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这白叠布,若照蒲掌柜的说法,问世之初,本也是达官贵人专享之奢品。然而数世浸润下来,在大食国、高昌国、于阗黑汗之内,竟也成了普罗大众、穷苦百姓的着身之物。在小人看来,这便是遍地的黄金,天大的商机。”
恒娘听完,呆呆看着这满眼精光的商人,忽然站起身,敛衽一礼。
曾泰吓一跳,忙不迭侧身避过,又鞠躬答谢,口称:“不敢当,贵人折煞小人。”
恒娘起身,微微一笑:“曾掌柜或许只为求财,然而我想着,你这求财的法子,既造福了女人社的娘子们,将来若是成功,还能惠及如我一样的无数穷人,就不由得很想感谢你。”
曾泰一愕,哈哈笑道:“薛主编这话,小人一定谨记在心,时时提点自己。”
院门外响起一阵喧闹声,似是有数人在拌嘴。
恒娘转眼望过去,顾瑀一身惨绿锦衣,左手装模作样拿着把折扇,右手居然揪着个身穿白衣的小子,一路直奔画堂而来。老远就气咻咻叫道:“恒娘,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还没等恒娘回过神,他身后闪出一人,却是余助,脸上红扑扑,疾步上前,抢在顾瑀前头,对恒娘扬眉笑道:“恒娘,我们得了你的吩咐,就直奔地头,半刻也没耽误。”
顾瑀折扇一指他:“恒娘交代的是我,你凑什么热闹?哼,亏你自诩正人君子,温良如玉,一听说我要去那种地方,非要跟去,一路跑得比我还快。”
忽然眼睛一眨,又嘻嘻笑起来:“原以为你这么积极,定是有些能耐,做什么到了那里,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也不会动了,就跟那头回出阁的新娘子似的,倒叫那群娇娘子们好一阵心疼?”
余助脸上更红,连眼圈都红了,跳脚骂道:“我从未去过那等烟花之地,第一次见识,自是浑身不自在。难道如你一般,大摇大摆,熟门熟路的,就光彩照人了?”
顾瑀一撇嘴,悻悻道:“自从听了金仙子那日的话,我如今去了那里,也浑身不自在得紧。眼看着是满眼花红柳绿,想到的都是森森鬼域,累累白骨。哪里还有什么兴致?清心寡欲得紧,简直比佛门清静经还要有用。”
又对恒娘说,“恒娘,我听你的话,留了充足的银钱,够她们好几日入项。”
余助翻个白眼:“我难道没给?就你一个好人?”
恒娘被他二人吵得头疼,又忍不住好笑,摇摇头,指着顾瑀手上那人问道:“顾少爷,这是什么人?”
那人见问到自己,忙从顾瑀手里挣脱,整整圆领衫子,又扶正头顶玄色高帽,却是个十二三岁的童子。与恒娘眼光对接,两人都「咦」了一声。
有些面熟。
第121章 惊变
顾瑀说话夹七夹八, 颇不清楚。幸好余助从旁替他描补。
他二人去到金仙子所在的行院,白日生意清淡,顾少爷出手又是有名的阔绰, 行院娘子们都肯兜揽他们。然而听到他们的问题, 却都个个摇头,茫然不知。
金仙子为人颇有侠气,姐妹间偶有难处,或是觅得良人, 尚缺身银,求到她身上,哪怕是素日有嫌隙的,她一样仗义疏财。
或是假母龟公欺凌, 她也常常替她们出头。因而行院中,人人都服气她。
她为人所害, 当街殒命, 消息传回, 众姐妹无论是与她交好还是交恶,当此时, 俱都悲从中来, 抱头痛哭,哀声整夜不息。
到了晚上,假母拗不过大势, 不得不停了生意, 算是院里齐齐为金仙子举哀一日。
就连附近的两三家行院, 也没有趁此机会抢客。虽被假母逼着迎客, 各家娘子们却似约好了一般,各自素了妆颜, 低了娇声,淡了笑脸,以至于好些客人未曾尽兴。
假母气急,想要打骂,却难得地被上至魁首、下至奉茶,无数双眼睛怒目而视。
一时居然气虚,不得不抛下一句:“事不过明日,否则把你们的皮全揭了,老娘自寻鲜嫩的来。”骂咧咧走了。
因此顾余二人上门,特地问起金仙子生平,娘子们回忆起各人受过的涓滴好处,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泣声。然而说来说去,却也没人提到「绵子油」这三个字。
顾余二人失望之余,告辞出门。却在门口撞见龟公教训个白衣玄帽,服饰奇特的小子:“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去去去,赶紧滚一边去,别碍着老爷们的眼。”
那小子被骂得一缩头,却也不走,期期艾艾问:“金仙子可是这里的娘子不是?”
龟公一愣,上下看看他:“你找她做什么?你是金仙子的恩客?还是她儿子?这年龄瞅着可小了些。你是她弟弟?也不对,金仙子是娼女之后,哪来的弟弟?”
那小子涨红了脸,摇头不迭:“不是,你别瞎猜。我听说金仙子死了?”
龟公「哦」了一声,阴阳怪气起来:“你是打哪儿听说她的事情,来认亲要钱的?我实话告诉你,别说金仙子就没攒下什么钱,便有几个,那也是鸨母囊中之物。你算哪路上的货色,也想来分一杯羹?”
那小子一直摇头:“不是,都说了不是,你这人瞎猜得离谱。我只是想要回金仙子的尸身,其他的一概都不用。就连她穿的衣服,都可以全部交你们处置。”
余助拉拉顾瑀,两人折返。谁知那小子见了他们两个外人,却什么也不肯再多说。
被顾瑀多问了两句,更是一转身就想跑,这才被顾瑀揪着衣领,一路扯去楹外斋。
恒娘听完,又使劲看了那小子两眼,心里疑惑:看着有几分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那小子大了胆子出声:“贵人,我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你们做什么抓我来这里?”
“你认识金仙子?”恒娘问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打听金仙子的事。”
“金仙子——”他迟疑了一下,眼神觑了一圈,扫过蒲布拉时,眼光闪烁一下,却不停留。
恒娘心中起疑,看向蒲布拉,却见他仍旧摸着一把卷须,不见什么异常。
片刻之后,那小子下定决心,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认真看着恒娘,说道:“我也不认识她。但我奉了师傅的命令,要迎回她的遗体,以便让她能够正确安葬,永远摆脱黑暗肮脏之苦,往生光明极乐。”
顾瑀正喝着茶,咕咚一声呛进去。余助脸色一变。
恒娘问道:“请问你师傅是谁?”
那小子正要说话,外头又一阵吵嚷声。一个守门的侍女快步进来,恒娘与海月都起身,听她回禀:“外头来了军巡铺的人,说是看到有人奇装异服,颇似妖教中人,入了我们这院子,特来查问。”
海月眉头一挑,语气含怒:“小姐的院子,他们敢进来搜查?”
恒娘问她:“他们知道阿蒙的身份?”
海月张张嘴,无言以对。恒娘皱眉,看着那小子:“他们是找你的?为什么说你是妖教中人?”
那小子沉默不语。须臾,巡警从大门口冲进来,一眼就看到他白衣白帽,站在屋里。
为首之人面露喜色,一把上前,解了腰间麻绳,两三个人动手,将他捆了。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并未遇到半点阻碍。那人束手就缚,亦没有申辩。
顾瑀本想与那公人争辩,被余助拉住。余助脸色凝重,朝他摇头。
顾瑀少见他如此神色,心里莫名生了几分惧意,不敢出声。蒲布拉与曾泰更是站得远远的,恨不能脚底抹油。
海月也被恒娘按住。等那公人绑好了,恒娘方冷冷问道:“你们闯进这院子,也不问过主人的意思,就动手捆人。这是什么章程?”
那公人虽不知她们身份,却也看出此地清雅不凡,唱个长喏:“贵人勿要见怪。小的们职责在身,不敢轻忽。如今朝廷正在各处搜寻食菜事魔、传习妖教的妖人。这小子竟敢穿着妖人衣物出入太学,若让他将太学生们蛊惑了去,贵主人怕也担不起这样重责。”
顾瑀指了指那半大孩子,又指了指自己,满眼困惑地问余助:“他能蛊惑我?”余助居然没有趁机取笑他,只是绞着眉头,看着恒娘。
恒娘心头颇觉震撼。阿蒙以前说过魔教之事,特地用了「一旦成案,天下震动」的言语,她只道这些魔教徒个个生就獠牙利齿,不人不鬼,方能叫人害怕。
然而眼前这个小子眉目清秀,虽是被绑着,却并没有害怕容色,反而拿眼看着自己。
眼神交汇处,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摩尼寺。
云三娘屋宇紧邻的摩尼寺。
那日仲简与她前往寻三娘,便是他在门口,帮仲简看顾马匹。
巡警一行人押着身量不足的白衣「魔贼」,浑似一群恶熊围着个瘦猴,出了大院之门,扬长而去。
绵子油的问题还没有进展,如今又牵连上魔教,恒娘脑子里,直似一团乱麻。撑着桌子,缓缓坐下,心头无声问道:金仙子,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
金仙子之名被恒娘暗自念叨的时候,百里之外,也有人念出了这个名字:“前有侠婢夏云岚,后有侠妓金仙子。了不起,薛恒娘!”
阳光当头,照得院子里头堆积的麦秸秆一片金黄。院子另一头的土灶里头烧的,却不是秸秆,而是一根一根儿臂粗的木柴。
灶前立着个葛衣妇人,头上拿青色帕子包着,端着一个木盆子,从里捞出一早浸好的面片,拇指大小,投于沸水中。面片光白,忽而露头,忽而沉水,如银鱼嬉戏,如荷珠滚动,煞是可爱。
妇人手里忙着,口中也不闲着:“大小姐,你且再坐坐。很快就好了。”
院子里头有根木头长凳,坐了个鲜红骑装的女子,发结长辫,辫尾缀以五彩璎珞。宝石光晕在日头下流动,衬得一张芙蓉面更增明辉。
一双长而弯的细眉此时却微微蹙起,扬了扬手里的《周婆言》,笑问道:“这是数日前的报纸了。大娘这里,可有这两日的?”
“自那日大小姐问过,我就嘱咐我家男人留意着。若是出了新,便是抢,也要抢一份回来。不过这两日确实没见到市面上有这报纸。”
妇人放下木盆子,换了木勺在手,在水里捞一捞,笑道:“快好了,大小姐今日务必尝尝我的手艺。”
“闻着这味就叫人馋嘴。”阿蒙笑着夸了一句,然而低下头,看着手里这份周婆言,笑容渐渐敛去,眉中浮现忧色。
如今恒娘手里有了点闲钱,却全都用回周婆言上。这期报道就不惜工本地用了红墨二色套印。
厚实的高丽纸上,十个红彤彤的大字触目惊心:郡王世子凌/辱诸妓至死。
侍女本在院门守候,见她忽然招手,忙分了一人,急趋入内。
阿蒙低声道:“你先回行宫,去马厩要十匹马,再点五个侍卫。若是碰上太后与山陵使问起,就说我下午要骑马散闷。”
侍女应了,又忍不住惊疑,不肯就走,拿眼看着她。
阿蒙笑了下,秀眉一挑:“我要回城,你可要告密?”
侍女一凛。
宫中侍候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心腹侍女不多,然而就算是从未跟过她的人,只要肯听她吩咐做事,哪怕闯祸,她总能替她们抗下罪责。
相反,若是故意坏了大小姐的事,依着大小姐傲慢刻薄的性子,那必定事后会想个害人的法子,叫人吃上若干暗亏,诉不得苦、欲哭无泪那种。
当下恭恭敬敬回答:“婢子谨遵大小姐吩咐,不敢有异心。”
从献陵回城,快马加鞭,也要半日功夫。当阿蒙带着扈从,急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经过南熏门进入外城,时已入夜。
楹外斋外的银杏树上,再没有人抱着长剑,默默守护。云母窗前,也没有人中霄不寐,起视秋月。
倒有数道黑衣人影,从院墙上悄然跃落,潜行至窗台下,轻轻推开微阖的窗户,翻身而入。不过片刻,扛着个昏迷过去的女子,从大门走出。
夜色掩盖下,黑衣人很快不见踪影。
楹外斋安静如初。
第122章 计议(上)
“昨日小的们确曾带走一个妖服小子, ”头天来捉人的巡警铺头站在阿蒙面前,挂了满脑门冷汗,“但陈大尹竟与他相识, 只说我们认错了人, 那人乃是正经的摩尼寺僧人,并非邪魔歪道。当场放了人回去,还把小的们训斥一顿,让小的们不得欺压良民, 擅兴风浪。”
“摩尼寺僧人?”阿蒙顿时明白过来。
本朝除佛道之大宗外,民间教派众多,尤以摩尼为甚。然显平三年,京畿之地竟爆发教乱, 信徒假奉「光明神」之名,啸聚起事, 竟至攻陷东城门。
此乱虽经朝廷迅速平定, 然京师震动, 帝君不安,自此颁下严令, 视「食菜事魔、夜聚晓散、男女混杂、传习妖教」者为魔贼。
京中原有数座摩尼寺, 自此后均被朝廷以各种名义取缔。
仅剩一座,寺中主持法师见机得快,早早宣布本寺为正信, 乱民所奉为异端, 朝廷方暂为容忍。
陈恒没事, 自然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倒是恒娘为什么要追查这个摩尼寺僧人?
阿蒙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放他们回去。
等这一拨人走了,顾瑀满脸惶急地跑来:“恒娘, 恒娘回来了吗?”
阿蒙瞪了海月一眼。
海月眼眶一红,差点哭出来。她从昏迷中醒来,抚着肿痛的脖颈,发现恒娘不见了的时候,天知道她惊吓成什么样子。
恒娘的被子被胡乱扯在一侧,地上鞋袜丝毫未动,显是睡梦中被劫。
小姐不在,此事又不敢惊动太子,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往服膺斋递信。
宗越与仲简都不在,顾瑀、余助、童蒙放下手头的事,分头往太学各处找寻线索。
顾瑀看了一圈,没见到恒娘,匆匆跟忽然出现的阿蒙打个招呼,顶着一头汗水,又打算往外头再找一遍。
阿蒙叫住他:“别找了。一整夜的功夫,有心人作案,早已出了太学。”
顾瑀急了:“那该怎么办?我去报官。”
他话音未落,被另一个喘着气的尖细声音打断:“不可。事关女子名节,若是闹得众人皆知,恒娘日后如何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