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怔怔的看着他,竟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方啊的出声,声音嘶哑:“太子殿下,我,我能不能,不去东宫?”
太子看看她,眉头微微皱起。他对恒娘并无什么绮思,皇帝忽然下了这么道圣旨,他也十分意外。
肚子里揣摩半天,模糊觉得应当跟薛恒娘所代表的、已然隐隐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周婆言有关。
将薛恒娘收入东宫,既算是替她撑腰,又能不动声色将这股力量掌握在天家手里,随时可用。
正合兵家「进可攻、退可守」之道。是以皇帝如此大方,一出手就是个良媛,仅次于太子妃与良娣的位份。
他还没想明白的是,皇帝究竟想用薛恒娘所代表的这股势力去对付谁?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他心里暗自发愁,此事若是让安若知道了,不知道她是会高兴还是发怒。
却没想到这民女居然不乐意。
太子虽然看着文弱瘦削,像是抽油风干后的皇帝,到底是久居上位者,一皱起眉头,便显出几分颐指气使的威势:“薛恒娘,你敢抗旨?”
抗旨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本朝常有大臣不理会君主旨意,譬如封还诏书、譬如拒不奉诏、譬如当庭直谏逼着皇帝收回成命,朝野传为美谈,皇帝也莫可奈何。
然而那是大臣,是与君主共天下的士大夫。恒娘区区一个民女,命如草芥,安敢蔑视天恩雨露?
恒娘瞳孔急剧收缩,垂下头去,手心攥紧。
詹事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上前一步,替恒娘解释:“殿下不用急。薛良媛久处市井之中,骤获殊恩,恐怕有诸多恐慌不适,也是人情之常。”
太子神色稍缓,想了想,道:“詹事说得有理。东宫原有王良媛,算是眼前品级最高的,本该她来操持薛娘子入东宫的事。不过她刚刚生产,这两个月不能视事。其余人更担不起。”
说到这里,顿时念起盛明萱的好处来。她向来周到细致,若是现在有她在东宫主持,哪里还需要他来费心?
甚至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安若与她相比,在这一点上,只怕也是远有不及。
詹事忙道:“正是。良媛品级不低,到底还需郑重些才合乎礼制。不如先让薛良媛回去,待太子这头料理妥当,再迎良媛入宫,也让良媛得能与亲人聚一聚,如何?”
太子调查过薛恒娘家世,知道她家只有个寡母,母女俩相依为命。
詹事这个请求,十分合乎情理。点点头,道:“也好。只是她如今已有名分,再如以往一样抛头露脸,总不太好。叫外头知道,笑话天家不体面。”
詹事本想建议,东宫分派几个宫女内监,一路服侍跟随,兼且注意防嫌。
不知怎的,说话前心中有些茫然,不自禁看了看恒娘。她微低着头,看不见眉眼,能见到的地方,肌肤惨白如纸。瘦削肩膀紧紧绷着,仿佛冰雕成的山峰,尖锐而又僵硬。
话到嘴边,变成了:“听说大小姐在太学有专门的住所,一应围墙院落都有,十分妥当。如今大小姐既已回宫,不如便让良媛暂住?”
太子眼睛一亮,笑道:“好主意。这段时间安若随太后去了献陵,为先帝扫墓,暂时不能回来。不过她留了海月在宫中。就让海月陪薛良媛去太学住着候命吧。”
——
恒娘走出大庆殿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很多年前母亲说过的话淌过心头:那里头啊,住着天下最最尊贵的人,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他们生气。要不然,就大祸临头咯。
大概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当年一句随口吓唬小孩的戏语,如今竟一语成谶。
出了日精门,太子问过恒娘,知道她此时不愿去东宫,随手叫了个内监去庆寿宫请人。他不耐烦等待,自带着詹事,上马回东宫。
两人经过左银台门,进入东华门大街时,迎面碰上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从他们身边经过,片刻功夫,已在数十步开外。
太子冷不防,吃了一头马后灰,气得调转马头,就要去找人生事。詹事忙压低声音:“殿下,是皇城司的察子,多半是有什么要紧公务。”
“他们能有什么要紧公务?偷鸡摸狗?钻洞逾墙?”太子抹一把脸,悻悻然,“算了,今日本也没带仪仗,他那马儿跑得快,多半没瞧见是我。”
两人继续前行,詹事忽地回头望了一眼。两骑错肩而过的刹那,他模糊瞧见那人身形相貌,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会是谁呢?
恒娘裹着皮袄,靠墙站着。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大庆殿里,当着百官面侃侃而谈,蔽衣麻鞋,谈笑自若。
半个时辰后,她似一支落进水池、浑身湿透的野禽,浑身轻轻颤抖,目光茫然望着前方。
身后是墙,前方也是墙,向左看不到尽头,向右也看不到尽头。
有个本来在附近洒扫的小内监,听说这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太子良媛,握了扫帚,近前来嘘寒问暖,十分巴结。
结果无论他说什么,说多少,这位新任良媛都似个聋子一样,毫无反应。他颇觉无趣,只好拖着扫帚在旁边画圈圈。
恒娘想起那日阿蒙说过的一句话:从此以后,再无自由。
耳边传来急促马蹄声,她充耳不闻,只是反复低语:再无自由,再无自由。
她以前并不觉得自由有多么可贵,甚至在刚刚认识阿蒙,见识到楹外斋的奢华时,心里不无羡慕:若是不用担心生计艰难,若是日日安享荣华富贵,就算少些自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阿蒙不愧是大小姐,矫情得很。
总要事到临头,那无形的山落到自己头顶,亲眼看到那黑压压的巨大阴影,才会从心底里生出真实的恐惧,想要逃离。
可怎么逃?
马蹄声如迅雷,转瞬到了身边。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喑哑:“薛恒娘,跟我走。”
她吓了一跳,霍然抬头,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容映入眼帘。
第105章 抉择(下)
“走, 走到哪里去?”恒娘呆呆地看着他,轻声问。
仲简勒住马,翻身而下, 站在她身前, 眼中有亮火,嘴唇如薄刃,声音低沉:“西域,北漠, 南洋,东海,甚至更远。”
眼睛紧紧凝视她:“恒娘,天下比你想的, 要大得多。”
恒娘不说话,只是望着他。良久, 忽然轻轻一笑,“仲秀才, 我答应帮你洗衣服,结果一件都没洗。照你们读书人的说法, 这叫口惠而实不至, 很可恶的。”
仲简脸色变了,盯着她,眼睛中的光渐渐暗下去。半晌, 哼了一声:“我不是读书人, 我只是个察子。”
恒娘似是没听见, 自顾自说下去, 声音轻柔:“我还欠你许多钱,你是我的大债主呢。可我总想着存钱买地, 买铺子,买宅子,不想第一时间还你的钱,又小气又爱占便宜。”摇头,轻轻啧了一声,“真是个自私鬼。”
一阵风从巷道里吹过,探头过来偷听的小内监一个没注意,本已扫到一起的黄叶又被吹开,在地上四散翻滚。小内监忙举着扫帚一路追出去。
仲简脸色变得温柔,简短道:“我说过,我不急着用钱。”
恒娘点点头,移开目光,看着追着黄叶一路小跑的小内监,小声说道:“仲秀才,从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在帮我,我都忘记了,我有没有跟你说一句多谢?”
仲简握着马鞭的手渐渐攥紧。良久,方才问道:“你考虑好了?”
恒娘定定地看着飞舞的黄叶,淡淡道:“我有我娘,我有周婆言。如果这世上有任何我愿意为之牺牲一切的东西,那只能是这两样,而非其他。”
一切来得太快,她几乎只凭借本能在害怕,在逃避,在放空,以为这样就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然而他来了。
当他伸出手,坚定地给出另一个选择时,她忽然清醒过来。
好像有人用太阳一样强烈的光照进她昏沉沉的脑海,利害、风险、过去、未来,一一浮现。
当一切都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时候,抉择其实并不需要多么漫长的思考——冲动也好,勇敢也罢,她向来就是这样,做决定只需要一刹那。
“恒娘。”仲简叫她。
声音里带着轻轻颤抖。
恒娘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温柔如水,是仲简从没见过的,水一样、花一样、云朵一样柔软的恒娘。
她轻声说:“仲秀才,我曾经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很可惜,如今不能说了。下次,下次如有机会,我一定早早告诉你。”
一队黄衫侍女的身影从长街转角处出现。
恒娘眼角瞥见,抬手,揉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微笑道:“我们初次认识的时候,我正打算嫁一个病痨鬼,想捞个嫁人的空口名头。这回啊,其实也差不多。上次你骂我贪财恶毒。这回,你可不要再骂我了。你要是骂,我会哭的。”
仲简眼皮垂下来,遮住眼眸,握着马鞭的手青筋迭起。
从那日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恒娘的名字,他已有了预感。
然而,终究是来不及。恒娘成长得太快,快得他还来不及想出办法,她已光芒四射,无法遮掩。
“恒娘,仲秀才,别来无恙?”海月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与善意,“恒娘,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竟能长长久久,相伴许多年。”
——
恒娘那日离开楹外斋时,再也没想到,日后回来,竟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
站在院外,瞧着不远处的一带白墙,秋草衰黄,心中怅然:阿蒙,你在哪里?没有你的楹外斋,像是一个空空的外壳,里头静悄悄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哪怕摆满了你最喜欢的海棠,点燃你最喜欢的熏香,案上堆满你最喜欢的书卷,也仍旧是空洞的。回声浩荡,空无一物。
海月带着丫鬟去开门,却咦了一声。也不用钥匙,轻轻一推,那把大锁居然径直掉下来,两扇黑漆月洞门迎声而开。
“这……”海月瞧瞧手里的钥匙,又看看地上的大锁,满眼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恒娘也诧异了,“难道几日没人,这里竟遭了贼?”
两人对望,脸色都有些发懵。
黄昏时分,院外有高树,里头光线不明。从外面看进去,四间宽的画堂静悄悄,暗沉沉,竟有些诡异气氛。
海月声音有些发颤:“要不,咱们回去找几个侍卫,或是请几个太学生来?”
恒娘苦笑了一下,从这里再回皇城,大半天的功夫又没有了,还不得闹到大半夜去?
至于请太学生,倒是个主意。横竖楹外斋离着服膺斋不远。余公子、顾少爷他们也是很愿意助人的。
心里正谋划着,耳边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鬼鬼祟祟地叫着:“余良弼,你到底好了没有?”
抬起头来,脸色一黑,对海月说道:“不用了。”
大步就朝院里走去。海月见她如此神勇,不明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阿蒙走的时候,画堂四周的毡帘都已取下,装回了原来的木门。
她们一行女子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恒娘伸手一推,吱呀一声,门朝里开了。
里头顿时响起一阵怪叫:“啊啊啊,是什么人?什么鬼?何方神圣?”
恒娘没好气:“你鸠占鹊巢,还敢骂别人是鬼?顾少爷,你什么时候学会这开锁撬门的本事了?”
“啊啊啊,良弼有鬼……咦,这声音好熟悉?好像哪里听过似的。”
接着响起一声爆栗:“那是恒娘,你的耳朵长在哪里的?”
海月熟悉地方,很快掌了灯来,看到两个一脸尴尬的青衣学子,站在阿蒙日常卧息的锦榻前。
恒娘还没来得及与他们打招呼,目光先被他们身后吸引,奇道:“两位秀才,麻烦你们让一让。”
顾瑀脸上一僵,勉强笑道:“这个,恒娘,不方便,不方便。”
海月不乐意了,板起一张俏脸,怒道:“你们撬门做贼,跑到我家小姐的房子里,还敢对我们说不方便?是不是偷了我们的东西,不敢让我们瞧见?让开,否则报了学官,让你们斯文扫地。”
余助拉了顾瑀一把,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恒娘趁机往锦榻上看去,模糊看到上面躺了一个人,上面盖着一袭长袍,看上去像是顾少爷的外衣。
等那两人嘀咕完了,余助对恒娘说道:“恒娘,不是我们想瞒你,只是金仙子之前嘱咐过我们,她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如今既是被你们撞见,那也说不得。只是还请恒娘和这位姑娘替金仙子保密。”
恒娘与海月对视一眼。海月皱皱眉:“我不认识什么金仙子,听名字不像是个正经女子。不过只要别招惹我家小姐,别脏了这院子,我听凭恒娘做主。”
恒娘朝他身后看去,问道:“我们答应你,替她保密便是。她这是怎么了?”
他们吵吵闹闹有好一会儿了,榻上人纹丝不动,显然有很大不妥。
“这个。”顾瑀迟疑了一下,看看眼前两个妙龄女子,嗫嚅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已经派了人去请胡稳婆,等她来验看过了,便知分晓。”
“胡稳婆?”恒娘一怔,“你们去请了她来?究竟什么事,要老远地麻烦胡婆婆?”
顾瑀还没来得及回答,榻上忽然有了响动。他连忙回身查看,余助在一旁帮手。
恒娘站在几步外,见顾瑀扶起床上女子,金仙子的声音有些嘶哑:“我要见蒲月娘,求求你们,请她来见我一面。”
第106章 娼门伎俩
阿蒙走时, 楹外斋陈设已经收走。侍女们一进屋,便由海月指挥着,一样样铺陈起来。
恒娘不愿意在一旁干看着, 于是跟海月她们一起动手, 放帘帷,设锦褥,挂壁画。人一忙起来,也就暂时忘掉自己的伤心烦恼。
海月悄悄问她:“恒娘, 你眼睛怎么那么红?”她笑一笑,低下头,继续专心搬弄物事。
海月见她不答,也就不再追问。过一会儿, 往半月桌上摆放那个一尺高的白玉花瓶时,忽然没头没脑地感叹一句:“这花瓶以前空着, 就是个陈设。自从放过溪谷海棠以后, 似乎再摆其他花, 都有些不对劲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