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趁着那人扛着她走路,在必然会有的起伏之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调整脑袋,朝右侧看去。
  一片苍黑中,似又有个幽黑的圆洞,有极细的风声吹进去,再没有别的动静。
  这里就是无忧洞?
  左边的「乌木错」替她解答了困惑:“娘的,这些肉馒头摸起来都是一个样,我哪知道上回是哪回?要不是痛极了还能嚎一嗓子,我简直要以为这些屁都没一个的女人都是坟里头的活死人。你听这洞里头,可有半点活人气?呸,晦气。”
  「晦气」两个字还没完全落地,扛着恒娘的贼人忽觉面前两条腿动了起来,先是高高扬起,随即膝盖微弯,如流星锤一般,从空中迅速荡回,狠命地踢在两腿之间。
  贼人「啊」地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恒娘,两手捂裆,两脚原地跳起,带起无数水花飞溅。
  黑暗中,左右贼人不知发生何事,大急:“胡老三,你诈什么尸?”
  恒娘从贼人手里挣脱,顺势落进水里。水中淤泥甚重,她没穿鞋子,一脚踩进去,深深陷入一堆滑腻的烂泥中,重心不稳,干脆蹲下身子。
  “婢子——嘶——婢子跑了!”
  “什么?”左右两人大惊,“往哪个方向跑的?”
  “怎么没听见响动?”
  没时间了。
  恒娘咬紧牙关,脸颊肌肉都在酸痛,拼命感受右侧风声,在乌木错转身的瞬间,从他身旁俯身冲过去。
  冲过去,冲过一个幽黑的、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的洞口。
  洞里比通道更黑,恒娘甚至看不见大致轮廓,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空间。
  虽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甚至没有呼吸的声音,但里面有人。
  恒娘浑身上下所有感觉都在告诉她,洞里有人,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们在「看」她。
  如果要藏住一滴水,便把它藏进海洋。如果要藏著一个女人,便把她塞进女人堆。
  这是适才刹那间划过她脑海的念头,电光火石,甚至来不及细想。
  冲进来之后,被无数双黑暗中静默的眼睛「看」着,她才骤然想起另一个问题:这些女人能不能在黑暗中视物?她们是否彼此认识?她们能不能发现自己这个外来者?
  肉馒头,肉馒头。
  心头一道闪电劈过: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她们赤身裸体,没有衣服!
  双手捏紧,几至发抖:自己身上穿着阿蒙的波斯式样绣锦袍子,只要一靠近,一定会被识别出来。
  身后传来胡老三咬牙切齿的声音:“无忧洞,她躲进了无忧洞。走,进去给我搜出来。”
  恒娘双腿开始发抖,前面是未知的死寂与黑暗,后头是恶狼悍匪,该怎么办?
 
 
第125章 无忧洞(下)
  黑暗中, 一支冰冷滑腻的手准确抓住恒娘,拉着她往前便跑。洞里没有风,跑起来只有水花溅起的声音。
  恒娘不敢说话, 不敢停留, 跟着这只手与她的主人,全力奔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沉默的手上。
  十来步后,空中忽然多出五六只手, 她们抓住恒娘的胳膊,向上提起。
  事发突然,恒娘忍不住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骤然之间,双脚离地。
  惊呼声在黑暗中标明了方向, 后方追逐的脚步朝着洞里,破水而来, 夹杂着胡老三气急败坏的诅咒:“贱婢居然敢跑?”
  另一人淫/笑:“这么迫不及待往无忧洞里钻, 是上赶着想伺候爷儿们?”
  “都别多说。这一趟活, 钱已经收了一半,早被爷几个花了, 如今人出了岔子, 你乌木错能吐得出钱来?外头察子追得紧,鬼机楼要是跟我们翻脸,我们去哪里躲避?”
  随着话声, 三人快速接近恒娘被从水中提起的地方。
  他们似是熟悉地形, 及时收住步伐, 跃上石阶, 有人抱怨:“鬼地方一丝光也没有,如何找得出那犯贱的婢子?”
  胡老三恶狠狠呸了一口,“那帮子装神弄鬼的说这里不能举火,你们这帮软毬就乖乖听话?”一阵窸窸窣窣声响,似是掏出什么东西,接着是咔擦几声响。“他娘的,这里头一天到晚水气蒙蒙,老子的火石都给润了。”
  有人似是抓住了他的手:“胡老三,别弄了。他们弄的神神鬼鬼有时候贼灵验。既是他们的地头,还是守一守他们的规矩。”
  朝着洞里喝道:“方才有贼贱婢逃进洞里,谁有能耐抓住,交给爷儿。爷儿替你跑腿,买肉买糕,任选。”
  恒娘后背挨着潮湿的墙壁,身前身后都能感受到女子冰冷柔软的。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声都几乎无法察觉,然而身周四方,似远似近的地方,开始传来一声刺耳的「咕咚」。
  先是一声,然后是三五声,很快,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恍似置身于夏日的瓜田,四周全是一鼓一鼓的青蛙。
  一群饥饿至极的青蛙,传来不祥鸣唱。
  恒娘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心脏砰砰跳动,声音巨大得快要化作实物,呼啸而出。
  “咕咚”“咕咚”“咕咚——”
  一个嘶哑含混,仅能勉强辨认出是女子的声音从恒娘侧方发出:“抓——抓住——你们——过来——要肉,要糕。”
  恒娘刚要从墙上跳起来,四周伸来许多手,如水蛇一样缠绕着她,抓扯着她,死死掐着她,让她不能动弹。就连嘴上,都被两三只手层层叠叠捂住,带着浓重的泥腥味道。
  胡老三笑骂了一句:“还是老七有办法。”
  三人朝着说话人的方向走过去:“只要交出贱婢,桂花糕、炸鹌鹑……”
  话音未落,忽然“啊——”地一声惊呼,接着是连续两三声惊呼,伴随着「砰砰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恒娘身边的手松开了,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似是有许多人朝前飞奔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懵然,过了一会儿,方猛地站起身。
  男子的声音似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含混低哑。与之相应的,是无数「噗噗」的声响,听上去既似拳打,又似脚踢,甚至像是整个人如炮弹一样,反复不停地冲撞,或是把自己当做装满石沙的大麻袋,重重地压上去。
  除了男子从什么东西下透出来的拼命咒骂,没有人说话。
  只有不停地“噗——”
  “扑通——”
  “咚——”
  沉默。狠毒。用尽全力,反复捶打。
  一片黑暗中,恒娘回想起,刚从水里出去的时候,脚踏上的地方,似乎铺着粗糙但厚重的毡毯。
  如果这毡毯把人卷起来——恒娘无法视物,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画面,如同眼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没了声响。洞里回荡着一片喘息声,急促粗重。
  那个嘶哑含混的声音再次说话,这次却流利许多:“打开毯子,把他们身上所有东西,全部剥下来。”
  “且慢。”恒娘试探着,两手朝前,慢慢朝人群聚集的方向摸去,口中一边说着:“谨防他们装死。”
  她势单力孤,小时候在街巷里跟一群毛孩子打架斗殴时,没少干过这种卑鄙勾当。
  先前的声音一愣:“那你说怎么办?”
  恒娘张嘴就想说:“先弄到水里去,闷上半刻钟。”
  话到嘴边,心里打了个突,不期然冒出一个念头:杀人。
  她在杀人。
  若是毡子里头的人真是装死,或者只是晕倒,自己这句话说出来,便是实打实的杀人。
  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想到这个主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声音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不耐烦起来,再次下达命令。很快,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毡子被揭开。
  刹那之间,黑暗中传来一声男子暴喝,以及两个女子沉闷的痛叫,有女子发出一声叫:“他手里有刀。”
  另有三五个女子叫道:“我们拖住他了。”
  “臭/婊/子,贼贱/妇……”那人狂怒,声音却定在一个地方,似乎被死死拖住,不能移动。
  恒娘听到黑暗中传来「噗噗噗」的声音,似是刀子刺入人体,有女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啊呜声音,夹杂着男子「贼咬虫,松口」的咒骂与痛呼。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才反应过来:是女子们张嘴咬住了他。
  更多的人拥上来,男子手中挥刀,初时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几声闷响之后,很快停滞下来。
  恒娘浑身发抖,这一次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女子们拿身体挡住了男人的刀势。
  男人的叫声越来越无力,与此同时,牙齿咬噬的声音、血液噗出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终于,恒娘听到哐当一声响,刀落地。接着没有预料的人倒地的声音,只有无尽的撕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片刻,那个最初的声音出声:“好了。他这次死定了。”
  这场无声的狂怒与复仇才慢慢平歇。
  刀锋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擦响,那个声音捡起了刀,“谁杀过牲畜?剩下两人,一人一刀,再不容他们蒙混过去。”
  “我见过杀羊,我来。”有人接过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似是在摸索脑袋所在,接着,两声闷响。
  从声音听来,是半空剁下,不是就手割掉。
  “搜东西。”最初的声音下令,开始有金属碰撞、衣衫簌簌的声音。
  她接下来问:“刚才受伤的姐妹都有谁?”
  “陈春娘、云花、煎果子都死了。”有人回答,气息微弱。
  那声音朝回答者跑过去:“小鸟,你受伤了?”
  「小鸟」似是笑了笑,声音无比轻松:“九娘,这样刚好,不用救我,也不用为我耽搁。等你们走了,我会陪着春娘她们,自行了断。”
  “不行。”最初的声音已经到达小鸟处,似是扶起了她,声音迹近蛮横:“我们要一起出去,说好了的,一个也不能少。要带云花出去看云和花,带煎果子出去吃蜜煎,带春娘回去找她爹娘。小鸟,你说过,你想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骗你的。”小鸟小声说,“没有路引,我哪儿也去不了。”
  “只要出去了,我替你弄路引。你信我,我能做到。”
  “没用的。”小鸟声音哽咽,“我们这群姐妹,陷落在这魔窟里头,长则一两年,短则两三个月,早已成了污泥臭沟。出去之后,还不是只有一个死?
  我不回去,我爹娘姐妹她们兴许还能宣称我病死了,也不至于让她们为我蒙羞,连累姐妹们终身。”
  “胡说。”那声音怒气勃然,“我说过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天下有份女报,专为女子发声。我们能诉苦,能剖白,谁说只有死路?”
  骤然在这深深地底沟渠,在满地血腥腐臭中听到「女报」二字,恒娘如被电击,浑身一颤。
  “是了,你说过无数次,是你给大家带来勇气和希望,你还让大家取名字,让我们记住我们自己,真好。
  九娘,大家,我希望你们能出去,好好地活下去。可我胆小,我怕。
  我们拼了命,替你们拖住这贼人。你们一定要平安走出去,替我们看看云和花,替我们吃吃煎……煎果……”
  声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安静,早先在尸体上搜身的声响也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最初的声音似是霍然站起,声音发紧:“好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再过小半个时辰,贼人就该回来。把东西分一下,谁走前头的,手里拿刀。”
  黑暗中响起低低的语声,没有多少无意义的聊天,只是简短的「我来」「还是我,我比你壮」。
  恒娘的嘴唇与喉咙干涩得如同烈日下的沙砾,艰难地吞口口水,才哑声问道:“你们为什么救我?”
  有人回答她:“你是女子。”
  恒娘握紧手,眼眶发热,同时奔涌出的,是无尽的悔恨,是想疯狂抽自己的愧疚。
  陈春娘、云花、煎果子、小鸟,这些女子,本可以不死。只要她那句话说出口,贼人就算装死,也让他在水里真正死一回。
  最初的声音问道:“新来的,你也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恒娘,我叫恒娘。”
 
 
第126章 狭路
  这一路走得匆忙且沉默。为了不发出声响, 女子们走的是无忧洞另一头,一路都是平整的石板,女子们脚步落下去, 轻得如同一片片雪花。
  从贼子们身上剥下的衣物, 全用于包裹几个受伤的女子。恒娘抢了个重伤昏迷的,牢牢背在背上。
  她自小干活,又爱打架上树,虽没受过专门的训练, 倒也比别的女子来得矫健灵活。
  背着个瘦弱女子,并不影响行动。只是背心传来热乎乎的粘糊感觉,血腥气味钻鼻而入,令她心头不自禁地惶急揪痛。
  也不知走了多久, 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大,恒娘有时候蹭到旁边的石壁, 感受到水气越来越重, 想了想, 猜到她们是要走回主渠道,顺着排水的方向找到渠口。
  不知不觉, 恒娘走在了队伍的靠前位置。众多男子高声喧哗声音遥遥传来时, 她也是最早听到的。
  前头瞬间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撞上前方的身体,知道有变, 即刻静止下来。
  没有人说话, 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水滴声盖过, 一如恒娘刚刚进入无忧洞。
  理智告诉恒娘, 身前身后都是自己的队友,然而这无尽的静寂, 仍然不禁令她心底生寒。
  她没有学过兵法,只是本能地觉出了某种奇异的可怕。
  若是换了阿蒙、宗越或是仲简在这里,只怕更会骇然失色。
  这些女子只不过是些平凡的弱女子,从未受过军队训练,现在有人竟然能做到让她们令行禁止、整齐划一、不计生死、前赴后继。
  朝廷养军百万,敢于傲然宣称所部勇武义烈如此的,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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