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正在暖阁上擦拭案几,听了海月的话, 手上一顿, 心中似有些空落落的麻痛。
花瓶如有记忆,那人呢?月夜下的街道,那人独自行走的时候, 可会蓦然回首, 寻找自己的身影?
她们来往忙碌, 顾瑀和余助站在那里, 大眼瞪小眼,看上去十分多余碍事。
顾瑀那等脸厚之人, 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把注意力放在金仙子身上,一阵不着边际的嘘寒问暖。
恒娘经过榻边,顺便看了金仙子几眼。她脸色苍白,额头一直冒着黄豆大的汗珠,显是忍受着莫大痛苦,却一声不吭,眼睛微闭。满室里的响动,顾瑀的喋喋不休,似乎都与她毫无关系。
恒娘站住脚,让海月找了个小巧的银囊过来,照着海月她们以前教的法子,启动开关,放了一块点燃的香薰兽碳进去,合拢之后,递给金仙子。
金仙子略微启开眼睛,看了一眼,苍白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你这娘子穷得大冷天穿布鞋,倒使得起这样矜贵的错金镂空银香囊?别是偷来的物事吧?”
恒娘一片好意,反遭她讥讽,气得脸一白,就要收回。顾瑀眼明手快,从她手里抢过去,一边塞给金仙子,一边朝恒娘赔笑:“她是个病人,你别跟她计较。”
金仙子接着银囊,摩挲两下,抬头看着恒娘怒色,不顾自己腹中绞痛,咬紧牙,笑容更加显眼:“我记得你。三更半夜,还跟个男人,在街上浪游。果真的确,是个正经良家女子呢。”
顾瑀急得正要去捂她嘴,听到这句话,呆了呆,下意识偷偷瞄一眼恒娘:真的假的?男人是谁?啥时候?什么街?
海月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信口胡说,玷污恒娘清白?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余助本不喜金仙子,只是看在顾瑀份上热心帮忙,见她口舌恶毒,也不高兴了:“顾仲玉,你这相好若还是这样恬不知耻,这事我可不想管了,你自己处置去。”
一时纷纷嚷嚷。
恒娘听她提到仲简,虽然言语恶毒,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丝苦涩的甜蜜。
冷静下来,看着床上的金仙子,她脸色苍白,一张姣好面容疼得微微扭曲,却仍斜眼看她,眼中有冰冷的挑衅意味。
她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恶意?恒娘心中疑惑,正要开口问她。
门口传来月娘的声音:“金仙子,你怎的来了楹外斋?恒娘,你怎的也在这里?”
金仙子听了这话,睁开眼睛,四处浏览,口中哼了一声:“原来这里就是楹外斋。此间主人不是个贵女么?”看向恒娘,眼中不屑怀疑。
恒娘懒得理她,回头应付蒲月:“你不是忙着周旋曾掌柜?今日竟然有空?”
“曾掌柜今日约了几家京城有头面的绸布商吃饭,请了歌姬,我不方便作陪。”蒲月说起曾泰,十分得意。
又低声问她:“我听曾掌柜说,他曾向你提过亲。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人家可还等你回复呢。”
恒娘瞥她一眼,淡淡道:“如你所愿。对曾掌柜的好意,我十分感谢,却万万不能接受。”
蒲月眼中一亮,笑得真心实意:“好,我一定替你转达。”这才回头,与顾瑀、余助见过礼,走去锦榻边,与金仙子窃窃私语。
也不知金仙子说了什么,蒲月原本欢喜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到后来,竟是连连摇头。
金仙子恼怒起来,声音不由自主拔高:“你答应过我的,岂能反悔?”
蒲月脸色一板,也沉下声音:“金仙子,你搞清楚。《泮池新事》登载故事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招惹官府,自寻死路。”
金仙子气得嘴唇哆嗦,忽地啊一声,整个人弯下去,弓成一只大虾模样,颤抖不休。
顾瑀吓了一跳,连忙抢上一步,问道:“你,你怎么样了?”此时心中也难免有些后悔,不该去接这烫手的山芋。
毕竟,他跟金仙子不过就是一夜夫妻。虽说那是金仙子初夜,不过他也是付了重金,公平买卖,钱货两讫。
然而见到金仙子倒在竹林里,气息奄奄的模样,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想来想去,只好怪余助眼神太好,瞪了余助一眼,搞得余助莫名其妙。
金仙子一把攫住顾瑀的手,抬起头来,眼睛里放着疯狂混乱的光,“顾少爷,你是好人,你来评评理。虽然娼门下贱,可我的姐妹们,也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鸡鸭猪狗,对不对?”
顾瑀一愣,被她神情震慑,呆呆点头:“自然是人。”
肚子里嘀咕:照传奇小说里的说法,就算不是人,那也是狐妖精魅,专吸男子精气。
怎可能是鸡鸭猪狗?总不能是狗精猪妖吧?被自己这想法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打住。
得了他这句话,金仙子像是溺水之人骤得浮木,紧紧抓住顾瑀,声音嘶哑:“若是有那起丧尽天良的人,把我这些姐妹当做牲畜一样玩弄,顾少爷,你说,他们是不是比我们更下贱,更可耻?”
“你在说什么?”顾瑀糊涂了。
恒娘上前一步,追问:“金仙子,你说的,是什么人?”
月娘扯了她一把,小声提醒:“别多管闲事,不是你惹得起的。”
恒娘看看她,又看看金仙子,有些明白:“你答应了金仙子,替她报道这件事,如今又反悔?”
蒲月给她这声质问噎住,气得一跺脚,悻悻道:“好心没好报。”
金仙子已经听到她二人的对话,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凌厉:“蒲月娘,你答应过的,只要我能探听出他们作恶的细节,你就会报道出来,让他们声名扫地。我相信你,才甘冒奇险,接下这趟差事。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打探他们的秘密,我,我。”一字字颤抖,“我糟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苦楚。”
蒲月冷笑一声:“你少来。我跟你们打交道的时间多了去,你这套口儿甜似刀,如簧声声巧,骗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少在我面前卖弄。
他们那起人,手头大方得很,绝不会计较银钱,你那假母多半乐得屁颠屁颠的,恨不得亲自上阵逢迎,还能容得你挑三拣四地推拒?你怕不是忘了「猫儿跳」的厉害。”
海月听得好奇,问道:“什么叫「猫儿跳」?”
宫中妃嫔甚多,深宫中无聊,多有养猫养狗的,聊做陪伴。
就她所见,猫儿温顺,狗儿欢腾,都是极可人的爱物儿,有什么厉害的?
金仙子听了「猫儿跳」三个字,却吓得浑身一激灵,指甲深深嵌入顾瑀手掌。痛得顾少爷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蒲月掉头与海月解释:“「猫儿跳」是她们行院里头惩罚不听话的女子所用的阴私门道,你是好人家女儿,自然不知。她们逮了猫,塞进女子下袴,头尾扎紧。拿根细条,专抽打那猫,赶得那猫儿连声惨叫。”
海月茫然:惩罚人,为什么要打猫?
恒娘却呀了一声,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白了。余助是男子,一时也没想明白,直到恒娘颤抖着声音问道:“那猫,那猫挨了打,必定发狠,伸出爪子拼命抓挠,岂非,岂非……”
余助这才明白过来,虽是十六岁胆大包天的少年,也不禁惊得心头乱跳。
下意识退后半步,整个下半身似乎都有些毛毛地刺痛感。若非要做个男子汉的信念支撑着他,只怕这会儿已经落荒而逃。
蒲月倒是神色自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受完此刑,那下身必然也看不得了,血肉模糊。”
看看金仙子浑身不自禁地发抖,上下牙相碰,格格作响,淡淡道:“行院之中,各种五花八门折磨人的道道多得很,且是专为折磨女子,叫人生也不得,死也不能,最终才能乖乖地替她那老鸨接客。猫儿跳也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种,并不算顶顶邪门的。”
顾瑀听得一阵头皮发麻。丙楹之中,数他风流,常流连勾栏青楼。
平素他引以为傲,常拿自己的风流战绩夸口。此时回想,原来他眼中所见的粉面娇娆,耳中所闻的谑浪嘻笑,背地里却是这样鬼一般的炼狱。不由得两股战战,冷汗涔涔而下。
恒娘看着金仙子,眼神中不禁带出深深同情。平日只看到她们风流恣意,穿金戴银,原来背地里的日子竟这么艰难。
想到世人言「笑贫莫笑娼」,心中暗道,这我可不信。我虽然穷了些,却也不用受这等磋磨。
金仙子接触到她目光,脸色大变,竟忍不住狠狠呸了一声:“收起你那鬼眼睛。你凭什么同情我?我等虽然下贱,好歹总算也有纵情的时候。你们做那等贤妻良母,床笫之间,一辈子能有几次欢畅淋漓?
不过是做那下蛋的母鸡,伺候一家老小的仆妇罢了。说仆妇都高瞧了你们,仆妇若是不乐意,还能辞了主家。你们号称良家媳妇的,可能换个夫婿?”
她言语之间,极尽恶毒之能事。谁知眼前那个衣着鄙陋的女子却并无什么怒容,只是垂下眼,过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然没有怜悯之色,也不知是被气到,还是刻意隐藏起来,声气倒是十分平和:“金娘子,若是你愿意,可否把你的遭遇讲给我听听?”
“我也有家报纸,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名字叫做《周婆言》。”
第107章 龙子龙孙
金仙子的故事并不复杂, 却骇人听闻。恒娘自办周婆言以来,养成记录的习惯。然而执笔的手屡次颤抖,无法落墨。
那些深院密室里发生的癫狂凌/虐, 那些无法描绘的极致淫/乱与恐惧, 那些男人们末日般的狂欢,那些女子们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
海月早已忍受不住,踉跄着退出画堂。顾瑀一再劝恒娘出去透透气,自己却脸色苍白, 脚步不稳。
余助一张年轻面庞沸腾着怒火,双拳紧握,似乎眼前如有那样的恶徒,他便要一拳挥出。蒲月坐在一边, 慢悠悠饮着茶水,冷眼看着, 一声不吱。
“照你的说法, 光是入秋以来这几个月, 你们的姐妹已经被害死了不少于十人,受伤致残者更多, 为什么不报官?”
恒娘停住笔, 让自己从那压抑绝望的讲述中透口气,揪出残存的理智,问道。
余助拉拉她, 悄声解释:“唐律有云, 奴婢贱人, 律比畜产, 相杀虽合偿。历朝沿袭,大周刑统亦有此条。先显宗皇帝颁布天恩令, 废除了奴婢贱籍,视同良人。然而娼妓仍是贱籍,就算杀了,也不过赔付些身价钱给行院。”
金仙子听见这话,顿时呆住,轻声反复:“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骤然仰头,哈哈长笑,“原来竟是我错了?原来朝廷律法早有规定,我们本就是牛马一样的牲畜,他们可以任意玩弄,就算见了官也理直气壮,全无错处。错的是我,我错了!全错了!”声音凄厉,眼泪从两旁滚滚而落。
恒娘回忆起那夜在京兆府大门口的见闻。金仙子的姐妹被人骗了钱,骗了身子,报官之后反遭毒打,只因为那骗子是士子,而她们是贱籍。
低眉想了想,重又提起笔,冷静问道:“你继续说下去,参与这些腌臜事情的,都有什么人?住哪一舍哪一斋哪一楹?”
金仙子狂笑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睛瞪着她:“你肯为我们做主?”
恒娘静静道:“我不是官府,不知道什么良贱的分别。我只知道,你们也是人,你们也是女子,也是受了不公平对待的女子,那便也是周婆。”想起那日蒲月的问话,瞧了她一眼。她也正瞧着自己,似笑非笑。
金仙子整个人呆了片刻,似是被她这句「也是周婆」惊住,眼中又有泪水涌出。
深怕她反悔,反手一抹眼泪,快速道:“这些人里,直接出面的只是一个太学生,背后却主要是宗学里的皇亲国戚。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宗学?
本已碰到纸面的笔被猛然抬起来,恒娘霍然抬头。蒲月喝了口茶水,适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哼」。
余助皱着眉头,低声道:“恒娘,三思。”
不用他提醒,恒娘自己就是办报的,对出版条例几乎能倒背如流。
天/家是绝对的禁区,然而天家的范围究竟是指禁中那一大家子,还是也包括天下的龙子龙孙,却无人说得清。她们这些办小报的,自然不敢斗胆去找检判司问个子丑寅卯。
为保险起见,大家自动把「天家」做最扩张的解释,宗族子弟的消息向来也不敢报道。
恒娘静了半晌,迎着金仙子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期冀的目光,问道:“都有哪些人?”
金仙子看着她,目光渐渐变了,终于在冰冷的底色上,镀了些温度。她慢慢张口,吐出第一个名字:“城阳郡王世子郭厚义是挑头的。”
本朝立国以来,历代人主都受困于子嗣稀少,郡王便是天家极为亲近厚重的近亲了。城阳郡王与今上便是关系极好的堂兄弟。
恒娘不知道这些关系,然而「郡王」两个字仍然令她笔尖一抖。
门口传来杂乱脚步声,海月领着胡婆婆进来,恒娘趁机搁下笔,沉声道:“你先让胡婆婆看看身体,我等会儿再进来。”
胡婆婆苍老柔和的声音开始说话,言语中自有一种叫人宁静信任的力量。
恒娘转身离去时,感受到背心有两道目光,审视,怀疑,担忧,又同时充满渴望与期冀。
夜幕初临,园中秋虫左一声右一声叫,有气没力。恒娘站在白石甬道上,皱眉凝思。
“恒娘。”余助跟在她身后,满脸担忧,“城阳郡王与今上亲厚,他就这一个独子,还是求神拜佛多年才求来的,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真要跟他作对?”
恒娘茫然看着白色院墙,那上面顶着滴水屋檐,护着墙面不被雨水淋湿。每隔两米远,檐下便挂一盏琉璃灯,照得园里纤毫毕现。
“我不知道。”她慢吞吞说道。“余公子,你说城阳郡王与太子,谁更厉害一点?”
余助还不知道她被征召入东宫的事,被她这飞来一问弄得两眼迷茫:“那,自然是太子殿下更厉害吧?”
恒娘点点头,不再说话。余助继续苦口婆心:“金仙子不过是娼妓,她刚才还出言不逊,刻薄恶毒,你犯不着为了她,牺牲你自己与周婆言。”
“她说的很恶毒吗?”恒娘想了想金仙子方才的讽语,苦笑了下,摇摇头,“她说的是事实。我不能因为她说了事实而恼她,天下许许多多女子,本就如她所言,是下蛋的母鸡,是侍奉一家人的老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