二皇子略有微词,所以顺水推舟,建议陛下先将此事搁下,过后再议。
可今天听了苏迟的话,周度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他虽贪图小利,可也知道大局为重,如果后位上再坐一个南地出身的皇后,那他们西北来的更难立足。
思及此,他觉着立后一事须得在皇上面前重新提一提了。
阮氏梳洗完后,宫人们已经摆好了早食,她扫了一眼,见都是些南地人爱吃的清粥一类的早食,宫人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道:“二殿下吩咐过,若夫人吃不惯,可以让御厨们再做些西北的面食来。”
“不用了,入乡随俗吧!”
阮氏正喝着肉粥时,苏浚来了,妇人诧异,却还是起身迎接,于他一同用食。
粥是阮氏亲自舀的,待她端到苏浚面前时,看到那双指节粗大,颜色黑黄,厚茧包裹着的手抬着白玉碗时,男人一下子就没了胃口,再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她比记忆里的样子老了不少。
昨日夜黑,他兴致不好,也没有多看,今日见了,才觉着这妇人看起来都要比自己大上十岁。
妇人不爱涂脂抹粉,洗净脸后也不擦鞋霜膏,西北风大,她的脸被吹得很皴,有的地方连皮也翘了起来,腮两边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看起来像个埋头田间的农妇。
男人喝了两口粥就放下碗筷,起身便走,阮氏从来一副不惊不慌的样子,人要走了,她便起来相送,送走后又是安分吃着早食。
皇帝去了宋美人在的屏睢居,宋美人是豫州州牧的千金,才进宫没多长时间,年岁小,家里精细养着,娇娇嫩嫩的,是朵才刚采撷下的鲜花,说起话来,像酿了蜜似的,又甜又软,不止声音软,身体也软,带着一股花香,男人摸着她白皙的手腕,觉着自己总算找到些安慰来。
女人虽然坐在旁边伺候,可半边身子都要歪倒在苏浚上了,哀怨道:“陛下有多久未曾来屏睢居看看臣妾了,臣妾都等得伤心了,还以为您忘了臣妾呢?”
那眼神演得真真的,差点就能流出两滴泪水来,男人赶忙搂进怀里哄着,说是宫里多了些好玩意,待会儿就给她送来。
美人听了,这才把两滴眼泪塞了回去。
而胡婕妤那边,得知皇上去了宋美人那处,她冷笑一声,这个狐狸精,在哪里都能勾人。
象牙梳梳到长发打结的地方,宫人一个用力,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皮,女人轻声哎呀。
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梳头的小宫人跪地,心里怕得要哭出来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饶了奴婢吧!”
胡婕妤冷脸不出声,贴身宫女冯玉上前,将人拖了出去,小宫人还是跪着,不妨被人一脚踢在心窝上,连叫唤都觉着疼。
“自己打自己二十个嘴巴子,若是敷衍,你就等着吧!”
小宫人挣扎着起身,一下一下打了起来。
冯玉回了主殿,亲自拿起梳子给胡婕妤梳着青丝,女人听着外头啪啪啪的声音,心情好了许多,不由得哼出小调来。
见她脸色好了许多,冯玉说西花园那边栽的秋菊都开了,今个儿天气也好,要不出去走走。
胡婕妤慵懒地嗯了一声,又选了身绣蝶水红长衣才出门,倒没想到她今天运气好,遇着了不少妃嫔,想来皇上因登基一事无暇去后宫,让这些人女人闲不住了,都出来逛逛。
胡婕妤是后宫里妃位最高的,看着这些妃子朝自己屈膝行礼,她心里十分得意,可样子却是做得足足的,凡有宫妃拜见,她都要亲自扶人家起来,再说两句贴心话,端的是贤惠大方,叫人找不出错来。
这作态从来没有变过,众人也不知她是做戏还是本性如此。
宋美人也在其中,她仗着自己是这些女儿里头年岁最小的,花期才到,不比这些要凋谢的,又因皇帝多宠她几分,往往恃宠而骄,尤其看不得胡婕妤这个做派,只道:“姐姐做事一向周到,人有大方,怪不得陛下时时要去姐姐宫里待着。”
这话一说,妃子们心里发酸,想到皇上确实最喜爱这胡婕妤,众女的妃位一直没有她高,脸也冷了不少。
见胡婕妤脸色差了许多,宋美人又是得意地哼了一声,还以为她会反击,没想到这女人转了个向,朝前走了几步,屈膝道:“臣妾见过夫人!”这恭敬的态度像是见了皇帝一样。
妃子们看去,蹙着眉头互相看看,宫人什么时候来了位夫人?她们纷纷打量着不远处的妇人,猜测她的身份。
妇人身量修长,只穿着一件黑蓝布衣,上头什么花样也没有,定是穿了很长时间,袖口衣襟一处都洗得发白了。
头上挽着最普通的妇人髻,只一根黑漆漆的木簪子固定住,耳垂两边连个饰品都没有。
衣着贫寒普通也不说,四十来岁的样子,面部黑黄,看着就知道摸上去是赖赖的,她嘴唇有些黑红,还起了皮,总而言之,在这些贵人眼里,偏偏属于受人轻视忽略的人。
阮氏亦是蹙眉,仔细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女人,在听到这些人说话时她就猜测是苏浚的女人了,本要离开,却被这个见了,还来拜见。
而胡婕妤看着面前的妇人没有半点吃惊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你如何认得我?”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点儿也不一样,是山间的潺潺溪流,清脆干净,像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的声音,年轻得很。
胡婕妤轻声道:“昨个儿听陛下说得,本想来拜见夫人的,可天色已晚,不敢打扰,这才没有去拜见夫人。”
阮氏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一言一语的来往间,众人便猜测出面前妇人的身份了,呵,竟是陛下在民间的正妻,那岂不是未来的皇后了?
有识相的,跟在胡婕妤面前屈膝行礼,生怕人家以后做了皇后记得今日不拜见的事,对皇后不敬可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罪名。
众人恭恭敬敬拜见,唯有宋美人处有些不和谐,年轻的女人看着那个穿着打扮连自己家最下等的仆妇都比不上的妇人,心中鄙夷之意越盛。
即便是皇上的正妻又如何,一个正室妻子,进宫同做贼一样,悄悄摸摸的,不叫人知道,这说明什么,陛下不看重呗!她进宫前,就曾听父亲同父亲闲聊过,说后位不定,陛下有心重新挑人立后。
这民间的妻子是一回事,朝堂上的皇后又是一回事,又不是每个正妻都能为后,何况是眼前这个乡村野妇呢!
她冷哼一声,只向阮氏轻轻扫去一眼,也不随众人一般恭敬。
胡婕妤见了,欲要上前缓和一二,可阮氏比她快了一步。
妇人慢慢踱步上前,站在路中的妃子们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不敢挡路,自己也不知畏惧的是这身份还是人。
阮氏走到宋美人面前,她虽然穿着打扮比不上面前光鲜亮丽之人,可因身量修长,比这娇小的女人高出一个头来,这番气势,硬生生地把宋美人压了下去。
“
你叫什么名字?”阮氏问道,远远看着她好像笑着,近了瞧去,又觉着妇人面色冷肃,也是怪了。
这语气一下子把宋美人惹怒了,只道:“你也配知道我叫什么?”她冷哼一声,才不把妇人当回事。
阮氏冷笑,哪里来的蠢货,这样的人也敢送进宫里!
终究低估了这“乡野村妇”,她出手的速度太块,众人只瞧见一阵黑影过去,“啪”的一声响起,干劲利落,妃子们被吓得吸了一口气。
胡婕妤亦是睁大眼睛,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右脸还没有开始疼,只是麻得厉害,不多时,立刻红了一大片,一个手掌印慢慢浮现在白皙滑嫩的脸上。
“你……你敢打我?”
团扇啪嗒掉在地上,宋美人捂着小脸,一脸不可置信,她娇养长大的,爱面子,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亏,在那么多人面前竟被人扇了一个打耳光。
现在是阮氏嫌弃地看着她了,女人一下子被激怒,这感觉就像自己被街上的一个乞丐贬低一般,心里的火烧得旺旺的,说起话来也不过脑子了:“我们都是得了陛下圣旨,有正经封号的妃子,你算什么,徒有一个‘夫人’的名头,就敢动手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