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软软倚在仲简身上,还朝他笑了一下:“弄脏你的衣服了,回头帮你洗。”
仲简自知道消息以来,一颗心如在滚油里泡着,上下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此刻终于见到她无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难得地回报以一个微笑。
恒娘对信陵公说:“我就是你叫人掳来的薛恒娘。你为什么抓我来?”
“听说你在四处找人问绵子油?是金仙子告诉你的?”
恒娘精神一振,扶着仲简站直:“你知道什么是绵子油?”
信陵公淡淡道:“你已经查出来了,所谓棉籽油,便是高昌白叠布、琼州吉贝布所用之籽取油。用于男子,可收绝育之效。”
恒娘大奇:“你怎么知道我查到这里了?”
“摩尼教出自波斯。那日你叫去询问的蒲布拉便是教中信徒。我们自有办法传递消息。”
恒娘心念一动:“你们刚才所说的圣餐……”
“不错,圣餐中便是添加了此油,是以味道独特。”信陵公冷笑,“若非他们都信这圣餐有奇异之处,如何能长时间养着我这个废人?”
“你们这教,为什么要用棉籽油制作圣餐?”恒娘疑惑,“这不是让你们的教众断子绝孙吗?”
信陵公一掀胡子,傲然道:“你们把这肉身当做宝贝,在我看来,却是个受苦受难的牢狱,暗无天日。生儿育女,无非是将光明再度囚禁在肉身之内,有甚值得?倒不如禁绝生育,尽快终结这三千世界,方有机会,迎来光明境界。”
恒娘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想法的人。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不过你哪来这么多棉籽油?”
信陵公刚要回答,忽然哼了一声:“小丫头想骗我话?你又为什么对这棉籽油感兴趣?”
恒娘苦笑:“你既然知道我是周婆言主编,当知我是为女子说话的。这生育一事,若是多了,实为女子之累。若有这样宝贝,能免女子不断生育之苦,我自然当为娘子们求取。”
诚恳地看着信陵公:“其实你我的初衷虽然不同,意图却也差不多,既然你已经不久于人世,何不将它转送于我,也好让它发挥效用?”
信陵公哈哈大笑:“小娘子,你倒是挺会打蛇顺杆上。”
恒娘眨眨眼:“你找我来,不就是想要让我替你完成心愿?”
信陵公点头:“很好,难怪你能办出周婆言,胆色豪气,都叫人佩服。可惜,你们女子做事,终究不免婆婆妈妈,太过心软,注定成不了大事。
你想让女子不受欺辱,不想着把欺辱你们的人赶尽杀绝,反倒只是去报纸上写写文章,就算惹得人掉几颗眼泪,又抵得甚事?”
说到这里,用力一拍桌子,苍老脸上泛起光辉:“想当年,老子追随方圣公,转战于州县之间……”
仲简冷冷打断他:“你们不满朝廷贵人敲骨吸髓,尽食民之脂膏血肉,号称替天行道。然而你们起事之后,残杀官民达二百万之巨。无数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这就是你口中的「大事」?”
信陵公被他拿话噎住,沉默片刻,喃喃道:“真有这么多百姓做了无辜亡魂?”
仲简倒也坦然:“此数乃地方官府上报,或有夸大之处,但你自己有眼,亦能看到你们一路的行事。若非你们残民之深,不下于官兵,以那样浩荡的声势,如何一年之间,全数覆亡?只留你们这些漏网之鱼,在这苟延残喘。”
冷冷注视着颓然失神的信陵公:“你们自称替天行道,却既无天命可用,亦无人心可凭,注定走上绝路。”
“既无天命,亦无人心……既无天命,亦无人心……”信陵公反复数次,忽然振声大笑:“老子在这地底下,想了许多年,不甘心了许多年,却原来从一开始,我们的路就走错了。”
恒娘想起那些自缢而死的娘子,想到无忧洞里被的娘子,心中涌起怒气,一字字道:“从你们把刀挥向跟你们一样受苦的娘子们开始,你们就错了。”
信陵公颓然挥手:“其实我教并无男女之见。若能赶走世间污浊黑暗,迎来光明神降世,普天万界,皆为光明界,再无男女之分,众人皆秉高广严容之貌。”
见二人吃惊迷茫之态,苦笑道:“我等凡人,自是难以想象这般奇妙境地。但愿我将来脱离苦海,得能飞升神界,体味这样的神妙。”
从怀里摸出块锈迹斑斑的铁块,递给恒娘:“薛娘子,你说得有道理,我那些棉籽油,便尽数送于你吧。你去摩尼寺找清惠法师,拿这令牌与他,他自会听你安排。”
又道:“刚才你身后的,可是无忧洞里的女子?”
长叹一声,“我早知他们行了这等荒淫堕落之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敢开罪他们。今日便好事做到底,送你们一程。”
伸手在石板下摸了一阵,洞室之内,发出一阵吱嘎声音,半面石壁左右分开,显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这条密道通往明溪渠口,出口处有树林,行人稀少,方便你们脱身。”
恒娘大喜,深施一礼。出去叫了九娘她们进来。仲简转过身,走在第一个,不敢回头。
第128章 看见什么?
也不知在密道里走了多久, 仲简一头撞上一团干硬的泥土岩壁,这才知道走到了尽头。
他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沉声道:“这个渠口许久未用, 被枯枝淤泥堵住, 不知后面有多厚。”
缝隙中有微光透出,九娘嘶哑声音说道:“他们迟早会追过来,我们必须尽快挖出通道出口。”
女子们用手掏,用指甲挖, 用脚踢,仲简用腰刀劈,用身体撞。然而淤泥结得太厚,一时半会儿难以见功。
正在众人齐心协力之际, 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众人不由得停下手来,朝通道尽头望去, 彼处似有极强烈的火光。
很快, 滚滚气浪涌来, 挟裹着娘子们,连同枯枝淤泥一起, 急速冲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 仲简伸出手,拉住恒娘,将她迅速护在身后, 挡在她面前, 以身做盾, 为她挡住气流。
这场爆炸持续了小半刻, 等到远处轰隆声音逐渐消失,后方通道已然坍塌, 无法通行。前方豁然洞开,天光照进来。
恒娘这才明白,信陵公所谓「送你们一程」是什么意思。呆呆看了一会儿,想起那只见过一面的老人如何说起当年,如何豪气,又如何懊恼。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民乱她本无所知,如今却如同在她面前从头到尾,完完整整演了一遍。心头微微怅然。
回过头来,看到仲简口角逸出血丝。
他毫不在意,举步过来她身边,陪她看着通道尽头。恒娘举起袖子,细细替他擦掉,眼泪流出来,低声埋怨:“你干嘛犯傻挡在我面前?无非就是摔倒在地上,擦破点皮肤罢了。何苦逞强?若是受了内伤,我如何过意得去?”
仲简本想淡淡回她:什么内伤?你听说书人瞎说。
然而眼中见到她发红眼眶,一时心中酸疼,再没有故作冷淡的力气。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
恒娘被他抱住,没有退缩躲避,反而伸手紧紧环住他瘦削紧实的腰间,把脸埋进他胸膛,泪水流出来,很快打湿他衣襟。
这个拥抱热烈而绝望,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不用再说一个字,其实对彼此的感情,也许早已萌芽,也早已明白对方的心意。
只是,兜兜转转,这样那样,终究无法说出口,也再也无法说出口。
只有这样一个深处地底,不为世人所知的拥抱,是他们所能给出,所能索取的全部。
在他们心中,只盼着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自欺欺人地希冀着,时光从此驻留,再无需面对出去后的种种离散煎熬。
俄顷,外头渐渐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女子的惊呼声。
“九娘!”恒娘浑身一激灵,从仲简怀里出来,抬脚往外急奔而去。仲简跟在她身后。
出得渠口,日光大亮,恒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数十个娘子赤身裸体,紧紧围成一圈,抱头蹲在渠口。一个二十多岁,面容平凡的娘子站在她们身前,毅然张开身体,不惜最大程度地暴露自己,把自己那一丁点厚、一丁点宽的身子张到极致,用尽全力将身后的娘子遮掩起来。
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蹲着的,久未见过阳光的女子身体苍白纤细,泛着病态的干枯。
她们肢体细弱,干瘪,头发散乱虬结,上面还有无数枯枝。身上还有无数血痕,淤泥,青紫伤痕。
在她们对面,是一整支服饰鲜明、旌旗招展的禁军。无数道目光落到她们身上。
有本能的欲望,有不屑与厌恶,有玩味与探究。只是,没有尊重与回避。
有人从蹲着的地方悄悄抬头,看到那个站在她们身前的纤弱身体,显然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有个年龄较大的娘子也站起来,蹒跚着,迟疑着,慢慢朝她走去,最后与她站在一起,与她手挽手,张开手臂。她不如第一个娘子勇敢,只敢闭上眼睛,拒绝看见眼前的世界。
很快地,又有新的娘子加入她们。站出来的娘子越来越多。
她们围成个半圈,大都闭着眼,却毅然挺起瘦削的胸脯,挺直瘦削的脊背,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成城墙,挡住一切恶意与指斥。
阳光洒下来,她们的身体白得刺眼,宛如从远古遗留下来的玉石,历经千万年的掩盖与沉埋,忽有一日,终见天光。
恒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来。她大踏步朝她们走过去,边走边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一团脏污,处处破损的绣锦长袍,露出青春无暇的。
仲简跳起来,伸手就想拉她,手指堪堪触及她光滑肌肤,如被火烫,忙不迭缩回来,又下意识闭上眼。
眼皮还没完全合上,忽然又觉得不对,抽出腰刀跳出来,对着对面黑压压的军队厉声喝道:“你们是大周的禁军,当知礼之所在,非礼勿视。何不速速闭眼,后转退去?”
对面沉默。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听他的。
恒娘嘴角浮起一丝凄厉笑容,长袍飘落地面,她走过去,挡在所有娘子面前,高声大喊:“我是东宫良媛薛恒娘,你们一个一个,敢多看一眼,便是犯上,便是大不敬。你们要是不怕砍头,不怕族诛,就放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看吧。”
女子声音高亢锐利,如刀锋一样插入对面沉默的阵容。骚乱与慌张在军队中弥漫开来。
他们奉命来救援时,确实听说有贵人被贼人所掳。没想到居然是天家的女人,这薛恒娘最近大名鼎鼎,是个狠角色。她说要看砍头,要族诛,谁知她是不是真能做到?
如同将军鸣响退兵的铜钲,军士们开始如同潮水一般转过头去,用后背对着娘子们。
那个面目平凡的娘子忽然踏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喑哑声音如同砂纸磨着铁器,叫人听了心里生寒:“我是盛家九娘,枢密副使是我伯父。你们可敢再看?”
阿蒙与宗越正好飞骑赶来,将这一幕前后收入眼中。阿蒙激动之下,扔下帷帽,就待下马过去。
宗越吓得魂飞魄散,当真是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
就算当初在沙场上几进几出,杀得浑身是血,都未如此刻这般手脚发软。
他出手拉住阿蒙,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当众把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过去。
阿蒙知他心意,瞪他一眼:“放手,我知道我的身份,总不能让阿舅和外婆为难。”
宗越只好放手,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大步走过去。
阿蒙走到恒娘身前,高声下令:“第一排、第二排军士,脱下战袍,放在地上。”
这支禁军本就是她去请调来的,将领知道她身份,低声传令,命军士照做。
阿蒙亲自上前,海月奔过来相助,两人把地上衣物抱回去,递给娘子们。穿上衣服的娘子们又跟着去抱回更多衣物。
阿蒙空闲下来,负手站在一旁,声音朗朗,响遏云霄:“我知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那是女子身体,是天下人的出处。你们家中可有老母?可还记得小时授乳,你们的母亲如何用这柔弱的身体哺育你们?
可还记得每个小孩都是从母体呱呱坠地,都是女子从生死关头,拿命换回来的?
可还记得,你们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都是你们的母亲用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筋骨血脉将你们一点点养大?
如今你们成为朝廷的栋梁,成为保家卫国的男子汉,你们的阿娘呢?可有许多人的阿娘,早已不在人世?”
有些年龄稍小的军士,被说得喉头哽咽,捂嘴哭起来。有些年龄大的,悄悄抬手,揩拭泪痕。
为首的将军看一眼阿蒙,心中苦笑:还好这是自家人,否则两军堆垒,三言两语被她说得稀里哗啦,这仗还怎么打?
“也许终你们一生,你们都无法回报你们母亲的恩情。可如今,在你们身后,是无数的母亲,是无数的姐妹与女儿。
你们不仅是朝廷的拱卫者,你们更是她们的守卫者。所谓家,无女何以为家?
所谓国,无女如何成国?将士们,你们今日放下长戈,心中存下一丝柔软善念。
他日家国有难,你们便想想今日的娘子们,你们退后一步,便是天下女子,便是为娘为妻为女,都成他人刀下鱼肉,你们可会退缩?”
说到这里,提高声量,声色俱厉:“回答我,你们可会退缩?你们上三军的军歌是怎么唱的?”
众将士齐声答道:“为家为国,誓死不退。关山万里,百战不悔。”一时间声势雄壮,树林被震得簌簌落叶。
阿蒙轻舒一口气。她其实也无太大把握,然而终究是想试一试,能不能以孝母之思、以家国之责,激起军士们对今日这些娘子们一点起码的尊重。
至少,当他们脑海中浮现今日这出画面时,能够忍一忍口,不要因此口出不逊,不要借此言语轻薄。
算是她自己能贡献的一点微末之力吧。
好在上三军都是军中精锐,将士出身良家,又都入武学,受过起码三个月的轮训,知晓忠义之道,比某些地方军镇的军痞子军油子而言,总算还是有些节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