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南下的水军蟠龙部、世镇西北国门的敦煌归义军、弹压蒙古部的燕北骁骑,以及传说中精锐无比、专门拱卫京师的禁军上三军,而已。
便孙武复生,重练吴宫侍女,杀人立威,激以重赏,亦不过如此。
她们所在的地方,恰是一条暗道接近主渠的拐角处。很快,外头水声哗哗,男子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近。
“今日晦气,信陵公做甚骗我们白跑一趟?”
“就是,原说是去领光明圣餐,结果吃一鼻子闭门羹。”
“此事需怪不得信陵公。老头子如何能想到,那劳什子节度使郎君会忽然发了雅兴,要去摩尼寺观摩切磋?奶奶个毬,切磋,切磋个鸟。”
“嘿,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切磋鸟技?”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你们瞅见那郎君陪着的大小姐没有?虽说裹了又厚又长的遮丑布,瞧不见头面模样,单听那又娇又傲的声音,就叫人酥了大半。
若是能把那样美人儿压在身下,百般戏耍,听她软绵绵叫上几声好哥哥,便是让俺即时死了,再也去不得光明圣界,俺也是千肯万肯。”
恒娘听到这里,握着伤患的手忍不住一紧,背上已经昏迷的人动了动。
她忙松开手,心里狠狠开骂:无耻,下流,腌臜畜牲!叫阿蒙知道,把你碎尸万段,丢去喂狗。
阿蒙与宗公子找去摩尼寺,定是已经察觉到什么。她一颗心有了几分安定,这才发觉背上身体竟是越来越冷,后背原本湿热的地方如今冰凉一片。
她不敢呼唤说话,只能紧紧握着那两条垂下的腿,当此之际,别无他法,她从不拜神的人,居然也开始默念阿弥陀佛之名,哀哀祈祷。
因她的间接之过,害得四个娘子被害,她实在不想再看到有人因她而死了。
“小点声,别让信陵公听见。咱们面儿上还得奉着光明神的教义。”
“不让玩女人,不让生小孩。老子那时候是脑子进了水,才会信了这狗屁摩尼教。”
“你当年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了,贪图他教门宣传的同党相亲相恤,才入了教?”
“你是这两年才来的,不知道当年细况。别说他,我们这批老兄弟,谁不是活得没有出路,想着入了教,总算有个帮持?
我要不是投了这教门,教中兄弟姐妹扶助,只怕活不过十八岁那年的饥荒。想不到,这就忽忽半辈子了。”
“说起来,当年跟着方圣公起事时,那才叫一个痛快。从余州北上,一路破六州五十二县,撵着官军的屁股胖揍,但凡逮着当官的,一律割肉断肢,挖出肺肠扔去喂野狗,或者乱箭穿身,再把那些肥猪熬成膏油,夜间用来燃火,一点也不心疼。”
“我那时候还只是十岁光景,听大人们说,你们打着「均贫富、等贵贱」的口号,从余州起事,不到十日,聚众数万,天下震动,各处响应。”
“可不是?我们这一路,就是信陵公带着去投方圣公的。要不是被京城的上三军打散,说不定现今金銮殿上坐的,就是咱们圣公。
咱们也都跟今日见着的贵人郎君一样,前呼后拥,使奴唤婢的。再不用窝在这见不着天的水沟子里,成了阴沟里的老鼠。”
“我也听报博士读过战况,说你们掳掠了上百千的妇人,剥了她们衣物,藏在山洞,日夜取乐。官军破洞之日,这些妇人无颜见人,自缢于林中。八十五里山路,全是白花花的尸体,附近村子的山头都能看得见。可是真的?”
“哈哈哈,哪有那么多?狗朝廷栽赃诬陷。”
纷纷嘈杂声走过,到了后来,话声渐渐稀落,显是后头的人少了。
恒娘悬着的一颗心慢慢落下来,重又握紧背上的女子,默默听着外头的动静。
就在这时,她前面持刀警备的女子似是经不起如此长久的高度紧张,手里朴刀竟在空中一晃,划过一道白影,磕在石壁上,发出轻而脆的一声响。
持刀人惊觉,拼命撤回力道,触碰声不大,在通道里听来有几分沉闷。
然而外头人少下来,正好也没什么说话声音,这声响动引起注意,有脚步声朝这头走来:“什么人?”伴随着刷刷刷,腰刀挥舞的声音。
身边有轻微的风声,原本贴着她的悄悄向两边移开。有人拉了拉她,恒娘会意,也学她们的样,慢慢向一侧墙壁贴去。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对面竟是来了两人。她们所在的通道狭窄,就算她们拼命把自己贴紧,直到骨血都快融入湿漉冰冷的石壁,仍然无法留出足够两人大摇大摆通过的空隙。
这个问题,显然别人也已发现。恒娘听到身边轻微响动,刀影一闪,持刀人再不贴墙,反挺立在通道中间。同时有人攀住恒娘,附耳悄语:“打起来就跑。”
来人的脚步声从五米远的地方,渐渐近到四米,三米,两米……
恒娘忽然撮起嘴,「喵——」了一声,声音细细,貌甚哀弱。
脚步声停下来,似是在侧耳细听。
恒娘扶好背上的女子,半蹲下身子,模仿母猫发怒的样子,发出低沉的“嗷——呜——”
对面那人似是松了一口气,笑骂道:“夜猫儿也知道找暖和地方过冬产仔。”
两人骂骂咧咧说些下流笑话,转过身去,便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恒娘背后的女子忽然动了一下,恒娘一惊,又一喜,以为她终于醒了。
背上传来一声模糊的哀泣:“阿娘——阿娘——”
时间似是冻住,或者恒娘身上的血液被瞬间冻住。
原本要离开的男人倏然转身,刀光挥舞,划过一道白影,一人声音狰狞:“什么人?”
另一人扯着破锣嗓子高呼:“兄弟们过来,这条道有鬼。”
随着这声高喊,外头响起越来越多杂乱匆忙的脚步声,以及无数男子怒骂吼叫:“爷爷正是捉鬼的祖宗。”
“鬼机楼专杀暗鬼,哪里来的贼人?”
躲不过去了。
恒娘已然听到前面传来三个持刀娘子的声音:“快跑!我们挡住他们。”明明是三人所说,却异口同声,同起同落,如一人说话。
后面的娘子已经开始拔腿狂奔。身边人数迅速减少,恒娘抓住一个人,把背上的女子交给她,那人也不多问,接过去负在背上,往前追赶同伴。
恒娘一回身,正要迎上去,身后伸来一只手,胡乱扯住她长衫,「九娘」急促嘶哑声音响起:“你干什么?”
“我会打架。”恒娘只解释了一句,听到前头已经响起金属相碰的声音,急得就想冲上去。
「九娘」却忽然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姓什么?”
“我姓薛,薛恒娘,记住我的名字,出去以后,告诉别人——”
恒娘想用力掰开她手指,却听她沉声问道:“薛恒娘?周婆言的薛恒娘?”
恒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九娘手上用力,把恒娘往后头拼命推着:“你不可以死。你必须出去。”
恒娘还想要争执,九娘怒极,厉声喝道:“你不走,我们就算出去,一样没有活路。”
这句话如滚雷一样在恒娘耳边炸开,她猛然顿住。再不用那女子多说,不敢有丝毫耽搁,回头拔腿就跑。
身后刀剑相碰的声音越来越猛烈,很快就有女子受伤的闷哼。
落在后头的女子有人不再往外跑,反而停下身子,如黑猫一样静悄悄朝后冲去。很快传来男子呼痛的声音:“有人咬人。”
“没穿衣服,是无忧洞的婊/子。”
她超过了背着伤员的女子,不由想,这是不是刚才从自己手里接过伤员的人?
念头未落,那人喘息着,骤然停下脚步,放下背上的女子,返身也往回冲。
就在这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与阻碍中,狭窄黑暗的通道里挤满挥着刀的男人,以及滑溜、逮到任何有血肉的地方就恶狠狠开咬的女子。
这是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搏杀,一方用无数不堪入耳的下流言语高呼怒骂,用冰冷的刀锋戮杀柔软人体;
一方却沉默阴冷,如同地底钻出的无数条毒蛇。用她们所剩无多的牙齿,死命咬住肌肉、脉搏,直到牙齿深深嵌入肉里,直到整个人就算被砍成两截,也仍然牢牢地咬着对方的肉。
恒娘经过被抛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伤者,经过前后折返的女子,疯狂地向前狂奔。
她张大嘴,剧烈地呼吸着,胸脯似要被烧得起火,灼烈痛楚。她哭不出声,脸上泪水如夏日暴雨,无休无止滔滔而下。
她来不及抹泪,也不需要抹泪,反正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东西。两替抬起,用尽一切力量往前狂奔。
九娘始终在她身后,推着她,拉着她,拼命将她往前扯。
也不知跑了多久,恒娘早已适应了无边黑暗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微光。
路的尽头,有光。
第127章 信陵公
光是绿光, 莹莹如豆,如同夜半荒坟的鬼火。
恒娘奔近那光芒,见到路的尽头是一间洞室, 房门洞开, 绿光便是从里头透出来。
门口居然挂了块木牌子。她停下脚步,潜行上前,借着绿光看清,却是三个拙朴的大字:信陵居。
靠得近了, 便听到房门中传出隐约的说话声,听来似是有人在争吵什么。
九娘她们没有跟上来。恒娘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回头看去。
她们停在绿光之外,只能看到黑暗中模糊的人影, 静默着。
恒娘瞬间明白:她们怕光,怕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光线之下, 暴露在恒娘目光之下。
适才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的娘子们, 在这样一片浅淡的、微弱的绿光面前, 畏缩了。
身后暂时没有脚步声,显然追兵被断后的娘子们拖住了, 或是被误导去了别的岔道。
恒娘快速打量一下, 信陵居外头有一个凹进去的暗处。她伸直手臂示意,直到她们一个一个,如同幽灵一般, 全都闪进那道凹处, 尽数藏好。从旁经过, 只怕很难察觉。
方转回身, 迅速闪进信陵居。
信陵居里十分宽大,足能容纳二三十人而不显拥挤。到处摆放着黑黢黢的铁锅, 锅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燃着绿莹莹的冷光。
左边有个石板床,床上靠墙坐着一个人,须发皆白。床前站了两人,正与他说话:“老爷子,你也没几天好活的了。现在还不肯把那配方告诉我们,难道真要把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一个苍老声音答道:“你们不是自己也在悄悄试验?怎么,没试出来?”
“老爷子厉害。我们背地里干的事,也瞒不过你老人家。不瞒你说,我们试了上百次,中药铺子、香药铺子,但凡看着顺眼的物料我们都试过了,却怎么也做不出圣餐那种奇怪味道。”
苍老声音嗬嗬笑道:“若没有那种味道,你们如何取信教众?他们不肯信,你们又如何靠着我教的名义去招摇撞骗,聚众敛财?”
笑声一顿,厉声道:“我教起于贫苦大众,本就是为了大家活不下去时,能够帮持互助,齐心协力挣一个活路。若被你们这样的暗魔者偏去,我吕信陵枉称英雄。”
那人笑道:“老爷子年龄大了,气性也越发大了。”另一人不耐烦;“跟他啰嗦什么,几根老骨头,打上一顿就老实了。”
恒娘见他们要动手打人,瞧了瞧那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信陵公,委实觉得这人老得都快脱形了,怕禁不起两拳。俯下身子,端起一口燃着绿火的铁,蹑手蹑脚地上去。
锅是生铁所铸,入手沉重。好在那火十分怪异,并不发热,倒不烫手。
两人背对她,那信陵公却能看见她的举动。神色一动,故意道:“要说这配方,可就讲究得很,难怪你们试不出来,里头有十来味珍奇药材。譬如丹参、乳香、诃梨勒……”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两人听得心痒难耐,不知不觉,两颗脑袋凑做一堆。
恒娘接近他们一步远时,高高举起铁锅,拼尽全力,狠命砸下去。
那两人哪里想到会有这样飞来横「锅」,一声惨叫,抱头跳起。
恒娘也没想到这两人头铁如此,居然没被敲晕。端着铁锅,有点发呆。
信陵公见她一击之下,再无后手,就这样呆在那里,也瞠目结舌,只来得及提醒一声:“快躲。”
那两人回过头来,脑袋晕乎乎的,眼前出现一排端着铁锅的娘子,下意识拔出腰刀,嗬嗬有声,上前乱舞。
恒娘得了提醒,忙端起铁锅挡在面前,哐当当几声,铁锅被刀锋敲得震颤,直如撞钟一般。
铁锅沉重,恒娘使出吃奶的劲儿,端了片刻,便觉手臂酸麻。
对面两人从重影耳鸣中渐渐恢复过来,举起刀,朝恒娘脖子处挥去。
恒娘耳闻破空之声,眼前雪白一片,刀势迅捷,再难躲避。脑海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一下子想了很多。
今生休矣。
还没等她念娘亲,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道凌厉风声,一道白练一般的刀锋从天而降,将那人劈成两半。
鲜血溅到恒娘一头一脸,腥气冲鼻,她回过神来,正好看到从中间分开成两爿的肢体,血肉模糊,内脏散落。顿时控制不住自己,扔了铁锅,回头狂呕。
来人从屋顶跃下,身长如标枪,刀横如煞神。剖开一人后,并不停留,刀势一转,从下斜撩而上,架住另一人的腰刀。
他力大,压得那人刀锋一寸寸降低,在那人力竭的关头,刀势急速横掠,那人被砍为两截。
恒娘刚好呕完,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神色不变,还朝仲简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他了。一回头,继续大呕特呕。
九娘她们听到里头动静太大,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一眼见到呕吐的恒娘,旁边是着装整齐的男子。大惊之下,纷纷退出。
仲简也吓了一大跳,连忙闭上眼睛。
恒娘一边呕,一边断断续续问:“仲秀才,你怎么进来的?这里能出去吗?”
仲简还没回答,信陵公却忽然问她:“你是谁?刚才为什么救我?”
恒娘终于呕完,胃里空落落的,两脚有点发软。仲简忙上前扶住她,右手提刀,左手将她半环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