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她赶忙蹲在河边,捧了清水擦洗泥痕,脸儿才算干净,本想拿手绢出来擦擦水渍的,可一掏,才想起手绢早早被用去擦袖子了。
苏迟瞧着她的动作就知她想做什么,嘴角一弯,却不敢消除声来,只是他没有带手帕的习惯了,男人一想,提起自己的长袖,蹲在女人身边。
“看着我。”
杨珍不想自己水淋淋的样子被他看见,可还是委委屈屈抬起头。
眼睛里只能看见黑色的袖子,脸上却能感觉到这袖子无比柔软,想来质地良好。
男人用自己的袖子细细擦着她的脸儿,待不见水样,他学着杨珍以前那般轻快的口吻说话:“好了,这下干净了!”
少女嗯了一声,慢慢起身,却是不再等苏迟了,一个人在前头走着,苏迟以为是自己唐突了,惹得人家不理他,正要上前解释,不妨少女转身,道:“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走!”
到了东城门,杨珍带苏迟上了艘小渔船,从一个拱洞里流出城门,出了拱洞,他们便算出了城了。
“来,往这边走。”
二人下了船,少女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只朝他招招手。
“马上就到了!”
她已经开始跑着了,右手臂上原本被裹紧的水袖突然一松,她见了,干脆把左手边的也解开了,像只蝴蝶一样朝远处飞去,男人跟在后头,顺着金光闪闪处,捡起了两只小夹子——原本她是夹在袖子上的。
他们一直朝前跑着,到了一处小山坡,山坡上种着银杏树,夜太深了,看不清这处的好,想来白日,才能见到银杏变黄,秋日寂寥的样子。
杨珍站在苏迟旁边,指着这片银杏林,说道:“你别瞧着这处孤僻,等你白日来就知道这里是个好地方了,带着些美酒美食,同你的好友一起来这边,一边喝酒,一边赏景,顺便在享受一下秋日的凉爽,那可是人间至乐!”
说到这儿,她嘴巴一扬,好像自己已经躺在这里晒太阳了。
苏迟也配合地嗯了一声:“听你说来,我也觉着可以这样一做,只是这样的山坡城里就有,何必要来这里?”
少女回头,哼了一声:“你想得倒美,城里的山地都已经被富人家买光了,那些都是人家的山头,你要是去了,还不等第二只脚踏进,那家养的凶犬就追过来了。”
“倒是有钱,连山头都能买!”男人笑容浅了些。
杨珍点点头:“还好城外有些山头他们看不上,这里也不错了。”
原本被云彩遮住的月亮慢慢露出半边脸来,月光洒在银杏林中,照得一片黄澄澄的。
“呀!该回去了!”
苏迟点点头:“走,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有些长,渔船没有了,只能绕路从城门进,少女吐舌,说是应该骑马来的,这个时候街市人少,骑马出城散心最合适不过。
“你还会骑马?”
她忙摇摇头:“我不敢骑,小时骑过,还摔到脑子,从那以后,我爹娘就没敢让我骑了。”
“你想不想学?”
他看着她,眼里俱是真诚,好像只要她说一句想学,他就可以答应她。
“我想!”
男人弯下些腰,道:“那我们约好了,从明日开始,隔一日就去同心桥下见面,怎么样?”
“嗯!”
苏迟回宫时,正好遇见阮氏。
本是来找他的,人却不在,等要走时,人又回来了。
见他穿着便服,想来是出宫了,再低头一看,却见儿子手里攥着女子用的两只小金夹子。
苏迟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见自己还拿着杨珍的东西,心里吓了一声,竟忘记还回去了。
“娘,您有什么事?”
阮氏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儿子,道:“我听说你父皇给你定了一门亲事?”
苏迟的好心情顿时就被败坏了许多:“定是定了,可我不会成婚,等立后一事过了,我自会请父皇下旨退婚。”
阮氏淡然,“合该是由自己说了算,那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上心了才行。只是立后过后也不能说,要等你以后自己开府了,再说也不迟。”
苏迟一笑:“娘,这话你说得太早了,我与她还未走至那一步呢!”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母亲诈了,脸上懊悔,却不解释。
阮氏看着这个情思方起的儿子,笑道:“年轻人,你想得的太晚了!”
任夫人早上亲自去找了女儿,青萝说她赖床不肯起来吃早食,任江海让人不用去催了,只嘱咐夫人,过会儿再去找她,多多少少还是用点,免得伤了身体。
“昨夜是做贼去了么,怎么总是睡不够?”妇人念念叨叨,进了女儿闺房。
床下的篮子里丢了一件水红衫,妇人拿起来看了看,见上头沾了不少泥印,心里一怒,一上去就掐任熙的脸蛋:“小混球,你又爬树去了,不摔个断手段脚不甘心是不是?”
任熙闭着眼睛笑了笑,才不管娘亲说什么,等高兴够了,才坐起来抱着妇人撒娇:“娘,我昨夜做了一个梦,真是好美好美呀!”
“梦再美你也该醒了,傻姑娘!”
第18章
苏迟这几日心情不错,众人眼里看得分明,连大老粗陈景先都说是不是二皇子吃了蜜,笑得跟多花似的。
傅玉书听了,摇摇头笑而不言,低头整理着那些古籍孤本。
“你弄这些作甚?天天躲在家里舞文弄墨,真是辜负了外头那些好风景!”
“好歹我以前也在这边待过,再看也没什么稀奇的。”
陈景先不屑道:“我说的好风景呀,是人!信安东坊开了家花楼,里头有不少姑娘,个个如花似玉,等你去上两次便不想回了!”
闻言,傅玉书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严肃了两三分,这几日陛下着人纂修前史、当朝文律,他也是其中执笔,依照大楚刑律,朝中官员不得狭妓,陈景先这般,岂不是让人抓住把柄。
是以男人不动声色,打听还有何人去那花楼。
“都是我们西北来的兄弟,素了那么长时间,娘们还不在身边,谁忍得住啊!”
“你要是也想去,今晚我便带你开开眼。”
“不必了。我先提前提醒你一二,待大楚刑律颁法上下,其中官员不得狭妓,你若犯法,这顶乌纱帽也就摘了!”
陈景先才不信他这套鬼话,只以为是傅玉书扫兴,况且刑律不是还没颁布呢。
“再说吧,我今日还有事,不在你这里待了!”说完,甩袖而去,看样子他还有些不高兴。
傅玉书放下笔来,好心情也被这陈景先弄得一塌糊涂,他与姓陈的一同辅佐苏迟,等苏迟开府后,他俩定是其僚属。
陈景先不晓得自己一言一行会给二皇子带来什么灾祸,与这种人共事,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男人心情不好了,自然做不了手里的事,只出家门去四周逛逛。
见傅玉书出来,有一裹着红头巾的妇人上来,是自己的邻居。
她手里拿着一个木盆,里头是才洗好的衣服,想来是去河边洗衣回来的。
妇人笑道:“傅公子天天待在家里,真是难得出来!你且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完,人就快快走进家中,再出来时,妇人手里抬着一盅鸡汤出来了。
“这是我家刚杀的老母鸡煨成的汤,你拿去喝喝,几日不见,人是瘦了不少。”
男人推拒,这邻居也是好生热情,也不知他哪里让人看上眼了,自打他搬来这里,几次见面都要送些吃的用的来。
苏迟来找他时也曾撞见过几次,笑说人家是想收了他做女婿。
傅玉书虽是读书人,可人情往来一事他比不上这些在市井许久的妇人,说不过人家,也只能收了这鸡汤。
妇人这才心满意足,放过了他,回家后,指了指躲在屋子里的女儿,告诉她下次要亲自去送东西给傅公子。
女儿不满:“模样好看又如何,他有三十岁了,身边连个人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妇人叉腰,骂女儿没有眼光,瞧瞧来他家的都是些什么人,穿金戴玉的,他家底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傅玉书自然没有想到自己被人家看上了,还背起手,在市井里逛悠。
信安这几日多了些小书摊,书贩子们在闹市里找了处空地,随便铺上层麻布,就往上头咣咣咣倒着自己存着的书籍。
这些书也没人买,小贩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蹲在墙角看着来往的路人,这样的光景倒是吸引了男人。
他蹲在一边挑着几本,问书贩子怎么卖。
“公子,我这儿便宜,两个铜板一本。”
确实便宜,男人给钱后,问道:“你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这般便宜?”
都是些前朝南人写的,有写话本的,有书法的,还有山川古迹小记,细究起来,还有些价值。
小贩朝一处指了指,道:“这些都是从锦瑟居拿的,老板不要了!”
男人了然,起身去了锦瑟居。
锦瑟居其实是家书馆,老板原本是个失意的读书人,可嗜书如命,专收别人不要的书来放在书馆里,供自己看,也供别人看。
傅玉书进来时,一个男人坐在柜前,愣是头也不抬地看着自己的书。
果真是个宝藏地,男人欣喜之色跃于脸上。
宫里有个黄金阁,也算广纳百书,可大楚山川一带风景略述、民风民俗一类甚少,没有想到却在这里找到不少这样的书本,都是些不知名的人写的,所以刊印少,无人愿看,前些年又因战乱,遗失了不少!
满满一架子的宝贝!
听说他要将这些书本买走,柜子上的人顺着傅玉书指的方向看去,道:“那些都已经被人买了,一本都不能卖。买主一时拿不回去,只先放在我这里,过几日便会来拿。”
男人皱眉:“买家什么来拿书?”
“定好是后天拿的!”
傅玉书了然,等买家来提书时,他便再出高价买回来就是。
高平侯府
任熙又趴在树上睡觉了,青萝怎么叫她也不肯下来,便牵了一条狗过来。
狗儿是管家这两日带来的,原本在农庄守家,可也是条老狗了,不能用了,管家舍不得它,便带来侯府看家,它有人膝处那么高,毛色黑得发亮,一进紫薇院便奔着梧桐树大叫。
任熙低头,哼了一声,多亏了这好狗,害得她丢脸,那晚要不是它死命地在自己后头追着,她又怎么会摔进坑里!
狗也没办法把她叫下来,青萝只得道:“小姐,你再不下来,姑娘可就走了!”
“姑姑来了?”
“是啊,现在人就在大厅里呢!”
话才说话,便见任熙扒遛着树,利落地爬下来。
“你不早说!”临走时,她还朝侍女一个嘟嘴!
嘿!我早说了你也不听啊!青萝摸头埋怨。
“姑姑!”任熙飞奔进了大厅,来时步子太快,一时没稳住,一下就撞在了上榕身上。
“还以为你小呢,姑姑的腰都要断了!”
上榕拍了拍她的背部,亲昵得很,旁边的任心宜像塞满了酸枣一样,眼红得很。
她也是姑姑的侄女,怎么不见她对自己这般亲切。
“大嫂,现下我便带人走了,上山下山也要些时间。”
任夫人不满:“该等你哥哥回来的。”
她显然是不想见的,摆摆手便要离开。
任熙见她离开,忙上前拉着女人的手,道:“姑姑去哪儿,我也要去。”
任夫人见了,只道:“你姑姑买了些书,可带不上栖霞寺,来府里找些人手帮她送上去。你要想去,也出分力,给你姑姑送回去。”
任熙点头,用力嗯了一声。
管家已经点好人了,还准备了马车,上榕先坐了上去,任熙跟在后头,却被任夫人扯到一边耳语:“路上在好好劝劝你姑姑,让她早日还俗,明白了吗?”
少女扬头,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
任夫人“嘿”了一声,欲想好好教训她时,少女如泥鳅一样滑进了马车。
到了锦瑟居,老板一眼就认出这个买家。
长得国色天香,想忘也忘不了!
“姑娘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本子,快步而来,接了上榕递来的凭据。
“这些书一直放在这里,一本都没少,你着人点点。”
身后的小厮在上榕的示意下,将这些书一摞摞运送到大箱子里头,上榕一直盯着,生怕被弄坏了,只因好些书籍已经受潮了,力气大点容易撕破。
“姑娘,在下十分属意这些书本,可出高价从姑娘手里买来,不知……”
傅玉书的话停住了,只愣愣看着前面转身看他的姑娘,嘴巴微微张开,一脸意外。
上榕亦是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她虽没有什么表情,可眼睛里的诧异还是能让人看出来。
像是有埋藏多年的东西,重新被人翻开,见了天地,让人看了想上前又不敢。
任熙从马车里凑出一个头来,看着气氛不对的两人。
“上榕?”男人轻声道,是疑问,也是猜测。
任上榕差点以为这是梦,可瞧着傅玉书眼角两边难以掩藏的皱眉,她便知这个人是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有多少年没见了,七年还是八年了,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女人鼻子一酸,却又立刻止住了这异样的情绪,她转身过去,当作没有看见这人,继续看着小厮们搬书。
傅玉书几番张嘴,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才随苏浚来信安时,他便去徐府找过人,可原来牌匾上挂着的徐府二字已经没了,一番打听,才知徐家已经散了。
他问这家的女人去哪了,没有人知道。
本想去任家问问的,可他还记得十年前任江海说过,绝不准他与任家人再有瓜葛!
傅玉书只站在女人后头,又喊了声上榕。
向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此刻声音也不由得颤抖了几下,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小厮已经搬好了书,任上榕一头钻进马车,冷声吩咐马夫快走。
“上榕……上榕……我有话同你说!”男人拍着马车车壁,一直喊着她的名字。
女人把头埋进手里,再不起身。
傅玉书跟不上马车的,出了信安城,只能看着那人离去。
没有了男人的喊声,女人呜呜呜埋在手里哭泣着,任熙不晓得姑姑经历过什么,也不晓得她与那个男人是何关系,只坐在姑姑旁边搂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