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泰来得极快。
昨日蒲月就传话给他,说是据她测算,今日他曾掌柜运交华盖,有贵人缘。
他如今很肯相信蒲月的相术,老老实实呆在客栈里,哪儿也没走动。果然就等到了海月。
喜不自胜之余,又心惊胆战。他消息灵通,自是已经知道恒娘的「好」消息。
既欢喜自己早早拜了码头,搭上东宫这条通天的线。又担心自己僭越狂妄,竟想求娶薛良媛的事情被太子知道,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既蒙恒娘召见,怀着这既喜且忧的心情,特地备了厚礼,快马加鞭地赶来。
见了「薛良媛」,恭喜之余,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小人卑贱,癞一支,说的话都是放屁,贵人万勿在意……”
恒娘不去看他送来的各色绫罗绸缎,单单抬起入手沉重的布帛,凝眉道:“这布料我见过,以前也有个琼州来的学子,有件衣服,似是如此模样,可只见他穿过一次,后来再没见过。这就是木绵织成的布匹吗?”
曾泰忙住了嘴,从旁细细解释:“正是。木绵是南方特有的种,也叫攀枝花,树形高大,花开得特别艳丽。树上结茧子,里头包着白絮,用来填被子极好。
夷人也拿它来织布,布匹厚重,北人惯了轻盈的丝绵,不喜此等蠢笨衣料。是以那学子多半是穿了一回,被人笑话,便再也不肯穿了。”
“这……可是白叠布?”
带着异国腔调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恒娘掉转头,见到个高鼻深目、一圈络腮胡、头戴八角帽的胡人,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西天秘境掌柜。
“什么白叠布?你是哪国的蕃商?”曾泰从南方来,又是做的海商生意,对胡商倒是见惯。
“小人是波斯人,胡名叫做蒲布拉。”他一边回答,一边上前,就着恒娘手里看了看白叠布,又用手摸了摸,摇头道:“不对。这布太硬,看着虽像,到底不如白叠布细软。倒跟粗叠有些像。”
曾泰耳朵一动,笑问道:“阁下竟也懂织品之高下粗细?”
蒲布拉道:“小人打西边来,高昌国、龟兹国,都拿白叠布做钱币使用,小人是生意人,不得不跟钱打交道,是以略有了解。”
“当做钱币?”曾泰奇了,“怎么他们国家不用我大周通宝,或是大食第纳尔?”
随即眼神一闪,思索道:“若是做钱币使用,这白叠必定产量高且稳定。难道极西之地,通行穿白叠布?”此事涉及他生财之道,顿时两眼炯炯,盯着蒲布拉,等他答复。
恒娘见他二人大有交流布匹织品的意思,忙打断他们:“蒲掌柜,我请你过来,是想见识一下你店里的绵花籽,不知你可曾带来?”
蒲布拉笑道:“仲秀才特地嘱咐过小的。小的岂敢忘记?”
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镶嵌象牙的鎏金小盒子。
恒娘一边看着他动作,一边心不在焉。
一方面想着,哼,你这奸商,知道有人看上你的货,特特地那这样贵重的盒子装了,不过为了抬价时更理直气壮罢了。我也是这行道里头的人,还能上你的当?
一方面却怅然,仲简竟然过楹外斋的大门而不入,他以前从不是这样小心避嫌的作风。如今是为什么?是为了昨夜的事情么?
一颗心如同泡软的梅子,丝丝缕缕的涩,满心满口的酸甜。
盒盖打开,里头盛着十来粒裹着白毛的种籽,大如蚕豆。
曾泰也在一边围观,笑道:“你说我这吉贝布像什么白叠布,我倒觉得,你这个什么绵花籽,倒也挺像我见过的木绵子。”
恒娘拈了一颗在手里,轻轻一搓,白毛如柳絮般飘落,须臾功夫,露出一颗厚皮包裹的种籽,形如松子,表皮暗黑。细细端详片刻,皱眉问道:“这就是绵花籽?”
蒲布拉看到她的动作,也不阻拦,心中暗自欢喜。这绵花籽在店里摆了许久,乏人问津。
如今既是有人巴巴地问上门来,想来是有心的大客户,此等肥羊,不可不宰。
听到恒娘问,笑容可掬地回答:“正是。小人冒昧问一句,贵人从哪里听说小店有此物?贵人又可知此物有何作用?”
见恒娘摇头,指着那种子解释道:“此物生于高昌,乃是一种草,春生秋死。开花之后,便有果荚,其状如白花。这草本名为伽波罗((kpz)),可用来织布。织出的布匹细软洁白,其精美者,又叫做花蕊布,原是高昌国上贡的贡品。”
说道这里,悠然叹口气:“我东来这一路,见到许多地方用此物织布纺衣,甚至更用作货易之物。高昌国里,便规定官布尺寸(Kamdu),长四盖斯,幅宽一拃,上用国王宝印。
用这官布,便可在市场上换来货物。国王还规定,如果这布旧了,每七年可洗一次,再重新盖印。”
“我们这里,有时候也拿丝帛之物折抵朝廷税赋差役,或是换米换房子。”曾泰笑道。
蒲布拉哈哈笑道:“正是。我年轻时曾去过各国经商,在黑衣大食的坎德、兴城、波斯的巴姆地区、花剌子模的柯提地区,都见到他们大量制作这种白叠布。”
“唯有从沙洲进了中土国境,这白叠布慢慢见得少了。上国风物,果然不同于西极小国。难怪古时候的旅行家们都赞美,中国是上国,人人都穿轻盈保暖的丝绸,满地都是金砖玉石。”
“我小时候,读过大食商人苏莱曼的东行见闻,高昌等国用来纺布的伽波罗,在上国的京畿地带,只是供贵人观赏的奇花异草而已。
我店里颇多异国之物,中土没有对应词儿。便请了个有学问的书生来,取了好些又好听又好记的名字。这样物事,他便起名叫做绵花,以方便上国大人们理解。”
恒娘本来想打断他的话,追问种籽之事,听了他这番似乎真心实意的夸奖话儿,却不由得心中一动。
抬头看曾泰,果然,连向来脸皮厚的曾掌柜脸上都有些羞惭之意,咳了一声,道:“蒲掌柜,你这话可就堵心了。瞧你的口音,你在中土只怕也呆了数十年时光,咱们这上国风物,你自然已经深知底里。
丝绸是我中土特有,自是不假。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穿上绫罗绸缎。你没听说本朝有诗人讽喻吗?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
恒娘微微点头。曾掌柜倒还算有些心胸,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蒲布拉十分善于寻找拍马屁的角度,照旧笑道:“上国诗人,说话果然有道理。小人的故乡有句俗语,叫做,永远不要憎恨指出自己缺点的人,因为他是上天赐给你的真诚朋友。
如果一个国家,都是只说甜蜜奉承话的小人,没有这样的真诚朋友,自然不能如同上国一样兴盛。”
恒娘不耐烦与他闲扯,举着那颗种籽,问道:“你说,这绵花籽的名字,是你请人取的?”
“正是。”蒲布拉眨眨眼睛,笑道:“小人也疑惑,怎么会有人上门来,指名道姓就要这样物事?不过如今到了宝地,倒忽然明白了。难怪贵人有此见识。”
“嗯?”恒娘不禁一愣,放下手,奇道:“这话怎么说?”
蒲布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面有沉醉状。须臾,方才睁开眼,毛蓬蓬的胡子一咧,笑道:“这位贵人,咱们似乎以前见过?仲秀才上回来小店打听芸辉草之事,正巧在门口碰见过贵人。”
“你记性倒好。”恒娘笑了笑,“听说你们胡人对我们中国人相貌极难分辨,你倒能分得清楚谁是谁。”
“贵人面相美貌,千人难见,小人自然印象深刻。”
恒娘笑看着他,不为谀词所动。
蒲布拉又道:“贵人何必作弄小人?宝地之中,便有芸辉草的香味。芸辉草乃西极之地价值千金的香料,贵人能使用芸辉草,对这绵花籽一事,必定也是清楚万分。”
第120章 穷人
宗公子?
恒娘不动声色, 只笑道:“我是从别人口中听来,不知就里,真心向蒲掌柜请教。你这店里是卖香药的, 难道这绵花籽也能拿来熏衣服?”
蒲布学着中土人士的样子, 摸一把颌下胡须。不过时下中土流行顺直长髯,两指一拈,向外一抛,便是仙风道骨模样。
他一把胡子卷得乱七八糟, 这一摸,约莫更像是鹰爪子攫鸟巢,张牙舞爪,不甚斯文。
眼望着恒娘, 殷切推荐:“贵人不知这绵花籽的诸多好处,若是打碎了口服, 缓脾润燥, 可解屎燥秘结之症。”
他来自草原荒漠之地, 人多食牛羊,少有五谷果蔬, 故而民多燥热。
入了中土, 又见到此处达官贵人们食则大鱼大肉,出则车马檐轿,同样受此「后不利」之苦。
顿时觉得自家这绵花籽奇货可居, 谁知中土早有各种药方, 又盛产大黄芒硝, 他这绵花籽, 难有用武之地。
如今好容易找到个买家,一时居然忘了斟酌用语, 听得曾泰晒然。
恒娘脸色一黑,瞪了蒲布拉一眼。
蒲布拉忙换个说辞:“另有一用处,更是绝妙。若榨取油脂,可用于涂面,比猪脂羊脂更为轻盈,能使女子好颜色。”
他自信,就算这位贵女天生异禀,没有秘结的烦恼,总该对驻颜之术感兴趣吧?
果然,眼前这原本就清丽可人的女子眼睛骤然一亮,急切问道:“棉籽可以榨油?”
“能。”蒲布拉胸脯一挺,大手一拍,十分豪气地回答:“贵女看它颗粒饱满的样子就知道了,里头油脂极为丰富。只要十来颗,便能榨出小半碗油,用来涂面足够了。高昌——不,大食王宫里头的贵妇人们,都愿意用这种油脂涂面。”贵人多半不能去千万里之遥的大食一探究竟。
恒娘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那双闪着精光和谄媚的眼睛,一字字问道:“除涂面外,你可知这油还有什么用途?”
“啊?”蒲布拉眼睛眨眨,茫然道:“兴许可以煎炒?可做灯油?”心下嘀咕,这么贵重难得的油脂,用来燃灯简直是真神的犯罪。
恒娘微有失望,再次追问:“真没有其他用处?”
见蒲布拉摇头,又看向曾泰。曾泰笑道:“小人在琼州时听说,木绵籽能助妇人产后下乳。倒不知此物还能榨油。”
恒娘低了头,这两日来一直横亘心头的疑问再次浮现:金仙子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若不是真的,她何苦临死前如此作弄她?若是真的,何以世上竟没多少人知道?金仙子又是如何得知?
她在一旁皱眉沉默,曾泰拉着蒲布拉笑道:“你说这物事在回鹘话里叫做伽波罗,我这布也叫做吉贝,听去倒有几分相似。”
胡商向来长袖善舞,笑着应酬他:“果然。这东西之间,南北之远,虽相隔千里,我不也一一走来?人既如此,物亦不免。这两样物事,保不定就有什么渊源。”
恒娘的问题打转,一时不知何解。一抬头,听到曾泰热情洋溢地询问极西之地的白叠布生产情形。
蒲布拉倒当真是见多识广,虽是香药商人,对大食、天竺等国的伽波罗种植、纺织也颇有所知,一一为曾泰说来,只把个曾掌柜说得眼神闪动,心痒难耐。
恒娘一皱眉,忽然打断他们的交流,沉下脸,看着曾泰:“曾掌柜,你答应过女人社,为南下织女提供作坊,专务绩麻之业。可不能三心二意,坏了你与女人社的承诺。”
曾泰转过脸来,喜洋洋地朝她一拱手,笑道:“薛主编,大喜。”
恒娘愕然,差点就要变色。就连一边低头做针线的海月都抬头看了曾泰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幸而曾泰很快解释:“照这位蒲掌柜的说法,白叠布轻便柔软,可抵丝绸;田间地头,都能生长,产量颇丰,堪比麻属。高昌又有一种立织机,虽不能织出鲜活花样,胜在不占地方。
若是我那作坊之内,都是此等织机,只怕还能雇请人数还能翻倍。薛主编心心念念,都是女子得能自主,这可不是大喜之事?”
他两手不自禁搓着,喜不自胜。
恒娘见自己误会了他,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暂时抛开棉籽油的困惑,问道:“你是生意人,有没有想过,他说的那种草,可能在中土种植?又有没有人肯听你的,种植这种新奇之物?若是没有足够原料,你如何做得了无米之炊?”
曾泰颇有些惊喜地看着她:“薛主编若是仍旧做回生意人,定然也能大有作为。小人想着,这伽波罗与琼州岛的吉贝名儿相近,开花结果子的习性相似,就连纺纱织布的用途都一样。若说这两样物事毫无瓜葛,小人却不十分相信。”
“古人曾言,同样一样东西,生于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如今这伽波罗与吉贝,又焉知不是一物生于两地,故而殊异?”
说到这里,两眼发亮,“小人心里有个猜测,若是这两样东西当真为一物,则说明它不择土地,极南暑热,极西荒漠,都能生长。这正与亚麻之属,差相仿佛。”
趁势作个长揖:“此事还需薛主编成全。小人想求个出关的路引,西出阳关,去一趟高昌,实地看看。”
恒娘明白了,这是想让她引荐于太子面前。苦笑一下,心道,你不知我这良媛实是做得又尴尬又憋屈。
转念想起另一人,心中微动。不过宗公子太过神秘,此事能不能得他首肯,殊无把握,不能事先把话说死了。
只含糊应道:“我可以试试。”
顿了顿,实在好奇,又笑问道:“曾掌柜,我委实好奇。若论得利最厚,这种种衣料之中,莫过于丝绸。我听说海商行船,最爱的一样货物,便是丝绸。
你却并不涉足此业。你所经营的,无论是麻衣,还是这白叠布,你也并不考虑做成特别精美的样子,竟是只考虑卖给我这等穷人,从不以贵人为对象。这是什么经营之道?”
曾泰笑道:“贵人的生意自是好做,可眼热的人也多。便如丝绸,谁不知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可朝廷有大把的织造作坊,便是民间,也多数是地方官们从后把持。小人不过是南边的小商小贩,不敢跟这些粗胳膊较量。”
“不过呢,小人虽是个笨人,小时倒也学过些九章算法。这世间,贵人终究没有穷人多。穷人买不起贵重衣物,总能买些便宜货。我把东西造得简单点,少些花样,价格便降下来,那么穷人一两年也能添置一两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