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 恒娘在晨光下正梳洗, 一张脸上还沾着水珠子, 反射着清晨的柔和天光,拧着巾子说话:“今日不必借阿蒙的名号。我想亲眼看看, 这些贵人们打交道的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昨日仲简的话让她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几分。所谓贵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你不用多说什么,自有别人去千辛万苦地揣摩你的心意;
你不用多做什么,自有别人把一切准备得妥妥贴贴,唯恐不称你的心,不如你的意。
她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就好像一大早,海月带着侍女们过来侍候她起居,她一点儿也不习惯别人替她打水净面一样。
如今单枪匹马坐在周婆言里,等着不知道哪朵云头上降下的雷霆之怒,心里虽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临战的倔强与凶狠。
我薛恒娘就在这里,你愿来便来!
战意汹涌坐了半晌,正主没等来,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眼睁睁看着那人步履缓慢但坚定地走进报社,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她面前,里头飘出一股新鲜出炉的撒子香味。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放上桌面,掀开盖子,却是两碗刚做好的七宝擂茶,青绿葱花洒在赤色汤面,热气蒸腾,香味四溢。
待两碗擂茶取出,筷子也摆好,他抬眼看着她,问:“饿不饿?吃不吃?”
恒娘一腔金戈铁马之意都被他的举动打散,肚子里咕咚一声,口中噗嗤一笑,伸手撩开轻纱,接了白瓷挑匙,舀了一勺茶粥,吹两口气,晶晶亮的眼睛透过袅袅水汽盯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食?”
阿蒙在太学时,素昔懒怠。每每夜里看书至中霄,晨起便懒睡,时常至午时方醒。
楹外斋都随着她作息,竟没有备早食的习惯。如今换了恒娘,起了个大早,连带海月等都措手不及,一时来不及筹备,她也心急,不肯多等,是以便空着肚子出门了。
“我是察子,无所不知。”他伸手掰了一半撒子递给她,“刚炸好,脆的,好吃。”
他记得恒娘曾买过这零食,显然是爱吃的。然而从那晚一手托着一半撒子面见大尹的情形来看,恒娘只怕吃不下一整个。今日起便索性只买了一个,两人一人一半。
恒娘接过,手指正好碰到他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震,抬眼对视。
她指腹柔软,他手背紧实,肌肤相触,初初感受到对方的温度,瞬时又僵硬,那僵硬似道闪电,顷刻间传遍周身。
恒娘慢慢收回手,低低「嗯」了一声,撒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很脆,很香。
两人默默吃完早食。嚼着脆香炒米,咸酥花生,黄豆胡麻,满口生香,却都有些食不知味。
快要吃完时,恒娘想要起身收拾碗筷,被对方按住:“我去。”
恒娘一挑眉,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了这劳什子良媛,就不该做这些杂事?”
良媛两个字说出来,她心里如被针刺,哆嗦了一下,随后便看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不是。”他沉默一下,方才简短回答,“你是主将,该按兵不动,以待大敌。”
他难得想说个笑话,可惜两人没有笑。
仲简去了屋后,恒娘放下轻纱,依旧坐在桌子后,觉得自己已经快成了一块石头。一抬头,又见到一人,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胡婆婆不是让你安心静养吗?怎么一大早又到处跑?”恒娘诧异。
大约是白日的缘故,金仙子穿得十分素净,灰青色长褙子,其下是月白色袄裙,脸上不施脂粉,病气透出来,脸色蜡黄干枯。
恒娘觉得,虽是二十不到的娇娘子,失了珠翠脂粉的支撑,瞧上去竟没有自己娘亲滋润。
“怎么?嫌我碍事?你藏了男人在房里?”金仙子白她一眼,往她侧边大喇喇一坐,漫不经心说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情,招惹了城阳郡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站在风浪里头。”
“你来了,又能抵什么事?”恒娘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压船也要三斤钉。”金仙子耸耸肩,“郡王若是要找人出气,我也能替你分担一二。”
恒娘含笑谢了她,又好奇:“你不是说,一切言行,都受鸨母看管?怎么今天倒能自由出门?”
“我偷跑出来的。大不了这头挨了打,回去再挨一头。”她沉默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反正也习惯了,无所谓。”
“既然能跑出来,干嘛还要回去?”恒娘问道,“跑远一点,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行么?”
“所以我顶讨厌你们这些良家女子,说话恁地天真又招恨。”金仙子不耐烦地摇头,讥笑道:“一个无籍无户的女子,能跑到哪里去?被人送回去换一大笔赏钱,自己再讨一顿毒打折磨?这生意倒真是划算得紧。”
至于嫁个好男人,她从鼻子里重重地嗤了一声,“老娘在行院里头,什么「好」男人没见过?再是道学君子,脱了裤子一样是畜牲。我没几年好活的了,何苦再费这个心?”
恒娘默然。原来她那晚听到了胡婆婆的说话。
胡婆婆的原话是:这位娘子怕是受了些骇人的折磨,子宫内有淫药残余,牝户内进去过活物,谷道被异物撕裂。
这些倒还好,只安静调养,终能恢复。只是老身看她气色脉象,竟像是胞脉已毕,虚劳闭经之症,不仅日后生育上艰难,于性命上头也有妨害。若再不小心调养,只怕也就不过三五年之期。
金仙子看看她,没好气地道:“你不用丧着脸,一副马上就要哭灵的样子。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一行,活不到三四十原本就是常事。
能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都是个中翘楚。只有行内顶尖的人物,才有这样的落梢。我也不孤单,反正一路上多少姐妹做陪。”
两人闲坐无聊,恒娘干脆拉着她,问了许多娼门秘辛。仲简早收拾完碗筷,却也没有进来打扰,就在屋后找了棵大树,腾身而上,倚着树干,抱臂斜立。
眼角挂着麦秸巷里的动静,眼眸却投向青白长天,默默看朝日初升。
街面上动静传来时,恒娘正问道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行院里头,可有什么靠谱的法子,既不伤身,又可绝育断孕,令女子不受生育之累?”
金仙子抬眼瞧她,笑道:“你想男人了?”
饶是恒娘早已习惯她的言行浮浪放肆,也不由得气得脸红。分辩道:“我替别人问的。”
金仙子嗤笑:“别人是谁?我只见过偷情有孕,想要打胎灭迹的,遮遮掩掩来行院问方子。你一个没嫁人的闺女,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替你娘问的?不是说你没爹,你娘是个孤零女户么?”
恒娘气得按桌站起来,怒道:“你不愿说就算了。外头有震天响动,想是正主来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干嘛要走?”金仙子转头看向外面,街面上人开始往左边奔跑,呼朋唤友,十分热闹。
“听着不对劲啊。”金仙子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道:“外头敲锣打鼓,像是谁家迎亲送葬的红白喜事?”
恒娘也听出来了,远远传来的响动里,唢呐吹得如挂在天上的铁丝,昂扬扬,颤悠悠;
金钹悠远,鼓点激昂,当哩个框,热闹非凡。
既是人家的喜事,自然与她无关。重又坐下,想了想,耐着性子继续问金仙子:“我是真心问你,你不知道,世间许多女子,被这生育二字所害,一辈子不停怀胎,烦难不已。你若是有法子,便告诉我,也算帮了天下女子一把,何苦藏着掖着地不肯说?”
金仙子嘴角噙着笑,侧过身子,悄声问:“薛主编,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身体,可曾跟你说过话?”
“什么意思?”
金仙子掩口而笑,眼神妖冶放浪,恒娘见了,心中一动,竟有几分被蛊惑的迷茫,耳中听她沙哑声音在耳边低语:“薛主编,你可有心仪的男子?中夜梦回,可曾梦想过他的怀抱,他的滋味?可曾想象过,让他抚摸你,取悦你,与你彻夜欢好,抵死不休?这就是你的身体,想要告诉你的话。你可曾听到过?”
恒娘如被开水烫到全身,一下子从座位上弹开,气得骂人都找不到词来,只会指着她,颤声道:“你,你无耻!”
金仙子啧啧嘴,十分无所谓:“是我无耻,还是你没胆?有贼心,不敢认?还不如我来得坦诚。”
恒娘一边气得身子发抖,一边下意识地看向屋后。眼角所见,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总算是放下心来,不敢想象,若是让他听见,自己该如何见人?
她如何敢承认,午夜梦回,她确实是梦见过他的?
金仙子见她面纱簌簌发抖,笑了笑,正要再说些什么。那支迎亲的乐队却在周婆言门口停了,鼓吹之声一时歇下来,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中,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这里可是周婆言报社?本王郭至安,求见薛主编。”
第110章 你们与我们
仲简在屋后的大树上, 早就看见了这路穿红着绿,招摇过市的人马。
遥遥打量,他们腰间空空, 手里拿着各色器乐, 愣是没看出哪里藏了刀剑棍棒,心下狐疑。
想了想,暂时掩了行迹,藏身树上, 想看看这位郡王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郭至安在门口停下,身后一群厮仆也歇下来,四周看热闹的人早已被吸引过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都在指指点点,说笑议论。
周婆言这街沿外头, 就跟那停船的码头、早间的鱼市样, 热闹得不像话。
仲简看了一会儿, 眉头紧紧皱起。
按朝廷制度,官员出行, 皆需按品级使用仪仗, 以别贵贱之分。
据他所知,这位城阳郡王与其他皇亲国戚一样,平日出行很爱摆个排场。
今日这番做作, 既非微服私访, 又不动用车驾卤簿, 围观这么多人, 也不派人驱赶清场,端的可疑!
郭至安通报了姓名, 恒娘却并没有马上出来。他也不着急,手里端着一截红红的东西,好整以暇地站着,目光四处观览,居然还与围观众人团了个揖,笑容可掬:“小王造次,打扰各位街坊做事,恕罪则个!”
他与堂兄生得相似,都是个白面团大胖子,这一笑,活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围观者中还有没吃上早食的,见了这笑脸,腹中饥饿感倍增。
有那胆子大的,见这贵人穿着也普通,长得又和善可亲,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朝里的哪位大王?”
郭至安收了笑容,长叹一声,若有悲切沉痛状:“小王不才,正是城阳郡王。”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咦」「哦」的声音,尾音宛转,意味颇丰富。
周婆言昨日的报道出街以后,因事涉娼妓宗室,又有风化事迹。
就连向来不爱读周婆言的报博士都买了一份去,声情并茂,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如在现场亲眼目睹,那些宗室子弟怎么玩弄娼妓,娼妓们又如何婉转逢迎,下荡。
满堂子男人兴高采烈,怪声频频,如同看社戏跳大神。若有佐酒妓在场,更是当场上演若干不堪入目的戏码。
昨日既非节日,又非休沐旬假,然而茶社酒肆的生意,竟比平日暴增三成有多,喜得店主们交相传言,都道周婆言上头有人,不怕检判司的风化检查,胆气豪壮,才敢跟花月报这等风月小报比拼香艳诱人,以后定要多买一份周婆言,以飨食客。
问话的人本是个茶馆酒楼里头候活的闲汉,见郡王居然回答了自己,自觉脸上生光,比那日头还要亮堂,便想着要替郡王圆一圆面子:“郡王是为了世子的事来的?依小人的粗浅见识,世子那样高贵的人,莫说是宠幸几个娼妓,便是良家妇人,受了世子的爱宠,也该是上香拜佛,神前还愿,才算对得起这样的福气。”
街上都是男人,有那铮铮傲性的,听了这话,缄口侧目,望着那拍马屁拍得忘形的闲汉,心里恼怒:你是个没娶妻的闲汉,说这等软骨头话来讨巧。我可是家有妻室,要打要骂,要休要淫,都该是我自己来。做什么让与这郡王,自己爱当个王八鳖精?
也有向来手头钱短的,爱赌爱嫖的,日常就赶着妇人去兼营暗娼的,却未免意动:若是攀上这等贵人,手指缝里漏一点赏赐出来,那也是我等下民受用不尽的福分。
回头想想自家媳妇的姿色身段,又不免懊恼生气:生就个村妇丑样,想要送给贵人去玩弄,都拿不出手来。
气冲胸口,当即便有数人手痒,决定回家将自家那婆娘暴打一顿,方能出一口胸中郁气。
他家的婆娘自然万万想不明这顿毒打来自何处。然而天长日久,并没有多少日子能逃过这顿打,早已神智麻木,不过白白忍着、挨着、熬着罢了。一辈子都是这样的生活,原由什么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众人形貌各异,想头万端。人群中的郡王却脸色一整,十分地严肃起来:“这就是你们这些小民不知礼了。周婆言的薛主编刚正不阿,不因犬子有个皇亲的身份就包庇隐瞒,正是高风亮节的表现,实在是令本王既惭愧,又感激,佩服得五体投地。”
恒娘走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原本被那闲汉点燃的怒火一下子惊得没影了,一双柳叶眼睛瞪大,差点变成杏核眼。看着这位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的郡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本以为,今日演的是弱女子大战恶霸王,谁知城阳郡王不按曲目唱,居然来一出贤王爷负荆请罪,礼贤下士?
郭至安见她出来,也不自矜身份,等着恒娘见礼,反主动迎上去,一揖到地:“犬子行为有失检点,任意妄为,瞒着小王干出些荒唐事来。小王实是痛心疾首。多亏薛主编仗义执言,小王感佩之情,难以言表。些微薄礼,还望你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他将手中红色物事交于下人,当着在场无数人,「刷」地一声,迎风展开,竟是两面大红锦缎做成的锦旗,上用黄色金线绣出大字。
左一面:报界女强项。
右一面:民间真御史。
似是深怕恒娘看不懂,十个大字都是规规矩矩的正楷,文字平易,用典浅白。
恒娘已经吃惊得忘了见礼,看完这两面锦旗,目光又移回郭至安身上,脑袋里急速旋转:贵人这回,打的是什么交道?
唉,仲秀才最近也不靠谱,吃过饭就不见人影。想要从他那里领会一点暗示都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