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绵子油?
对盛明萱这番质问, 恒娘一双柳叶眼睛瞪得圆圆,显然十分意外:“我哪能猜到太子的心思?不瞒你说,我不过是想多赚一份钱罢了。谁承想误打误撞地, 倒替自己备下一条后路。”
叹口气, 语气幽幽:“常听人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以后的日子里,只怕时时刻刻,都得提心吊胆, 做最坏的打算。”
盛明萱一边随口敷衍她:“知道畏惧,常怀谨慎之心是好的,不过也不用如避猫老鼠似的,叫人笑话”, 一边暗自思忖,东宫这一出明哲保身, 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恒娘不过一个平民女子, 哪来这份眼光见识?多半是自己想多了。
恒娘眨着眼, 一副腼腆的模样问她:“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副小家子气样子更让盛明萱打消疑虑,微笑道:“你我之间, 有什么不可说的?”
恒娘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得寸进尺、斤斤计较:“虽然事先说好了, 副刊是盛娘子主持,但毕竟是借的周婆言的名头,我也会积极帮忙, 联系组稿, 所以这赚到的银钱, 你一半我一半, 如何?
这点子银钱,盛明萱哪里看得上眼?然而恒娘接下来的感叹却令她怦然心动:“以前听阿蒙说过, 女诫女论语,限于文字篇幅,没什么文采,又臭又长。我想着,若是咱们的周婆言副刊上,既有才情闺秀的诗词大作,又有切实可用的主妇道理,将来集结成册,流传后世,盛主编之名,说不定不比宋学士曹大姑差了。”
两人将将迈上台阶,看到海月与陈押班的身影,盛明萱轻轻抚着发鬓,手中绢帕垂下,半遮住发亮的脸庞,温声说道:“此议既是我首倡,我自该当仁不让。但如今情势不明,既然殿下打算停了周婆言,若要出副刊,终究还需得到殿下首肯。我也要禀明家严,就算一切顺利,恐怕也非得两三日功夫不可。”
恒娘大喜,抿嘴一笑,秀丽脸庞上神采飞扬:“有盛娘子出面,万事可待。这我可一点也不担心了。”
画堂那头,也正好传来陈押班客客气气的声音:“海月姑娘,殿下特地吩咐了,这禁足之令,需得问过你们的意见。若是海月姑娘不同意,我即刻带走薛良媛,另寻他处安顿。”
恒娘心头一紧,抬头望过去。
海月轻笑:“我看楹外斋就挺好。大小姐如今不在,我们的日子本也过得寂寞。薛良媛留在这里,大家还能彼此做个伴。不过。”
她话锋一转,声音严肃,“大小姐的脾气,殿下也是知道的。麻烦押班回去上禀殿下,请他不要派人来监视伺察。楹外斋不欢迎闲杂人等。”
陈押班不敢怠慢,郑重应下来,方告退。
海月走过来,朝恒娘眨眨眼睛,恒娘会意,心中大为感激。
送了陈押班与盛明萱先后登车,海月陪着恒娘,站在院门里头,悠然笑道:“以前常听小姐说,小院风物闲,人间岁月长。我不懂什么意思,可如今看着这天,守着这院子,陪着个你,想着我家小姐,似乎也有几分能理解了呢。”
恒娘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我们海月还是个诗娘子。”
海月陪着她往回走,一边洋洋自得:“小姐说过,我有诗性。我以前还真做过诗呢。不信?我背给你听,天上好云一笸箩,化作人间雨婆娑……”
“我听不懂,可是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以后周婆言副刊上,一定要有我们海月的名字。”
“哼,你取笑我!”
两人笑闹着,你追我赶进了画室,又隔着乌木镶青玉案捉了几回迷藏,两人额头都微微出汗,方才歇下来。
侍女打了水来,两人净完面,海月把帕子扔回盆里,轻笑道:“你可终于开心起来了。这几日都没见着你笑脸,我还以为你只肯笑给小姐看呢。”
这话说得恒娘啼笑皆非,心中痛苦怅惘之感略微减轻。一边拧干帕子,递给侍女,一边沉吟着,问道:“闭门思过的意思就是不准出门?那,可能让别人上门?”
海月会意,眨眼笑道:“反正若是小姐挨了这样惩罚,虽然自己不出去,却经常呼朋唤友地在自己院子里读书论诗。倒也没人说她错了。”
——是没人敢说。
宫里两尊大佛都摆明了态度:我不知道。我看不见。谁还敢去告状触霉头?
又问道:“怎么?你也想开个诗会?如今冬天了,正好可以围炉子爆栗子吃。小姐听说了,定会嫉妒我们。”
恒娘笑道:“这个不急。倒是要麻烦你,替我去油酱铺子里,请一些卖油的大娘们过来,我有事请教她们。”
海月大为诧异:“你要买头油吗?市面上的木樨油多有掺杂,品质不好。上月桂花极盛时节,我们亲手一朵朵摘了来,那上头还带着露水,又香又嫩。
收干以后,配了最好的茶油来熬,制好后用石蜡封在瓷罐子里头,就搁在园子角落晾着呢。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你要急用的话,我叫人取了来。”
恒娘笑道:“不是头油,也不是灯油。你尽管去帮我请了来,我自有主意。”
海月见她不肯透露原因,只好一肚子疑惑地去了。
恒娘从阿蒙的架子上找了些书册,一本本快速翻一遍,没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心情烦躁。
又跑到院门朝外张望了几回,没看到海月回来,一抬头,倒在树上意外见到个熟人。
忍不住张大嘴,伸出手,吃惊地指着她:“你,你怎么上去的?”
蒲月麻溜地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往前打了个滚,化解下坠之势。
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道:“你真的做了宫中的贵人?难怪你看不上曾掌柜的提议,敢是有了更高的枝头。”
不等她回答,又笑道:“今日在路上,碰到你家的姐儿来收衣服,她们竟不知道你的事情。这可奇了,你向来最是孝顺,这么大的事情,竟不告诉你娘?”
恒娘摇摇头,脸色一板,叮嘱她:“你也不准透给我家的姐儿听。”
“难道你还想瞒一世不成?”蒲月不赞成,摇头道:“这是喜事,以后再不用受苦受累……”
她还想继续啰嗦,恒娘眼尖,见到海月带着几个包头巾,穿葛衣的娘子过来,转过脸,再不理她。
——
“绵子油?”
卖油娘子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答得出来。
一个最灵醒的大娘赔笑道:“咱们铺子里,只有麻油、莱菔子油、芸苔子油三种。听说陕西一带,有杏仁油、蔓菁子油,山东亦以苍耳子作油。咱们虽没有卖的,却也知道名儿。唯有这绵子油,倒是第一次听说。委实不知绵子为何物。”
恒娘不死心,又看着余下几位娘子。
众人被她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头先那衣衫鲜亮的小娘子去店铺请人时,出手阔绰,一人给了半吊钱,抵得三四天入息。大家这才不惜关了店铺,颠颠地跟来。
如今竟然没能让出钱的人满意,这可让人心里过意不去。
另一个娘子便帮着一起想:“既是叫了个绵字,多半跟丝绵有关系?”
“丝绵是蚕子吐出来的,哪来的油?”另一人反驳。有人笑得捂嘴:“从来只听说过苍蝇肚子里剐精油,可没听说连蚕子都不放过的。”
“也不一定就是丝绵,穷人哪有钱买来丝绵?那夹袄复袴里头,冬填芦花,春填柳絮。指不定跟这两样有关?”
“芦苇子?柳絮子?”有人啧啧摇头,“从没听说过这两样能榨油的,就那细小干瘪的样,搓一搓,干巴巴的,哪有什么油脂?”
众人七嘴八舌,胡乱说了一气,跟恒娘自己琢磨的也差不多,浑没半点有用的。
蒲月厚着脸皮跟进来,拣了个绣墩坐下,慢悠悠品着茶,四处张望。
前日来的时候是晚上,屋里昏暗,看不分明。这会儿趁着日光一一打量,一样一样估算价格,不禁心头颤了几颤。
听到这几人的议论,忽然插嘴:“倒也不一定是这几样,我听曾掌柜提过,似乎在琼州、交趾一带,还有种高高大大的木绵树,也能结絮,当地人用来填枕头被衾,或是织成布匹。约莫也相当于北地的丝绵。”
恒娘眼睛一亮,急声问道:“曾掌柜可曾提过,这木绵的籽,能不能榨出油来?”
“这可没听他说过。人家是布商,又不是卖油郎。”蒲月笑问,“你是要炸撒子还是煎果子?怎的突然兴师动众,闹出这一出来?”
恒娘没理她,只掉头去看海月。海月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今日天太晚了,就请了这位曾掌柜来,也天黑了。不如明天再去?”
是夜,月光透过楹外斋寝室的云母窗片,洒落床前,一地白霜。
恒娘心绪烦乱,躺在海月等特地为她铺好的柔软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了半夜,索性披了衣服起身,悄悄推开窗户,望着天边硕大的月亮。
过一会儿,孤寒凄清之感,从脚下升起,慢慢浸透全身。
“恒娘?”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似有无限意外。
第117章 月夜(上)
时序已入冬, 银杏树落完叶,只剩光秃秃枝条,衬着深蓝天空, 银白圆月, 遒劲凄冷。
半高的树枝上,男子穿着件褐色衫子,外头罩了件杂毛褙子,立在树枝上, 若不是他出声,极难发现上头有人。
中霄月夜,高墙深院,冷冷淡淡的英俊男子从空中跃下, 落地轻巧,几无生息。
恒娘眨眨眼, 忽然无声笑起来。手一撑, 从窗台上矮身跳出去。
室内烧着炭, 她脚上光溜溜的,既没穿鞋, 也没着袜, 一双洁白赤足踏上白石小径,脚底冷得发痛,如行走于刀峰剑林。却并不退缩, 径直朝来人迎上去。
仲简脸色一黑, 没法淡定了, 指了指她脚下, 又指了指窗户,皱眉看着她:回去穿上鞋袜。
恒娘冷得呲牙, 却很是坚决地摇头。开什么玩笑?海月就睡在屋子里头,这样一来一回,惊醒了她,就不好了。
为什么不能惊醒海月?这问题却不能深思。恒娘脚底冷得麻木,脸上却忽然热起来,连忙低头,也瞧着自己的脚。
女儿家清清白白,岂可轻易让外男瞧见赤足?这话以盛明萱的语气,在脑海里念出来。
紧接着,是阿蒙懒洋洋的声音:看了便看了,是他眼睛里长针眼?还是我脚底会长疮?
两个小人儿各自长了一张熟悉的脸,在脑海里打架。恒娘忙着观战,都没注意到仲简的动作。
直到一个温热怀抱将自己轻轻揽住,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紧接着脚下一空,耳畔风声加紧。
一回生,二回熟。有过上屋顶的经验,她这回镇定多了。居然还能感受到鼻端处传来的男子气息,冷冽如寒泉,馥郁如松香。
贪恋不已,轻轻侧头,将脸颊放在他胸膛,感受到规律而强劲的心跳,悄悄阖上眼脸。
仲简找了根更低更粗也更平的树枝,将恒娘轻轻放下,自己在另一侧稍高一点的树枝上坐下。轻咳一声,低声道:“冷了就说一声,我送你下去。”
恒娘紧一紧身上的凤茸长袄,拿眼睛往下一梭,一片黢黑屋顶在夜里沉眠。
有点害怕,更多却是新奇好玩,身子往旁边一靠,紧贴着树干,偏头朝他笑道:“下午月娘是你叫来的?”
仲简点头,怕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城阳郡王上下恨她入骨,他不得不略作预备,以防他们狗急咬人。
高处风声大,仲简朝恒娘探身过去,慢慢讲了今日之事的处理。
仵作从金仙子身体里取出三根淬了蛇毒的铁箭。又从那仆人身上搜出连弩,两相一比对,确实是一套。
那仆人又蠢又狂,口口声声自己是奉郡王世子的命令行事,世子自会救自己出去。衙役也从他身上搜出王府出入凭证。
因事涉宗室,私藏军器又是谋逆之举,陈恒不敢怠慢,立刻带了一干人证物证入宫,秉明皇帝。
皇帝见了连弩,龙颜震怒,当即传郡王父子入宫回话。同时派禁军围了王府,掘地三尺地搜查。
在世子的书房密室中,搜出另几样来路不明的弩器。据领头的禁军步兵指挥使查看后宣称,这些弩器形制颇似军中职方司所备,专用于枭首暗杀。五步之类杀人,无人能救。
仲简因是见证人,与那仆人一起,被皇帝留在现场。亲眼见到皇帝那张白胖脸颊上的肉一层层颤动,口齿之间,发出如同老鼠啃啮的声音。
黑漆盘子里搭着黄绫,摆着各色闪着冷暗幽光的连弩,一一端给郡王父子过目。
郡王看了,脸色渐渐惨白,沉默不语。
世子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身子发抖,犹自勉强解释:“臣不知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臣从未见过。定是这小人陷害于我,陛下圣明,万勿被小人蒙蔽圣聪。”
皇帝牙齿格格,目光转向步兵指挥使。指挥使躬身回禀:“此等杀器,历来由职方司严格看管。非密院大臣,或是地方军政要员,无从得知,更遑论截留私藏。”顿了顿,缓缓道:“世子曾任幽州团练使。”
四年前,太子看似身体大好,有两三年未曾犯过病,皇帝为了安抚兼表感谢,授城阳郡王世子为团练使,出知幽州。
他这一走没过半年,太子又开始犯头风,皇帝便又把他给召回京城。
以为脱出生天,一朝重回渊底。
仲简耳朵灵敏,听到轻微的水滴声,低头看过去,世子身边的檀木地板上汇集了一小滩水印,后背锦衣湿透。
他伏在地面,手指无意识抓紧地板,指关节发白。声音却还拼命保持镇定:“臣虽蒙圣恩,忝为幽州团练,然甫一抵达,便因水土不服,卧病在床。病愈之后,多数时间在乡野,不过尽些淳风化、劝农桑的本分,并无与军中结交。伏祈陛下明察。”
皇帝盯着他,目光似欲噬人,口中却忽发冷笑:“你想告诉朕,这些杀人的利器都是这杀才在大街上捡回去,又顺手藏进你的密室,以此来栽赃陷害于你?他一个贱奴,为何要行这等犯上悖伦之事?”
皇帝话音刚落,仲简心觉有异,目光一转,正好看到那原本被两个侍卫押着,老老实实低头跪着的仆人忽然振身而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力,竟一举冲破侍卫的禁锢,一矮身,发狂般朝皇帝撞过去,口中咿唔高喊:“世子,小的替你出气,杀了那个狗皇帝,你再不用担惊受怕,做他父子的提线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