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等到她哪日入了东宫, 便再没有机会对她动手。这口气,非得要胀死他不可。
  仆人暗叹一声, 住嘴不劝了。
  说起来, 他跟了世子半辈子, 世子的恨,他约莫也能理解一二。
  今上子息艰难, 二十七八岁时, 宫中尚无一个活下来的皇子。
  群臣着急,皇帝也顶不住压力,把堂弟刚出生的儿子抱到宫中抚养。
  将将养到半岁, 中宫有喜, 生出了众望所归的嫡子。皇帝大喜过望, 回头就把他送回郡王府。
  太子多病, 今天发烧明日头痛,宫中上下被折腾得够呛。
  皇帝顿时又想起郡王府的福星来了, 将他接进宫中,与太子一起教养长大。
  美其名曰,借他的福气镇一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就是个备着太子有不虞之患的后手。
  世子就在这样大起大落的环境里长大,偶有机会见到郡王,一概得到的都是「谨小慎微,好生服侍」的警告,在宫中越发胆战心惊,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他的命运,几乎已经与太子捆绑在一起。
  就算是小小孩童,他也已经敏感地发现,一旦太子生病,宫人对自己的态度就要恭敬许多。
  太子病愈,那些讨好的悄悄话,那些谄媚的笑容顷刻间便如冬雪见了日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太子渐渐长成,他的身份越来越尴尬。
  外人看起来,世子依然沉默谦恭,一天不发一言,从不与人争执,是个完美符合圣人标准的君子。
  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仆人才知道,世子开始变得阴暗暴虐,在无数个黑夜里,需要通过凌/虐女人的身体来发泄心中的恐惧愤怒。
  好在本朝娼业发达,娼妓多且贱,就算世子下手重了,一不小心弄死,也不过悄悄拉回去,多赔些银钱了事。
  哪知道居然碰上金仙子这样命硬的,人没死,还敢趁乱逃跑?
  又哪里想到,居然会有说不清是愚蠢还是聪明的周婆言,替娼妓出头,直指皇亲国戚?
  如今世子多年经营的形象尽毁,成为宗室众人的笑柄。东宫又诞下麟儿,储位稳固。
  此消彼长,他心中这口生长了二十多年的恶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薛恒娘既是周婆言的主编,又是东宫的女人,世子不敢怨望天家,一腔刻骨恨毒,可不都转到薛恒娘身上?
  只是郡王私下特地叮嘱过他,今日不比以往,对东宫,更需谨慎恭敬,万万不可招惹忤逆。若是动了薛恒娘,太子非得借此机会,让郡王府大伤元气不可。
  他深知利害,早就暗中吩咐过动手的人,只准对金仙子出手,不能伤了一旁的薛恒娘。世子就算闯祸,祸事也不会太大。郡王面前,应该能交代过去。
  世子身边还有另一个褐衣仆人,背微微弓着,好似永远伸不直,三角脸,一脸褶子,见灰衣人被呵斥,忙谄笑着进言:“世子教训得是。想来世子是天潢贵胄,与官家太子都是亲得不能更亲的关系。那薛恒娘算什么东西?
  虽有个良媛的名头,这不还没有入宫嘛?瞧太子的行止,也不像是对她多有情意的样子。杀了也就杀了,大不了往水渠里的盗匪身上,一推了事。”
  拍拍手里的布囊,压低声音:“吹箭正是盗匪们的拿手宝贝,小的备了许多,管教有十个薛恒娘也死无葬身之地。世子容小的过去,替世子出气。”
  灰衣人大急,忙出声劝止:“世子,切莫听这小人之言……”
  却被世子一瞪眼,余下的话只好吞回去。眼看着世子一脸兴奋,赞扬那人忠心用事,能体谅上头的意思,是个大大的忠仆,以后一定好好提拔重用,再赏个如花似玉的侍女给他做老婆。
  褐衣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弓着腰感谢不尽。拎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兴冲冲就往报馆走去。
  灰衣人不由得心下叫苦,瞧着那褐衣人的眼色,也不禁透出十二分的鄙夷:小人成精,王八忘形。
  那褐衣人之前讨了个娘子,听说也是跟他自幼一起长大的。
  新婚还没多久,某夜被世子撞见,一时兴起,拖进房里糟蹋。
  那娘子是个气性大的,半夜就摸到湖边投水自尽。这人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当天就上赶着来伺候世子,还骂自家婆娘不识抬举。
  就算大家都是一样为奴为婢的人,可也照样看不上他这副没骨头的奴才样。
  世子不听劝阻,只好寄望于这人失手,或是当真能推到城外水渠的盗匪身上去。灰衣人瞧着褐衣人背影,心头默念阿弥陀佛。
  褐衣人拎着包袱,一径转去周婆言屋后,早有一伙兄弟蹲在那里,替他开了门。
  “众位哥哥头上怎么多着个肉包?”他看了一眼,脸上依旧笑得习惯性谄媚。
  “别提了。”有人唉声叹气解释,“你要上树?小心那个佩剑的书生,手头上有功夫,是个狠角色。”
  “多谢哥哥提醒。”他到了那棵冬日仍旧苍翠的桧树下,把包袱甩在背上,手脚并用,不用半刻钟,麻利地爬上高处,靠着树干,隐在如云的针叶中,揭开手里的包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物事。
  物长九寸三分,枣木红赤,黄铜冰冷。机身之上,并列躺着三支柳条般粗细的铁箭,色泽暗黑,背着日光,散发不详气息。
  这不是吹箭。
  是军用连弩。
  褐衣人脸上神情变了。从褶子缝隙里透出的无尽谄媚,如今都成了冰冷恨意。
  浑浊的眼睛眯起,烈火慢慢燃烧。透过弩机上的望山,找到了那青袄女子的身影。
  指甲盖里还带着黑泥的手指,慢慢摸上了悬刀。
  扣动悬刀的一刹那,弩身传来一阵轻轻颤动,三支铁箭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破空而出。
  ——
  仲简已经觉察到桧树上有动静,却万万没有想到,城阳郡王世子居然丧心病狂,竟敢动用军器。
  朝廷三令五申,京都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城阳郡王身为宗室,家里居然蓄有此等军国杀器,居心何在?
  来势迅疾,仲简已经顾不上去替城阳郡王想理由,持剑合身扑上。以他的身法,他有十分把握,能将三支铁箭挡在剑下。
  然而,世事通常出人意料。
  到来之时,金仙子正半躺在恒娘身上,面朝长天,眼角余光正好看到三支铁箭的残影。
  也不知她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原本无力躺卧的身躯,竟然奋力一扑,径直朝来箭撞了上去。
  金仙子离得近,仲简离得远,这一点时间差恰好撞上,仲简的长剑几乎与金仙子的身体同时赶到。
  仲简再没想到金仙子会有如此举动,大吃一惊,收剑不及,只来得及撤回大部分力气,剑锋轻轻划过金仙子衣服,眼睁睁看着三支淬了毒的铁箭噗噗钻进金仙子身子。
  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暗箭伤人,街上有目者共睹。无论男女,都吓得惊叫起来,四散跑远。
  防隅巡警没想到出了当街行凶的事,一时摸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动手,虽是口头喝骂:“哪里的贼人?竟敢当街杀人,出来受死。”却乱无目的。
  仲简厉声喝道:“贼人在桧树上,你们围住桧树,不准走脱一人。”
  防隅巡警虽不知他是谁,被他声音气势所摄,身不由己,照着他的指示赶到屋后。灰衣人早夺门而逃,巡警们正要去追,被仲简叫住。
  须臾,一个后背佝偻,脸上闪着疯狂笑容的褐衣人从树上跳下来,手拿弩机,猖狂大叫:“我是城阳郡王府的人,谁敢拿我?”
  防隅巡警看到他手里的弩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好在摇晃之间,众人已经看清,弩机上空空如也,并未张弦。
  为首的巡警摇着头,甩着腰间铁链一边小心上前,一边跟他说笑分散他注意:“兄弟,你不是郡王府的人还好,你要真是郡王府的,这罪过可大过天去了。”
  那仆人也奇怪得紧,口头虽然狂妄,手上却束手就擒,并不反抗。防隅巡警很顺利就把人绑了。
  这一场变生突然,猝不及防。世子张大嘴巴,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还在苦苦思索,那连弩是自己小心收藏的私人珍玩,如何被这厮仆偷拿了出来?
  灰衣人见势不妙,这时候也顾不得尊卑,拉着他,转身落荒而逃。
  恒娘整个人扑到金仙子身边,拼命抑制住胸口中蓬勃欲发的哭泣声,哽着嗓子道:“仲秀才,请带我们下去,我去找大夫替她瞧看。”
  仲简垂眸看着金仙子,三支铁箭穿过胸膛,涌出来的血都呈黑色,黯然摇头。
  金仙子嘴角溢出一股股鲜血,脸上却忽然焕发出惊人的神采,瞧着恒娘,聚集起身体里最后的力气,问道:“薛恒娘,你曾经问过我的问题,还记得吗?”
  问题?什么问题?恒娘满脑袋里都是她的伤,都是她替自己挡下的三支铁箭,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经问过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她。
  “很遗憾,行院之中,并无什么不伤女体的堕胎绝产法子。”
  金仙子声音轻松惬意,倒似平日里,难得的闲暇时光,坐在窗前,与姐妹聊天,“倒是有些伤天害理的法子,这却不能告诉你。”
  恒娘眼泪滚滚落下,止不住笑,声音却哽咽:“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金仙子神情严肃起来:“可我真有个靠谱的绝产法子,不过不是女子使用,是用在男子身上。你记好。”
  她喘口气,觉得体内力气慢慢流失,深怕再也说不完,加快语速:“日常烹饪时,在麻油中掺入棉籽油,混合使用。男子久食,生育渐失,可保女子不孕。”
  她嘴角开始涌出黑血,恒娘顾不得许多,伸手想要替她揩拭,却越擦越多,直到捂都捂不住。
  金仙子推开恒娘的手,断续道:“只要男子持续食用,女子便极难受孕。这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不伤人,且可断产的法子。”
  自觉眼皮逐渐沉重,强行支撑着,看着恒娘近在咫尺的脸渐渐变成两三个,如沉入水里一样模糊,嘴角浮起微笑,轻声道:“薛恒娘,你这个胆小鬼。你敢不敢,让天下的娘子们知晓这样的绝产之法?你可知道,这是……”
  恒娘满脸都是泪,跪在瓦片上,不顾膝盖火烧般的疼痛,凑上去听她在嘀咕什么,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是要惹来大祸的。”
 
 
第114章 拍马屁的功力
  巡警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平板车, 来到恒娘身边,客客气气说道:“薛主编,人已经死了。你抱着也没意义, 还是赶紧地送去京兆府, 让衙门勘验清楚,也好替她主持公道。”
  恒娘抬起通红眼睛,却是朝仲简说话:“仲秀才,麻烦你替我租一辆马车来, 要最漂亮的车,选最高大最好看的马儿。”
  巡警嘀咕了一声,“人都死了,要这样虚头做什么?”
  却也没拦着, 只是表示,马车上需得有他们的人在旁看守, 以防有人在尸体上动手脚。恒娘默默点头。
  仲简很快租了车回来, 恒娘抱着金仙子, 也不用人换手,自己费力地挪上车, 盘腿坐在地上。金仙子横卧在她膝盖上, 眉目安详。
  仲简动动嘴,本想告诉她,她如今身份不同, 只怕京兆府不会允她出现在公堂之上。
  按制, 案件牵连妇女的, 于传唤之时便需将其除名, 勿勾到案。
  若有妇人不待传唤,自行到衙门来, 也不许其上堂。除非涉及奸情或是特别大案,可唤到一次。
  偶有妇人做原告的案子,那也是家里实在没有男丁的情况,否则官府也是不受理的,以免有损夫家家声。
  更遑论如今她只是做个见证?
  然而看着恒娘低着头,固执地抱着金仙子,如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劝说的话尽数消失。
  等恒娘与两个巡警在车内安顿好,仲简默默放下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金仙子,眼中闪过一抹刺痛。
  他原本能够救下她的。
  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他可以以身为剑撞过去,将金仙子撞飞。
  若是考虑到金仙子体弱乏力,还有更保险的做法,便是伸手搂住金仙子,带她躲开。
  但他迟疑了。说不上是因为她娼妓的身份,还是头脑中如同生铁一般不可动摇的男女授受不亲的信念,他终究是犹豫了。
  就这样一念之差,金仙子没有躲过暗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反复问自己:“为什么,终究不能把所有的人,首先当成是人?”
  等他们押着那褐衣仆人,跟着恒娘的马车,一路快步到了京兆府时,陈恒早已接到消息,穿了齐整官服,亲自与巡警铺交割。
  见到恒娘时,陈恒也不禁一阵慨叹。当日在胡祭酒的书房初见,只以为这个清婉秀丽的女子是寻常侍女。
  哪里想到,此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打交道,竟是亲眼见到她一路如腾云,直升九霄。
  在公堂门口阻了她进去,委婉劝解:“薛主编,公堂乃刑杀不祥之地,贵人不宜轻入。再说,如今第一要务,乃是尽快让仵作查清死者死因,凶器形状来源。你进去了,也并不能帮什么忙。”
  他这头话音刚落,大门口有人进来,递了一张帖子与他,躬身道:“大尹,小的奉东宫之命,特来接薛良媛回去。”
  恒娘呆呆看着仵作接过金仙子尸首,扛着往后头一边低矮房子走去。
  仲简在她身侧,低声道:“你放心,我职责所在,又是亲身见证,必然要在这里候着。金仙子的身后事,我会看着,不会让人随意轻辱。”
  恒娘这才点点头,轻飘飘跟着那递拜帖的人出了京兆府大门,看到一辆四匹马儿拉着的马车,车身简素,并无什么装饰,形体却宽大。
  她没见过这辆车,正皱眉怀疑,见到车窗帘幕轻轻掀开,一张牡丹样雍容的脸蛋微带笑容,朝自己轻轻颔首致意。
  盛明萱。
  ——
  车轮骨碌碌转动,车身外喧喧嚷嚷,人生鼎沸。
  车内没有熏香,只有窗外吹进的淡淡尘土味道。
  盛明萱的声音如春日晚风,轻柔悦耳:“王良媛今日满月,我去探视她母子。正好碰上巡警铺的人径直寻来东宫,说了你的事情。太子殿下今日去了城外主持祭祀太一天神,不在东宫。
  王良媛听说你差点被人所害,急得不行,当时就想亲自去探你。
  我想着,她是刚出月子的人,如今外头如此天冷,她这一来一去,若是惊了风,受了寒,你心里只怕也要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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