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看着郭至安,镇定下心绪,缓缓道:“郡王,如今令郎是害了人命,你只是来感谢我,有什么意义?”
  郭至安眼中精光一闪,却很快掩下。摇头晃脑,叹息连连:“唉,犬子真是不知轻重,胡闹至极……薛主编所言甚是,小王定让他好好赔偿,务必让各方都满意。”
  “赔偿?”恒娘胸中气息一逆,怒气弥漫:“郡王,那是人命,不是箱子柜子,牛马牲畜——”
  忽然想起余助说的律条,眼中触到郭至安虽然笑着,却冰冷冷的小眼睛,过了一会儿,方才艰难地说道:“我听说,人命至重,圣贤重之,总该,总该——”
  她想说,总该不是这样,悄没声息地就落进尘土。总该不是这样,几吊钱就轻轻松松打发了去。
  总该,总该,至少有个道歉?有个悔过?
  可这话,她居然说不出来。她觉得天经地义的话,却有无数说得出的,说不出的重压将它碾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人命至重,也有贵贱之别。贱命千万条,那也抵不上一条贵命。”
  恒娘霍然扭头,这话居然是金仙子说的。
  城阳郡王上下打量她:“小娘子是?”
  金仙子懒洋洋地朝他见了个福礼,笑得没心没肺:“贱妇便是周婆言所说的娼女,世子的行为,确实太过胡闹。贱妇虽然皮实,也打鬼门关上,绕了几个来回。
  阎王爷见了贱妇,十分头痛,说道,你这人素性奸猾,我不耐烦兜揽你,许你还阳,自去了结你的恩怨。这才捡了一条命,今日有福气拜见郡王。”
  郭至安心中明了,便是这女子去周婆言告的状。心中恚怒,脸上却分毫不显,反一脸沉痛悔恨:“犬子无状,叫你受苦了。想来你要寻医问药,或是耽搁了这几日的营生,都是犬子的过错。小王带了些金银绸缎,就与你压惊,也算是本王的一点心意。”
  恒娘柳眉一竖,便要怒斥。这郡王看着诚恳谦和,字句里压根儿没把金仙子等人看在眼里。这些所谓心意,简直比打发叫花子还要轻慢无礼。
  兀鹰牙缝里掉下的残渣。
  不知怎的,仲简许久以前说过的这句话忽然从脑海中闪过。这一次,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也许兀鹰刚猎杀的肉,便是地上跑着的群狗。
  金仙子抢在她前头,点头应下:“好,那就多谢郡王。顺便,郡王刚才提到赔偿,我想行院那头,并不敢与郡王计较。郡王若有心,不如也把这份银钱赔给薛主编,以作她帮郡王教子的谢仪,如何?”
  城阳郡王态度颇好:“甚好。本王对薛主编的感谢之心,发自至诚,岂会吝惜这点身外之物?”
  恒娘怒目看着金仙子,金仙子不理她,只管招呼后面抬着箱笼的人,找地儿让他们落下扁担。
  郡王袖手瞧了半晌,满意告辞。带着他那队喜事班子,走得偃旗息鼓,悄没声息,与来时的锣鼓喧天截然不同。
  仲简隐在树上,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城阳郡王,果然不愧是老狐狸。
  街沿下摆开一溜的箱笼,特意未加盖子,让人看清里头一吊吊的铜钱,一叠叠的绫罗,黄的闪光,绿的耀目。
  有人看得眼睛发直,喉咙里头咕咚一声,干吞口水。有人情不自禁便想伸手去摸一摸,被郡王叫来的防隅巡警一棍子打在手上,附带一句喝骂:撒泡尿自个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动郡王的赏赐。
  恒娘返身回了屋内,瞪着金仙子,压抑着怒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替你的姐妹,替你自己讨一个公道的,是你。如今临阵退缩,见钱眼开的也是你。”
  金仙子不笑了,脸上没了那副浪荡的神气,看着憔悴许多:“恒娘,这些钱你都拿着。”
  “我不要。”恒娘气恼之下,一口回绝,“我拿你们的买命钱做什么?”
  “做什么?”金仙子咬咬唇,声音忽然激越起来:“拿这钱去做你想要做的,去捐给女学,去开女子救助所,去培养女医、女师。我知道是杯水车薪,可就算是一滴水进入汪洋,也好过最后两手空空,什么也得不到。”
  “恒娘,你没看出来么?这个郡王,今日压根儿就是冲着你来的。他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却也是实打实地没觉得他儿子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她顿了顿,一咬牙:“而且,他是对的。”
  “是我之前太天真,以为就算官府治不了他的罪,可是只要公之于众,大家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然而今天你也听到了,那些男人们是怎么说的?怎么看的?他们顶多认为这是桩有点过火,有点异样的,贵人怪癖,风流韵事。”
  她冷笑两声,眼中闪了泪光,“哪有什么唾沫星子?哪有什么世间公义?这世道,压根儿就没有将我们当作人。”
  屋里静了片刻。
  恒娘问:“为什么要给我?你不是向来看不起良家女子么?”
  金仙子看着她,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薛恒娘,你这个蠢货。你还不明白吗?哪里有天生的娼妓?所有的娼妓,贱籍,不都是从原本的良家女子中生出来的吗?”
  “我们就是你们,是被抛弃,被割舍,被献祭的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机会
  日头大亮, 从麦秸巷的树上可以看到御街上的动静。城阳郡王走过拐弯处,那里候着一个金冠长袍的年轻人,身后五六个跟班。
  郡王走过去, 也不多话, 左右两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年轻人脸上。领着身后的吹打班子,扬长而去。
  那年轻人不敢反抗,缩头弓腰, 恭恭敬敬地送郡王走远。这才慢慢起身,回头望向麦秸巷。
  日光遥遥照着他一张半青半红的脸,嘴角渗血。仆人递上绢帕,他一把推开, 抬手朝麦秸巷里指了指,语气神色似乎颇为怨毒。
  仲简微微眯起眼睛, 寒光凛然。
  太子虽然多病, 好歹已经成人, 东宫也诞下庶子。城阳郡王无论曾有过什么想法,此时都必然只能偃旗息鼓。
  周婆言这篇报道出来得简直太是时候。娼妓, 说起来难听了点, 却并不触犯国法,惊动宗正。正好用来自污名节,以便化解与太子之间的心结。
  这就是老狐狸的盘算。
  可惜他这草包儿子, 却未必能体会郡王的一番苦心!
  他若是想对恒娘下手……需要提醒太子, 为恒娘配备侍卫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 没过上一刹那, 就被他毅然否决。有他在,谁也不能伤了恒娘半分。
  城阳郡王走了没多久, 街上又响起吹吹打打的声音。仲简抬眼看过去,一脸的煞气瞬间变作傻气:那是,什么?
  打麦秸巷右边,又行来一队敲锣打鼓的队伍。里头大半是涂着厚厚脂粉的娇娘子,夹杂着同样抹了一脸白,头上簪着花的男子,一路嘻嘻哈哈,追追打打。
  所过之处,香风扑鼻,花枝招展。
  娘子们也好,男子们也好,个个昂首挺胸,喜气洋洋,一路飞着帕子,朝路边行人高声宣扬:“我们也是见报的人了,周婆言为我们说话。”
  还有不少人趁机吆喝:“春和院白日半价,各位哥哥常来玩啊!”引得路边男子一阵怪叫,哄声四起。
  恒娘与金仙子早已被惊动,匆忙出来一看究竟。
  眼前景象看得恒娘目瞪口呆。金仙子大觉丢脸,冷着脸解释:“行院里有定额,每日需接客多少人,若是不够数,是要被扣钱,或是受骂挨打的。”
  恒娘「哦」了一声,猜度着她不高兴,不敢露出异样形容。金仙子狠狠瞪着那群娼妓,胸脯高高起伏,显是被气极。
  此时街上已有开门做生意的铺面,掌柜娘子走出门,与那出街买菜的妇人一起,指着这群明显不正经的女人,议论纷纷。看她们的神色姿态,显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金仙子还在生气,恒娘眼神四处一转,心中忽起警讯。仲简从树上飞身而下,稳稳落在她身边,低声道:“恒娘,情形不对。”
  恒娘见到他,心中不由自主一松,点头道:“好在防隅巡警还没走。”
  这群巡警帮着把城阳郡王的赏赐搬进周婆言报社,活儿还没干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街上妇人聚集在一起,开始与娼妓们争吵起来。
  这方指着娼妓,大骂「不知廉耻,招摇过市,千人睡万人骑的烂货」。
  另一方人多势众,又都是日常伶牙俐齿惯了,立即还嘴,一个个捏着嗓子,叉着腰,兰花指乱戳:“瞧你们这些婆子,一个个人穷脸皱,守着个粗鲁男人当宝,日日被打被骂,牛马都没你们这么下贱。”
  嘴仗没打上几回,也不知谁被气得发狂,冲进行院的队伍里扭打起来。
  这一下便如开水溅进油锅,轰然炸开。双方都开始动手,上手就是扯头发、抓脸皮、脱衣裤,口头还都詈骂不休。
  “老爷们,麻烦你们出手管一管。”恒娘忙转身去,找到巡警头子。
  “薛主编,郡王的命令,小的们可不敢违抗。郡王说了,这些东西若丢了一分半分,要我们拿头去见。”
  那头子说得严重,一双眼睛却不停朝街中心望去,那里正有妇人被扯了衣服,露出大半个胸膛,甚至有被拔下裤子的,混乱非常。
  巡警们虽说搬东西,却个个挨着脚,就在街边站着,嘻嘻哈哈地看女人们撕打。
  街上其他的男人们站在屋檐下,袖手看热闹,一边还指指点点,有说有笑。有那无耻的,干脆混入战团,在里头东摸一把,西扯一把。
  初时行院人多,又有龟公助阵,良家妇人们被欺压得厉害。
  很快,附近街巷的妇人都被惊动,各自操着门闩木棍,杀气腾腾地赶过来,加入战团。
  混乱中,有人高喊:是周婆言替她们撑腰,周婆言替们说话,周婆言想让我们都去当臭。
  仲简眼神一冷:喊话的人竟是个仆人装束的男子。此时不敢离开恒娘,弯腰捡了块小石子,运力一弹,石子疾射入那人口里。那人「啊啊」数声,声音嘶哑,再难说出话来。
  然而众女此时已经杀红眼,竟没注意到这是男人说的话,反而纷纷叫嚷起来:周婆言负了我们!周婆言与那等下贱人一个嘴巴出声!我们才不跟那起子娼妇做一样人!我们信错了周婆言!
  有人振臂高呼:“砸了周婆言!让她知道什么是对错是非!”
  恒娘站在门口,手脚冰凉,此时终于明白宗公子那句「难处在文章见报以后」是什么意思。
  张口想要解释,然而现场喧闹盈天,就算有人在她耳边大吼,她都未必能听清楚,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防隅巡警这才发现势头不对,忙放下手中的箱笼,正要吆喝驱赶众女。
  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灰衣仆人,个个膀大腰粗,正正拦在他们面前。
  仲简见情势不对,伸手拉住恒娘,往侧边冲出去。恒娘身不由己,跟着他往前走。
  没走几步,就见到有人拿着最新的周婆言,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又有人拿了报纸当街点火焚烧,一边还高声怒喊:我们才不与那起子娼妇做一样人。
  仲简脚步极快,不过十来步,便能冲出重围。然而恒娘脚步越来越慢,心中一口气堵上来,两条腿竟有千斤般沉重。
  她忍不住回身,看着麦秸巷里的奇异景象:一群服色迥异的女人们在撕打叫骂,男人们站在一旁,袖着手,看笑话。金仙子撑在门口,徒劳地嘶声大叫,却没一个人听到她在说什么。
  怒火渐渐燃起来,烧得她心里哧哧地冒热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逃跑。
  她猝然回头,看向仲简。不知何时,仲简也已经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她。
  “我要回去,仲秀才,请你送我到金仙子身边。”
  仲简看了看那群灰衣人,再看看恒娘,轻纱遮住她的脸,但他仿似透过那层纱,看到她一脸倔强坚定。
  他捏了捏拳头,点头:“好。”
  他们冲到报社门口时,正看到金仙子被拉扯得头皮出血,兀自不肯退让,嘶哑着声音高声叫:“住手,住手。都是一样的苦命人,有什么好打的?”
  没有人想弄清楚这个脸色蜡黄、声音喑哑的女子在说什么。
  恒娘冲过去,赶走金仙子身边的人。金仙子才受了折磨的身体,无法支持,摇摇欲倒。恒娘扶着她,两人慢慢蹲下来。
  仲简立在她身前。「铿然」一声,腰间长剑出鞘,冷光侵然,伴随着他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冲到周婆言报社前的头一批人被仲简声势所摄,不由得齐齐退后一步。
  行院娘子也好,良家妇人也好,此时都已经钗环凌乱、衣衫不整,个个状若疯妇。各自低头看看,都有些不敢置信。
  恒娘看着金仙子的狼狈,看着她眼睛里的痛与恨,看着她满脸的冷淡嘲讽倔强,忽然问:“你还能不能说话?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一次出声的机会,你如果愿意,就点头,去把你那些憋在心头的话统统说出来。如果不愿意,我也想办法护送你回去,至少保住你今日不受他人之辱。”
  金仙子咬着嘴唇,渗出一片淡淡血印,骤然点头:“让我说话。”
  恒娘点点头,面纱下笑容凌厉:“好。”
  站起身来,对仲简沉声道:“钟秀才,我知道你能飞到树上。你能不能带我们俩去到房顶?”
  仲简点头:“可以。”
  下一瞬,恒娘只觉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两脚不知怎的,便离开了地面,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速上升。
  风声呼啦啦从耳边刮过,她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站在屋顶的瓦片上。
  稍微一动,瓦片下滑,吓得她抓紧仲简的手,再不敢乱动。
  稳住身形后,提气朝屋下高声喊道:“不想叫男人看笑话的,都给我住手!”
  靠近报社的一群人已经被仲简震慑,自行停下了打斗。较远一点的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听到屋顶传来的呼喊,慢慢地,一对一对,停下了撕打。
  头发被松开,衣带被再次系紧,脸上的抓痕被手心遮着,人人开始抬头,无数道目光,朝屋顶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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