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这其中,又以沙洲最为忠诚,且与天家沾亲带故。这是朕给你留的刀子,可以不用,却不可不存。”
  皇帝难得跟太子把话说得这般明白。太子伏在地上,冷汗涔涔,背心湿透。
  “儿臣明白了。儿臣这就回去,大张旗鼓,迎薛恒娘入东宫,亲自安抚慰问,示以恩宠。”
  皇帝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总算听到点回报,满意地点点头,“还算有点开悟。不过此事暂且不急。你之前让薛恒娘停了周婆言?”
  “儿臣回去,立即让他们解了禁令。”
  “不用。”皇帝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笑意,“朕听说她别出心裁,弄了个副刊出来。鬼机楼中,皆是二十年前乱民余孽,不足为患。倒是这些救出来的女子,是摆在周婆言和道德君子面前的头等大事。朕想看个热闹,看薛恒娘如何应对。”
  ——
  雁来客酒楼。
  九娘起身,对暮色中沉默得恍如一圈影子的娘子们说道:“众位姐妹,来日方长,不急在今日。我们且去歇息,日后之事,慢慢再做打算。”
  她的身份,在清溪渠口时,已然众人皆知。娘子们见她这样显赫的背景家世,如今依旧留在雁来客,无人问津。
  心中既有同病相怜之悲,亦未始没有几分暗暗的宽慰,站起身来,随她一起出去。
  六辆马车停在酒楼前,等着接上众人,前往宗越此前预备的园子。
  娘子们一个接一个上车,恒娘一转眼,见到对面小巷内,停着辆朴素马车。阿蒙也看到了,淡淡道:“盛明萱来了。”
  约莫有小半刻时辰,那辆马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人下车。
  到了最后一辆车,盛九娘就要上车之时,那辆马车终于掀开帘子,盛明萱带着小婢下车,缓缓走过来。
  “九娘。”她轻轻唤道。
  “明萱?十二娘?”盛九娘看着她,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上浮起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常年在边关,难得回京城,只有祖母大寿时,随母亲回京贺寿,与堂姐妹见上数面,盘桓小半月。
  盛明萱极其出众,又有个位居中宫的大姨,是以印象比别的姐妹来得深刻。今日见到是她出面,倒也不意外。
  “九娘的事情,父亲已经知道了。”盛明萱轻声道,“父亲的意思,不如九娘先回别院里住着,等父亲想个法子,慢慢跟祖母回禀,以免事发突然,吓着她老人家。”
  “别院?”九娘一皱眉头,断然拒绝,“我看不必了,我与这些姐妹朝夕相处数月,不忍分离。仍旧与她们一处,倒还心里安定一点。”
  言毕,也不管盛明萱脸色如何,登车而去。
  盛明萱望着马车,轻叹一声:“九娘的性子,还是那么刚强。”
  恒娘走到她身边:“副刊的事情,盛娘子考虑得如何了?”
  “殿下已经首肯,我正考虑出第一期,以女子妆饰为主题。”
  恒娘笑道:“好题材,这是女子们都喜欢的话题,又是德言容功之三,盛娘子端底会选材。”
  说得盛明萱一笑:“恒娘何苦打趣我?不过是笨人笨法子罢了。若是人人都生成安若这般明光生艳,瑶台仙花的模样,也不用在妇容二字上下功夫了。”
  阿蒙见她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瞟了她一眼,懒洋洋道:“盛明萱,你少跟我耍花枪。你回去告诉令尊,也告诉令大姨,盛府虽是将门,上下数百人的大族,若论将才,却难有人能出九娘之右。别被世俗之见蒙了眼睛,自折翅膀,既损了你家难得的凤凰,又毁了朝廷栋梁。”
  盛明萱无奈地看着她:“你又胡乱说话。凤凰还在宫中呢,谁能当得起这样的评语?再说,一介女子,哪里敢称栋梁?九娘已经很可怜了,你既是同情她,就别再给她招惹这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见阿蒙意似不屑,又忍不住解释:“盛家人口多,分支杂,许多事情,没那么简单能解决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正想办法说服我爹他们。九娘是我的隔房姐妹,我难道还不比你,还能不心疼她吗?”
  恒娘忙拉着她走到一边,“就是,阿蒙想事情太简单,何不食肉糜?咱们先别理她。”
  气得阿蒙一双杏仁眼倒竖,狠狠瞪她:胳膊肘往外拐?
  恒娘笑着,朝她眨眨眼,又回过头去,亲亲热热跟盛明萱讲:“你听我说啊,我正好听来一个极有用的方子,可令肌肤光滑柔嫩,不生斑疮。如今正是秋冬季节,众家娘子都要置备防冻的脂膏,往常用猪脂熬制,太过厚重。若是用棉籽油替代,轻盈柔和,大有奇效。若是日常服用,又有轻身排毒之功。”
  “棉籽油?那是什么东西?”
  “是极西之地来的一种奇物,专长于绵树之上。”
  “绵树又是何物?恒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满口新词,竟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
  “盛娘子太会夸人。这绵树啊,可木可草,可高可矮,可粗可细,花开的时节可以赏花,结果的时候,又能用来织布纺衣……”
  ——
  恒娘忽然发现,自己被掳这事,竟有个意外的好处:东宫的禁足令,不解而解了。
  她试探着回自家住了一宿,除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开窗,正好看到对面大树上,眼睛通红、一脸倦容、朝她点头问早安的仲秀才外,并无任何别的动静。就像是太子忽然忘了她这个良媛的存在一般。
  当然,在她干过那样惊世骇俗的行径之后,她不敢相信太子有这么大的忘性。
  但是想来想去,都不知道太子按兵不动是个啥意思,就连仲简,这回都委实猜不出太子的想法。
  宗公子似有所悟,却只是微笑说了一句:宝剑在匣,光芒自现。
  阿蒙听后,转身悄悄跟恒娘嘀咕:“别怕太子,放手施为便是。”
  恒娘回家以后,被薛大娘用家法狠狠教训了一顿——恒娘气不过,偷偷跟两个姐儿抱怨,她薛家哪里有什么家法?
  都是大娘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找人写了三条红纸,贴在柴房的墙上:不准不告而别;不准欺瞒母亲;不准冒险轻生。最后一条,六个大字尤其粗壮,她简直可以想见她娘说这几个字时,是如何捂着胸口,咬牙切齿。
  倘有违反,她娘就要饿肚子。她违反一条,她娘饿自己一顿,三条齐犯,大娘便要绝食整日。
  恒娘初次听闻这样匪夷所思的处罚,气得跳脚。费了好大神,引经据典,想要跟她娘论个子丑寅卯。
  然而她说得口干舌燥,大娘也只是揉着心口,眉头一蹙,说了声:“你吵得我胸闷。”
  恒娘只好闭嘴,上前替她娘倒水捶背。
  蒲月上门来慰问时,与大娘聊得火热,大娘拉着她的手,千谢万谢,说她的主意果然管用。
  端着热茶出来的恒娘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气得差点一壶茶扔到蒲月头上。
  蒲月瞧着她一脸忿忿之色,笑得如偷到狐狸的鸡:“大娘客气,以后若再有这样的烦心事,尽管告诉我。我这人最喜欢帮忙了。”
  翠姐儿看恒娘的笑话,看得十分开心。倒是燕姐儿,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于没说出口。恒娘以为她天性如此,倒也不在意。
  盛九娘领着那二十几个娘子,住在宗越安排好的园子里,衣食不愁,倒也惬意。
  就是日常无事,难免东想西想,悲叹流泪。九娘索性带着她们,白日学习军中操练之法,晚上就给她们讲边关故事,或是金戈铁马,或是摸寨烧粮,要不就是摇鹰杀狼,她是亲眼见识过的人,随口说来,亦有无限趣味。
  娘子们白日里练得腰酸,夜里听得神往,初时听着这些打杀之事,还有些故做出来的害怕羞怯,到后来,那是催着九娘讲些更激烈,更真实的故事,再也不装那娇怯模样。
  众人彼此打趣,嘻嘻哈哈,不去想自己的没良心家人,日子倒也过得不艰难。
  宗越去问过两次情形,正好见识九娘的操练之法,驻足良久。
  此后再见九娘,礼数周全,客气请教,竟是将她当做军中将领一般尊重。
  盛明萱也去过几次那园子,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些衣服被褥饮食,九娘照单全收。
  这样安乐无事的日子,足足过了八日。
 
 
第131章 围剿(上)
  “邬大夫去陈家巷子出诊去了, 小娘子你要不等会儿?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恒娘应了声「好」,在药局门口站住脚。
  她不在的这几日,大娘病情竟好了许多, 白日都不见怎么咳嗽。
  喜得她大手一挥, 两个姐儿这个季度工钱翻倍。又让了一斋的衣物给蒲月,好让两个姐儿有更多时间在家里照顾大娘。
  不知怎的,燕姐儿今日不肯去药局,只说自己身子不耐烦。
  翠姐儿要去, 又被她拉着,非让恒娘自己去找邬大夫拿药。恒娘倒也高兴跑腿。
  她娘知道她如今是东宫的贵人——虽然不明白她怎么还能在外头乱跑,终归是有身份的人,特地央人去请了有经验的三姑六婆来, 教导她大家子里头的弯弯绕绕。
  她不胜其烦,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门透气, 一边想着这几日周婆言副刊的事。
  女人社在薛家聚过一次, 提起盛明萱主持的副刊, 都是摇头咧嘴。
  众口一词,说都是些富贵人家的消遣玩意儿, 寻常贫家女, 便是有心在妇容上用功,那也没那个闲工夫,花上十天半个月磨出那样精细的胭脂, 没那个闲钱, 买这样那样, 制成那样奢华的油膏。里头提到的绵子油之类新奇事物, 更是漠不关心。
  恒娘只好安慰自己,莫急莫急, 此事见功不在十天半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盛娘子那头倒是传来好消息,贵女们对这绵子油十分感兴趣,纷纷找她打听,何处可以买得此物。
  又听蒲月说道,曾掌柜已经通过她,与宗公子搭上线,近日动身往西域而去。
  若是女子索此物甚急,从上到下,蔚然成风,再加以曾掌柜商人逐利之心切,假以时日,兴许能让中土之地,也能植上绵树。
  如今她手上倒是有十小罐现成的绵子油,是信陵公寄存在摩尼寺中,制作圣餐所用。
  她拿了信物去提时,寺中那位法师一脸肉痛心痛浑身都痛的模样,幸而她身后跟着阿蒙、宗公子两尊大佛,法师心虽痛,手却不敢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尽数卷走。
  但这些绵子油,当用于何处,如何用法,她却也还没想好。
  她一头想得用心,浑没留意到,御街上行人忽然多起来。
  打太学西门那头出来许多阑衫学子,三五成群,攘臂喧哗,脚步匆匆,朝内城门行去。
  有人叫她:“恒娘,你怎的在这里?”
  叫了两遍。
  恒娘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顾少爷,余公子,仲秀才,你们做什么去?”
  顾瑀跑过来,一脸兴奋:“恒娘,你这会儿有空不?跟我们看热闹去。”
  余助也道:“恒娘,你跟我们去,这事情,保管你感兴趣的。”
  恒娘看向仲简,他瞧着比以往憔悴些,原本眉眼就比别人深刻,如今棱骨更为明显,眼眶下方有些青紫。薄薄嘴唇周围,还有些刚冒出来的胡子茬没来得及清理。
  大冷的天,夜夜守在她屋外喝北风,再是个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熬法。恒娘看他一眼,心里又酸又疼。
  仲简也朝她点头,沉声道:“本也要去找你,你在这里,正好。”
  药局小厮跑出来:“唉,娘子,你不等邬大夫了?他很快就能回来。”
  “不等了。”恒娘交代一句,“等邬大夫回来,你跟他说,金叶子巷的薛家来过,麻烦他找人把薛大娘的药原样送过去。”
  快步跟过去,加入他们一行,“究竟什么事?怎么不见宗公子?”
  仲简瞥了她一眼,虽然已经明了她的心意,然而听她不问别人,单问宗越,心里仍不免有些酸酸的。闷了一下,方板着脸道:“京兆府里出事了。”
  恒娘一愣,顾瑀挤进来,嚷嚷着道:“唉,畏之你这惜字如金的性子,就别说故事了,再有趣的故事到了你嘴里,都成了那泡过四五巡的茶,寡淡无味。恒娘,你听我说,是这样的……”
  他一面举手画脚地比划,余助也在一旁解释,还没走到城门,恒娘明白过来,何以余助会认定她会感兴趣。
  是为了两起旌表节烈的新闻。
  一起是上月的事情,京畿附近有一家姓涂,其妻曹氏被掳入贼窝,痛骂贼人,宁死不屈。
  数日后,族人赍金帛,将其赎回。曹氏不肯,曰:“吾闻贞女不出闺阁,今吾被驱至此,何面目登涂氏堂!”复骂贼不绝,竟死之。
  家人将其事迹报至官府,陈恒因其抗暴守贞之故,亲书敕命,派了个属官,领着衙役,去到那户人家,召集乡众宣谕表彰,又赐以银锻羊酒。
  那家人虽没了主母,却得这许多好处荣耀,面子里子都有了,感戴不尽。
  引起争议的,是另一起案子。十来日前大雨,京郊洼地被淹,某村子屋舍尽没水中。
  村民结筏自救,遇见两女子抱着一段朽木,倏沉倏浮,村民忙划水过去相救。
  两人年皆十六七,问其姓氏不答。村民也就罢了。众人逃亡之时,多半顾不到衣衫整齐。
  以至于有人从水里救出时,衣物尽失,不得不赤身露体,被这两女子瞧见。
  两人竟然哭起来,口口声声埋怨相救她们的人:我姐妹俩攀着那段木头,说不定还能找到块干净地方,不至于死。
  如今这般,哪里还能活得下去?携手跃入洪涛中,旋踵间再也见不到人了。
  水灾之后,这两女子的家人找到尸体,问明事由,也去到京兆府,请求官府旌表贞节。
  陈恒这回却不肯了,非但不予旌表,反而专门写文,告诫其家人:二女行为有乖人情,不合仁恕之道;僵直太过,不懂权变之途,不宜大加褒奖,以免误导民心。着从速安葬了事。
  这两件事被太学学刊所知,连接两日,连续发文,质问陈恒厚此而薄彼,奖轻而避重,究竟是何居心?
  水中二女视贞节重于泰山,高于性命,正该是女子的楷模风范,京兆府为何擅加恶评,不与旌表?这纯属曲解圣人,颟顸愚顽,上有负圣意,下有愧民心。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