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一片惊呼声,仲简揉身而上,在他脑袋碰到皇帝衣角之前赶到,一掌切下去,那人软软倒地。
不一会儿,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许都知疾步上前,与指挥使二人探过鼻息,站起身时,脸色难看:“陛下,此人早已服下毒药,此时发作,人已经没气了。”
皇帝吓得后退一步,正正坐在宽大的罗汉塌上,喉头咕噜噜一阵响,两眼发直。
宫女内监忙抢上去,奉痰盂的,敲背的,又传唤热水,绞帕子。
过了一会儿,皇帝喘过气来,一双眼血红:“拖下去,碎尸万段。朕要看看他是何种心肠。”
早在那仆人猝起发难,喊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时,郡王世子已然整个人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倒是郡王,却渐渐平静下来。不等皇帝发话,从地上爬起身,在一片乱哄哄的人来人往中,站得笔直。
皇帝回过气,也察觉到城阳郡王的异样,冷冷看着他:“此子心怀叵测,犯上不敬。前后始终,你可知情?”
郡王没回答,一手指着伏倒在地世子,声音带着笑,如同往常陪皇帝取乐解闷:“皇帝,来,为兄介绍你认识认识,他叫做郭璞,是我儿子,我唯一的亲儿子。名字是你取的,你说,希望他长大后,成为国之美玉。他刚满月,就被你接进宫中,当皇子一样抚养。”
“为了让他能安心呆在宫里头,不要被人抓住错处,我从小不敢亲近他,不敢宠爱他。难得见面,也要声色俱厉地告诫他,要知道感恩,知道戒惧,行事必三思,为人当谦退。
不争不抢,方能保身立命。谁家的小孩能听得进这样的教训?
他原本也不肯听的,可自从七岁那年大病过一场后,他突然就听进去了,从此谨小慎微,话不敢多说一句,步子不敢多迈一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病,也不知道他怎么想通的。你知道吗?”
他和和气气地问,倒真像是民间田垄上,两兄弟摇着蒲扇话家常。
皇帝阴沉着脸,眼角觑起,并不说话。
郡王也不在意,摇头喟叹:“我常常想,如果不是你从小把他接进宫中,他本可以游手好闲,做个闲散宗室,又或是去读书考试,或是荫个官儿,有个正经事业。然而你将他困死在宫里头,让他日日不能安寝,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当年你的几个兄长早夭后,我长到七岁,先皇以绿车旄节迎我入宫。在宫里呆了两年,终于等到你出生。
我还在不怎么记事的年龄,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如今我的孩儿,却是一出生就被你拿捏在手心,几进几出,竟是足足荒废了二十七年。人的一辈子,有几个二十七年?”
“这些利器。”他伸出手,指着内侍弯腰捧着的托盘,“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我事先不知道璞儿收集它们,但一看到它,我忽然就明白了璞儿的意思。你呀,枉自养了他这么些年,他心里想些什么,你是半点也摸不着。”
“这些东西,压根儿与旁人无关,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他收回手,望向罗汉塌上的皇帝,一字一句问道:“他怕,他惧,他怨,他恨。到最后,他求的,只是一个最快的了断。”
“胡说。”皇帝一拍案几,案头书本奏折被弹得跳了一跳。
“只要他没有异心,太子仁厚,终究不会亏待了他。他自己作贼心虚,竟敢怨恨朕?怨恨太子?”
皇帝越说越气,狠狠看着地上那个看不清眉眼的人,厉声道:“许都知,即刻将此逆贼押送御史台,下狱彻查。朕给他们三日,三日后朕要知道此子手中连弩,究竟出自何处。枢密也好,中书也好,但有涉案,一概严查。”
“城阳郡王所在,宫院锁闭,杜绝出入,着大宗正监管看守。待其子罪行查清之后,再行惩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月夜(下)
仲简不是多话之人, 其间种种言语细节,不过一语带过。
恒娘却仍然听得心惊胆战,等他说完, 长长叹了口气, 才问道:“这父子俩,还能活命吗?”
“世子大抵是难逃一死,郡王则未必。然而他只有这个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算活下来,也未必是福气。”仲简答道。
恒娘听了,默然一会儿,方道:“也好, 金仙子姐妹众人,与他相见于地下, 必然不会放过他。”
本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语气中却透出一丝茫然怅惘。昨天还见到郡王敲锣打鼓, 一派天潢贵胄的优游模样,不过半天时辰, 天翻地覆, 家破人亡。
这滋味,颇有些难以名状。
仲简侧头看看她,又道:“另有件好消息。”
却是关于周家的。
那日仲简曾说过, 圣恩令通过之日, 周家必有异动。
果然, 在圣恩令颁行天下前夜, 周父突然得了怪病,一夜暴毙。
仲简一早布置了手下, 在周家附近伺察。当夜守在周父房间窗户底下,亲耳听到母子俩联手用枕头闷死周父的行为,等他们干得差不多了,破门而入,撞个现行,一一锁拿,带去京兆府报官。
“还是仲秀才有远见,能料到他们这些黑心肠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来日去兰姐儿坟头,一定让她记住你的恩情,下辈子想个法子,好好报答你。”恒娘听了,终于一吐胸中闷气。畅快之下,忍不住开起玩笑来。
“是你早前布置得当,事先捏了他们的把柄在手头。圣恩令通过之日,兰姐儿父母就可以拿着你当日录下的字据报官。
周家也是替官府做事的人,家里若是出了刑罪之人,大理寺定然将他除名。他权衡之下,只好让他这位老大人早登极乐。”
恒娘眉眼一花,笑得开心:“是了,秀才有远见,浣娘也聪明,两人联手,惩奸除恶,叫那坏人终有恶报。”
又笑道:“你今日忙得有成效,我也没有白白呆着。金仙子说的什么绵子油,我如今初步有了眉目。”
仲简听她说了蒲月的话,沉吟道:“香料街上那家买西域奇香的香药店里,似乎也有一味叫做绵花子的香药。你若是有兴趣,也可找他家打听打听。”
恒娘答应了。仲简见她脸上的兴奋神情,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人丁滋生乃盛世之兆。朝廷向来对于鼓励生养,不遗余力。对民间各种伤胎堕胎,弃婴溺婴之事,深恶痛绝,屡下禁令。你这想让人绝产的法子,若真是传出去,朝廷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恒娘点点头,裹紧袄子,脸上沉静下来,苦笑道:“我何尝不知?不过,如今第一步,还是要搞清楚绵子油是什么,产于何处,产量如何。若是东西太贵,世上绝大多数娘子用不起,或是这东西存世极少,苦无获取之法,又或是公开之后,朝廷征以重税,市面绝迹,大家求购无门,这种种烦难,此时都难以想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仲简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看着她的目光,起了些微变化:她现在的样子,眉头深锁,双眼湛然发光,与太学那些纵谈国事的白衣学子,或是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朱紫公卿,哪里还有什么差别?
恒娘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低头看着脚下一片广袤黑暗的大地,声音在月光下透出幽幽哀戚:“纵有这许多不可逆料的阻碍,既然金仙子指明了方向,我总要尽力,替女人社那些苦于生产的娘子们探出一条路来。”
仲简不由自主蹙起眉,忽然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话一出口,微微不安,想要解释,一下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一直冷淡的脸上居然透出一层薄红,那是急出来的。
恒娘倒没怪他出言冒犯,摇摇头,茫然望着远方:“我不是讨厌孩子。仲秀才,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我听到大娘们议论生养的百般烦难时,我心里有多害怕。
不是怕疼,甚至都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完全不能自主的那种屈辱与绝望。
身体明明是她们的身体,可她们完全没法自己做主。她们成为身体的奴隶,永无止尽地供养它,忍受它,服从它,一个接一个,直到被它榨干一切血肉。”
仲简仍然不能明白她说的「自己身体无法做主」是什么感觉,然而听了她深幽锐痛的话语,心里不自禁冒出一阵寒意。
沉默半晌,方道:“我明日去请西域秘境的掌柜来楹外斋,你们会上曾掌柜,一起参详。”
“好,谢谢你,仲秀才。”恒娘收回目光,偏头望着他,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凤茸长袄面上,鲜亮的宝蓝羽毛里,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眉眼狭长,眼角上挑,笑起来便像是脸上荡着两弯弦月。
仲简怔怔看着她,脸上仍旧毫无表情,眼神却慢慢燃烧起来。
风露凝中霄,高处不胜寒。恒娘嘟囔了一句不知哪儿听来的打油诗,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仲简看了看月亮位置,“子时过了。”
过了一会儿,恒娘方轻声接话:“该回去了。”朝他递过一双纤长的手,让他抱自己下去。
仲简看了她一眼,却猛然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肯应声。
恒娘不明所以,嘀咕一声,“小气。”
往下看看,想了想白日见过的蒲月落地的样子,鼓起勇气,半探出身子,就打算往下跳。
仲简听到风声,大吃一惊,扭头过来,只看到一抹亮闪闪的宝蓝色向下急速坠去。慌忙伸手,却一下子没捞着。
忙在树枝上一撑,看准位置,用力跃下树去,落地一个打滚,正好到了恒娘身下,接住来不及调整姿势的恒娘。
恒娘吓得脸色煞白,伏在他怀里,抬头分辩:“我小时候都能安安稳稳——”
「落地」两个字消失在迎面而来的急促呼吸中。
恒娘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仲简高高眉骨下隐藏着的眼眸,彼处墨黑,中间一星亮芒,烧得人忽然心慌。
“薛恒娘,你这个胆小鬼。”耳边忽然响起金仙子的嘲谑。
她那日说了什么来着?“薛主编,你可有心仪的男子?中夜梦回,可曾梦想过他的怀抱,他的滋味?可曾想象过,让他抚摸你,取悦你,与你彻夜欢好,抵死不休?这就是你的身体,想要告诉你的话。你可曾听到过?”
冰凉手指如受蛊惑,不受控制地抚上他如刀锋般凌厉的面颊。
在她触碰到他的一刹那,本如闷雷一般沉重的呼吸骤然停止,万物死寂。
这一刻,目光缠绕,如潭底幽暗水草,柔软,而又激烈,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以及,渴望。
——
海月打着哈欠,伸手揭开厚重毡帘,捏着事先从养水仙的玉盘子里捡出的圆白小石头,瞅准角度,往院里的白石甬道扔出去。
石子落地声音小而清脆,在停了风的冬夜里,可谓清韵锵然。
眼角瞥见那两人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下来,瞬间拉开距离,海月悄悄放下帘子,蹑手蹑脚,摸回自己床上,滑进被褥里。
在朦胧睡意中,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泪。
唉,棒打鸳鸯是恶行,干多了是要折寿的。小姐也好,恒娘也好,咋就不能消停消停呢?
——
献陵在京城西一百里处,旁有行宫。
太后驻跸之后,每日上午巡查地宫。在行宫吃过午饭,下午便摆驾出行,一径去往附近田间地头,摆下盛宴,请庄户人家的娘子来一起说话。
日子倒比在宫中时过得更松快逍遥,以至于初时不肯来的外孙女最后竟在村里玩得乐不思蜀。
自封大周采风使,走街串巷,拉着个人,无论男女,也不管是官是民,就与人家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手里那本采风手册,几日功夫下来,越来越厚,既有各处神鬼异闻,也有风俗人情,田产案件。
对深居宫中的贵女而言,样样都是那样新奇,充满泥土与田地的气味。
灰扑扑的,带着泥腥,看着如此不起眼,却承载着王朝千年的兴衰。
“陛下封了薛恒娘为东宫良媛,多半隔些日子便要迎入东宫。殿下特地派小的过来,想让小的在大小姐面前,替殿下辩白辩白:殿下想着,薛良媛与大小姐交好,有她作陪,大小姐日后也不会寂寞。”
太后轻轻嗤笑一声,摇头道:“你回去吧,我会跟安若讲。”
等人恭恭敬敬退下,她才叹口气,对身后替她梳头的亲信内宦说道:“太子终究还是不了解安若。”
内宦笑着应了一声:“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娘娘更了解大小姐?”
太后也笑了笑。过一会儿,沉声吩咐:“传我的话,京城来的消息,半个字不准透露给安若知道。”
第119章 安坐楹外斋
冬日的后半夜, 向来比上半夜更难过一些。大地在夜寒中沉眠,室内炭火渐息,被衾转冷。
这个冬夜, 恒娘却睡得反比上半夜香甜。次日醒转时, 腮含桃花,星眼迷离,虽然坐起来,却还似在梦中。
海月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放在乌木架子上,琅琅水响。她一边拧帕子,一边笑看着恒娘,打趣道:“敢问这位小娘子, 可是夜来做了美梦?这般不舍得醒来。”
侍女见恒娘起身,打起四处帘帷。阳光从窗口透进来, 寸寸碎金, 耀眼生花。恒娘见到这日头, 猛然醒过神,掀开被子, 跳下地来。
“别急, 小心摔跤。”海月忙提醒她,递了帕子给她,笑道:“咱们这里, 向来懒散。你放心, 没人笑话你的。”
“不是, 我今日有事。”恒娘一边擦脸, 一边说道,“今日还要麻烦你, 替我跑几趟腿呢。”
“不用客气,反正呆在院子里,也是闲得长毛。”海月笑道,“可是去寻那曾掌柜?我记得的。”
“嗯,除了这一宗,还要麻烦你顺路去一趟服膺斋,替我传几句话给顾少爷——那日在楹外斋,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得花枝招展,说话咋咋呼呼的太学生。”
听了她要传的话,海月惊奇地挑起眉毛:“这算什么事?那位顾少爷肯听你的?”
这个嘛,恒娘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笑眯眯道:“你尽管去。顾少爷一定千肯万肯。再说,他还欠我人情呢,这忙,不帮也得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