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军士们声音落下,一个嘶哑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谁说家国只是男儿事?保家卫国,请与诸君同袍。”
阿蒙长笑:“好,盛家九娘果然将门虎女,不让须眉。”
她听说过盛家这位九娘随父兄长在边关,去年到了年龄,回京成亲,却在路上因水土不服而病亡。如今看来,显是盛家撒谎。
这位九娘亦是豪气干天,明知自己被家族放弃,竟仍敢高声宣称,召之于天下。
别说这位九娘多半是真的,就算她是假冒的,阿蒙也已打定主意,非要逼着盛家认下这位娘子。
恒娘帮着众女穿好衣服,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皂绸绵披袄,宽宽大大,勉强能遮住身形。走到阿蒙身边,许久没见到她,差点想抱住她。
阿蒙却一点也不客气,上前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恒娘,你的勇敢,永远令我惊喜。”
回程路上,阿蒙与恒娘共乘一骑,细诉别后种种。
宗越对仲简感叹:“畏之,我很佩服你。”
仲简难得地没有讥讽他,默默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居然喜欢上薛恒娘,委实需要一颗远比别人强壮的心脏。
某种程度上,两人可算同病相怜。一起将目光投向前方交头接耳,又是笑又是哭的两个女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轻微而又愉悦的叹息。
第129章 雁来客
宗越招手, 几个仆人过来。他低声吩咐:“去最近的车马行,租下所有马车。再去城门附近,找处相熟人家, 借一处园子, 以便暂时安顿这些娘子。
阿蒙听见,回过头来,笑道:“你叫他们在城门附近找一家酒楼包下来,让店家先把所有菜式都做上。记住, 娘子们饿了许久,先上些软糯好消化的。”
宗越含笑答应。阿蒙挑眉:“此事并不容易。你既然应承下来,便须做到。”
因着良家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京中上档次的酒店从不招待女宾。她们这一行又人数众多, 路边小店断然无法容纳。
这才特地嘱咐一句。
宗越看着她,身子微微前倾, 目光如暖荧, 带着柔和笑意:“我答应你的事情, 可有任何一件,没有办到?”
阿蒙一笑, 探头过去, 在他耳边轻声道:“好兄长。”
宗越目光闪动,低声回道:“两年。”
阿蒙眼波扫他一圈,不再多言, 抖一抖缰绳, 与目视前方, 装作看风景的恒娘向前奔去。
仲简摸摸扭得生痛的脖子, 冷冷道:“西门附近,只有雁来客一家大酒楼, 专营鱼虾鳖蟹,鹑兔脯腊,索价不菲。你可曾随身带够银钱,曹郎君?”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字吐出,缓慢凝重。
本朝汲取前朝兵祸百年的教训,虽仍设节度使一职,却并无实权,不过是荣衔而已。
唯有沙洲归义军曹氏、夏州定难军李氏二处,仍为旧时建制,世代承袭,地方赋税自理,拥兵操练。
二镇之中,尤以沙洲归义军本为汉人,更为朝廷看重,倚之为西北屏障。
郎君之称,便是前朝沿袭下来,对节度使世子的尊称。
宗越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查出来了?”
不待他回答,又道:“我入太学,是奉圣上之令。夏州李顺义也在太学。畏之如有疑问,不妨与贵司陈勾当详询。”
仲简皱眉:“沙洲、夏州被挤掉的学子,又如何说?”
宗越轻叹一声:“畏之何必胶柱鼓瑟?你不如想一想,为何圣上坚持要我二人匿名入学?”
仲简默然。
皇帝把这两处军镇的世子都弄来京城读书,多半是帝王心术,以之为质。
又因为朝中一直有议论,想要撤销这两处最后的实权藩镇,以免尾大不掉,重演天宝之事。
但皇帝却另有打算,并不想轻易废除旧制。若是消息传开,只怕有心人离间朝廷与二镇,又或许有人怀叵测之心,行刺二位郎君。总之,无限麻烦。所以干脆让他们隐姓埋名,入读太学。
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他猜到的,也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但他关注的,始终是那两名被无端挤掉名额的学子。沉默半响,终于淡淡道:“我知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此事终究不公平。”
宗越笑了笑:“多谢畏之,愿意体谅我的难处。”
——
禁军在城外自行离去,一行车队最终到达雁来客时,酒店中果然已无一个外客,茶饭粮酒博士都在门外恭候。
娘子们从未进过酒楼,下了马车之后,看着眼前高约两丈,红绿绫子绞缚的楼子,里头一道约百余步的宽阔直廊,两边廊宇回旋,小院合围,不知其深几许。
换做以前,娘子们到了这种地方,多半会束手束脚,不敢多动弹一分,生怕露丑。
然而今日屡次从鬼门关挣出,见了几多生死之事,反而将以前那些说不出的重重顾虑、看不见的层层规矩,都看得淡了。
身上所穿,是极不合体又十分别扭的男子袍服,头发虽然在马车上彼此帮忙梳理,看起来仍旧不怎么规整,脚上甚至还是光着的,脚趾甲盖里还有水渠里头带出的淤泥。
看上去比平日更不体面,然而几十个娘子三三两两,彼此携手,都高昂着头,走入酒店。
众人到了二楼,楼中已经备下数桌席面,一人一碗热粥。等众人坐下,茶饭博士开始上茶,传菜。
娘子们在暗渠中忍饥挨饿,每日所食,无非是残羹剩饭,仅仅果腹而已。此时见到各种精美热菜,香气扑鼻,无不食指大动。
正要举著,九娘站起来,举着手中酒杯,哑声道:“各位姐妹,我们今日终于能够走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坐在这里,享用这等美食佳肴。可我们不能忘掉这一路牺牲的姐妹,这第一杯酒,祭奠陈春娘、云花、煎果子、小鸟……”
她一一说出那些埋骨渠道中的娘子名字,每一个名字,或真或假,都曾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所有娘子都站了起来,恒娘与阿蒙也站起来。阿蒙已经听恒娘说起无忧洞的情形,听到九娘沙哑的声音,吐出的一个又一个名字,心中不禁凛然。
她是上位之人,感动之余,总不免揣摩人心。
无忧洞这场娘子逃亡之路,盛九娘可谓成功的关键。她为娘子们取名,激起她们的自我认知,进而燃起她们求生的意念。
又将周婆言作为救命稻草,大加宣扬,鼓励她们去拼那一线渺茫的活命希望。
又预先反复推演,遇到何种情况,如何对待。一一详说分明,这才能做到一路上行止有度,进退得法。
最厉害的,是她竟能让人有效死之心。娘子们本是一盘散沙,最后竟然做到了坚拒诱惑,没有一个人接受贼人的收买。
遇到危险时,更是无一人贪生怕死,拖累姐妹。这等动员人心的能力,简直如同魔法一般。
这是,天生的将才。
等九娘念完所有牺牲者的名字,众人一起将杯中酒酹于地上,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哭泣声。
九娘又倒一杯酒,这一回,却是咧嘴而笑,豪气自生:“如今我们终于活着出来,再世为人。说好了,我们要替云花看云看花,要替煎果子吃好吃的,眼前便是世间好物,大家敞开肚子,好好享用!”
阿蒙也笑道:“大家先吃东西,院后有浴堂,已经备下热水皂团,干净衣物。吃饱肚子,便可移步后院沐浴洗漱。洗掉一身晦气,从此一生顺遂。”
娘子们都笑,有人忍不住,拿起筷子开始吃喝,也有人轻叹:“如今这一刻,竟似做梦一般,可梦总有醒时,到时又该怎么办?”
旁边一人接口:“姐姐想恁多?眼前有一时受用,便先受用。以后的事,谁能说定?”
“正是,昨日,前日,我们可能想到能有今日此刻?”
众人说着,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便有忧愁未来的,也不免为之感染,暂将忧虑愁闷抛诸脑后。
恒娘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拿着筷子,竟似在走神。阿蒙悄声问她:“怎么了?”
她放下筷子,低声道:“我在想,周婆言该怎么做,才能保全这些娘子?”
阿蒙神秘一笑:“你先吃饱这顿饭,便有分晓。”
恒娘狐疑地看她,见她一挑眉,显然一副不打算就说的模样,只好姑且信之。
这餐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娘子们分头入浴,换好衣服,坐在二楼,围着火炉,彼此帮忙,拿布巾擦头发。
此前众人在黑暗中相处一年半载,虽然彼此声音早已无比熟悉,各人面貌此时才得见全,又是一番嬉笑议论。
阿蒙下楼,去与宗越交代什么。等她上来时,身后跟了三五个头发花白的娘子。
二楼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几个大娘身上。阿蒙也不说话,也不介绍,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让大娘们自行上前。
那几个大娘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急切地在对面娘子中搜索。
然而这几十个娘子如今穿着一模一样的细绸绵袄,头发都披散着,看去似乎没什么区别,一时半会儿,哪里认得出来?
直到一声怯怯的「阿娘」响起,一个刚刚洗漱完的娘子朝她们走了一步,其中一个大娘眼睛骤然一亮,踉跄几步抢出,喉咙里嗬嗬堵了一会儿,才怆然叫出来:“金柳,你是娘的金柳儿!”
那女子一下子恸哭出声,冲过去抱住她。母女俩搂在一处,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这下子也给了其余大娘灵感,朝着人群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七儿,七儿,张七娘,娘来接你回家了,你出来啊!”
“秀娘,崔秀娘,铜骆驼巷的崔秀娘!”
崔秀娘出来了,与她娘抱头痛哭。张七娘却始终没有人应答。
盛九娘走过去,与那呼唤张七娘的大娘低声说了几句话,大娘颓然失神,目光茫然:“真的没有?那我的七娘去了哪里?”
盛九娘安慰她:“她不在我们这里头,兴许也是好事,多半是自己走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找回来,孝敬你老人家。”
大娘不由得笑了,却同时流下两行泪来,“小娘子,多谢你好心安慰我。”
恒娘走到阿蒙身边,擦掉泪水,欢喜道:“这就是你说的饭后见分晓?”
阿蒙倒不见什么喜色,低声道:“恒娘,别太高兴。想要保全这些娘子,今日只是个开始,以后还有诸多艰难。”
随着她这句话,京城中消息漫天飞舞,这些年里有女儿失踪的人家,或两脚飞快地跑,或快马加鞭地赶,都急着来雁来客认人。
既有认出的,父母姐妹,抱在一起痛哭,诉说别后种种。也有满怀希望而来,失望而去的。
等到傍晚掌灯时分,终于再没有人来。
雁来客中,却还剩下二十几位娘子,默默坐在饭菜早已重新上过,又再度冷却下来的桌边,没有人说话。
虽然人挨着人,却孤独而荒冷,如同被遗弃的人偶。
第130章 偷闲
同一时刻, 长春殿中。
“薛恒娘行为乖戾,不守闺仪,屡屡令儿臣为难, 如今更是光天化日之下, 做出……做出……”
太子声音哽咽,似是薛恒娘犯下的过错太过羞耻,以至于他实在无法启齿,只好含混略过,“做出不知廉耻的事情。儿臣若纳她入东宫,实恐为天下人笑话,贻史书之恶臭。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殿中烧着地龙,暖意如春。皇帝不耐热, 撒开袍子,盘腿箕坐于罗汉塌上, 端着一碗凉沁沁的碧藕雪团汤, 不时抿一小口。
听了太子一番恳切陈述, 眼皮也不抬,问道:“依你的意思, 打算怎么处置她?”
“禁苑内有永宁寺, 历来为宗室犯妇反思己过,忏悔祈福之地。儿臣想,不如……”
“不如放屁。”
小半碗雪团汤砸下来, 正好在太子身前半尺, 瓷片碎裂, 雪白团子黏在地上, 上面还盖着半片翠绿藕片。
太子吓得当即跪倒,两手交额, 拜服于地。
“朕让薛恒娘入东宫,难道是让她跟别人一样,在你面前争奇斗艳,挖空心思讨你欢心?”
皇帝喘了一会儿,继续把话说完,“你身子骨差,性子又软,拿什么对抗朝堂上那帮子拉帮结派的大臣?开口圣人言,闭口祖宗训,你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安若是朕为你预备的镇海针,薛恒娘和她的周婆言,就是打乱对方阵脚的前锋。”
“安若与朝中诸臣交好,这份天然助力,你用是不用?薛恒娘收天下女子之心,你若是利用得当,平白便得了小一半的民心。
这等大占便宜的事,你居然为了脱衣服这等区区小节,弃之如敝履,你那脖子上,到底长的是啥玩意儿?”
“别说她今日只是当众脱了衣服,便是她将来偷人养汉子,只要不闹得众人皆知,混淆皇家血胤,你也得给我忍着,除非你能找到下一个薛恒娘,叫女子们心服口服,愿意与她摇旗呐喊,舍生陈情。”
“还有,什么史书恶评?你将来是当皇帝的人,你一生所求,当是天子之德。什么是天子之德?子民安乐,疆域稳固,四夷宾服,那便是最大的德政。至若今日之事,无非轶闻传说,博人一笑罢了。”
太子嗫嚅半天,小声道:“可是,父皇难道不担心妇人干政,重演吕氏、武氏之祸?”
“妇人干政?什么妇人?”皇帝冷笑两声,“那帮臣子口里的妇人,是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与你天然相亲。吕氏也好,武氏也好,最后传位的,不是刘家天子?李家天子?倒是让权臣坐大,你且看看,这江山最后花落谁家?”
“太子,朕让你受臣子教导,是为了让你多些见闻阅历。你却也要多长个心眼,别被人带到死路绝路上去,还以为是通天坦途。你要做的谁,让群臣为你所用,而不是你为群臣所用。太阿倒持,自断生路。”
“另外,本朝制度,以文御武,虽免了武人之祸,却也让道德文章成了金科玉律,隐然侵逼九鼎。沙洲、夏州两处军镇。
旁有异族世仇虎视眈眈,内有朝臣恨不能拔除眼中钉,实处累卵之上,必得天子庇佑,予以大义名分,才能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