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心中一松,笑道:“那么祭酒,既然乾坤可为坤乾,男女岂非也可为女男?”
女男两字太过稀奇,大殿之内,人人都张口欲驳。
恒娘却不容他们说话,轻快地接道:“正如阴阳,可不正与坤乾一样,乃是阴在阳前?为何不叫阳阴,偏叫阴阳?正是最早的时候,本就是女子为尊,地坤为尊,母阴为尊的。譬如巫觋这个词,说的就是上古祭祀之巫师。女曰巫,男曰觋,那也是女在男前。”
胡仪沉下脸来,淡淡道:“薛娘子勿要得意。殷商之世,未有周礼,民不知天道正理,所以倒行逆施,不足为后人训。”
恒娘冲他笑笑:“祭酒,殷商是不是倒行逆施,我读书少,不明白。你说是,那便是吧。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殷商前后传十七世,保有江山五百余年,比汉朝、唐朝还长久,这是对的吧?”
胡仪明白她的意思,脸色沉郁,却不能不点头:“对。”
恒娘得意,伸手一掠发鬓,俏生生笑道:“也就是说,殷商尊女子,贵坤道,并没有因此天下大乱,危及江山社稷,对么?”
胡仪胡子抖动,原本简短的回答硬是卡在喉咙里,如一根巨大鱼骨,不上不下。
既不甘心答一声「对」,承认这个他内心里极不愿认同的结论;
又不能违背自己的学术良知,说一声「不对」。毕竟,薛恒娘这句话,是一个事实。
事实,是没有办法否认的。
恒娘不再看他,转身朝向皇帝的方向,深施一礼,头虽然老实低着,声音却清亮昂扬,在空阔的大庆殿里,传出老远:
“官家,圣恩令准许女子入学。若女子都学女教,天下一半之人,都得困守于门户之中,只知以夫为天,不知忠君报国。
民女既替天下女子叹息,也为官家可惜。若女子亦能如男子,就学入仕,则官家的天下,人人都可为朝廷驱策,个个皆可为国家出力。这样的买卖,岂不比自砍一半划算多了?”
詹事听到这里,十分想笑。这位薛主编,终究不脱生意人口气。
“民女适才与祭酒讨论,女子若能与男子一同接受教育,并不会导致什么阴阳颠倒——颠倒了,不正好是阳阴?也不会让天下大乱。”
恒娘微微抬起眼,大胆地将目光往上一瞟,落到丹陛的浮雕上,声音活泼透亮,带着盎然的信心与勇气,朗声说道:“毕竟,这家、这国、这天下,既是男子的,也是女子的。若是天下太平,家国安宁,我们一同生生不息。若是国家有难,天下危亡,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男子女子,都一样哀嚎艰难。”
大殿之中,女子声音如金石相击,如钟声悠远:“既是天下兴亡,人人有责。民女恳请官家,开女学,招女官,将这千秋万代,江山如画,由天下男女共享之,共担之。”
盛明萱站在柱子旁,在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已经隐入巨大廊柱的阴影中。
耳中听到恒娘慷慨激昂的声音,脑中不断盘旋,双手不自禁颤抖,双唇抖动,无声重复:家国天下,既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多年铸就的大坝慢慢决堤,尘封许久的往事呼啸而来,一遍遍冲刷她早已干涸荒芜的心床。
有个清亮童音,冲破时光长河,再次在脑海里回响:我不要学阿娘,我要学阿爹,做大官,穿蟒袍,运筹帷幄,威风凛凛。
眼睛刺痛,眼前一阵模糊,竟是许久没有流过的眼泪,悄悄从眼角涌出。
她伸手指轻轻一弹,忽然想道:世上所有女子,在孩提之时,在尚未得知男女之别时,是否都曾有过类似的梦想?
第103章 打架
“民女薛氏, 大胆妄言。”枢密副使盛大人踏前一步,厉声道:“女子柔弱,男子强壮, 这是一目了然的道理。你如今来争学堂, 还要争官职,我且问你,你争不争戌边的苦役?争不争刀头舔血,马革裹尸的荣耀?”
他形貌与女儿盛明萱有几分相似, 却更为方正堂皇,此时怒目圆睁,颇有金刚之状:“我大周数十万将士,保家卫国, 血洒边疆,既是一腔丹心报朝廷, 亦是为了护好家里的父老妻儿。”
“尔等只需守好小家, 上侍翁姑, 下抚子女,贞心自守, 便是对国家朝廷尽了自己的心力。若生其他妄想, 非是周婆言替天下女子发声,乃是你薛娘子火中取栗,拿女子辈的安宁幸福做赌注, 为自己沽名钓誉。其心可诛!”
恒娘亦出前, 毫不相让:“民女既说了天下兴亡, 人人有责。便自然是愿担起与男子一样的职责。休说戌边, 征战,便是比那更辛苦危险一百倍, ”想起云三娘的坚韧,抿一抿唇,铿然言道:“亦是男子去得,女子便去得。男子做得,女子便做得。”
“民女薛氏,休要无端夸口。战阵之上,只有杀红眼的凶徒敌寇,没有人会对女子手下留情。就以你这样的体格,莫说去冲杀阵前,就算平日里打架,也不是男子一合之敌。还说什么戌边征战,简直是笑话。”
恒娘看了看他,暗中估计了一下,觉得把握蛮大,脸上浮起一丝狡黠笑意,问道:“是么?老爷便是男子,不如与我这女子打上一架,且看谁不是谁一合之敌?”
她小的时候,街巷中顽童无知,欺她家中无男子,常辱骂使唤她。
她个子虽单薄,打起架来却下得狠手,敢于拼命。红着一双柳叶眼,抓挠踢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孩子群中,得了个「小豹子」的绰号,也曾经算是名重两条街、威震四道巷,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对打架这事,自幼便有心得。
这位老爷看着高大,却虚胖臃肿,显是日常少操练的样子。真打起来,不是她对手。
不只是这位老爷,这满大殿的大臣们,至少一半以上文弱秀气,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她看来看去,都觉得自己这天天干活练出来的力气,不会比这些老爷们差了。
然而这建议自然做不得数。
皇帝心里虽然颇痒痒,想看热闹的舌头差点就要自己说话。
然而看看盛副使那气成猪肝样的脸色,再看看殿下群臣,就算是盛副使的政敌,此刻都露出了同仇敌忾的愤怒。
枢密院一位承旨出列大骂:“尔乃一卑贱妇人,竟敢口出狂言,让朝廷大臣陪你戏耍。尔视盛副使为何人耶?视朝廷体统为何物耶?”
皇帝暗暗叹了口气:哪怕他甘愿自黑,扮一回昏君,下旨逼盛副使与这民女打一架,盛副使也一定不惜血溅当场,抗命不遵。
到时候闹出一场比干剜心的闹剧,他可真是白白惹来一身千古晦气。
他心里冷笑一声,这哪里是盛副使的脸面问题,也不是朝廷的体统问题。
这是天下读书人的体面,是整个文官系统的体面。
这份体面,便连他这个皇帝,也不能不表示尊重。
恒娘也被盛副使那副临死不受辱的样子吓了一跳,想了想,小心说道:“是民女造次了。老爷是大官,千金之躯,若是伤了磕了,民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延医用药的钱。”
言下之意,你是打不过我,可我也赔不起你。那就算了吧。
皇帝微蹙的眉头一展,哈哈笑了出来,适才被文臣们噎得闷气的心胸为之一松。
瞧着薛恒娘,越来越顺眼,就连那身臃肿的皮袄也有几分可爱起来。
恒娘也不等对方再骂,忽然说道:“不打架也行。那咱们仍旧君子动口不动手,只用说道理。”
举手一掠头发,回忆曾泰随口说起的南方风土人情:“我听说,在岭南一带,妇女健壮大力,每日里干活买卖,赚取家用。男子则生得卑小羸弱,呆在家里,看家带小孩。不知道朝中老爷们,可知此情?”
一边说着,一边从那厚实的皮袄里往外掏出一个卷轴,五指并拢,举在手里,笑眯眯道:“本朝有位李家小娘子善画,她的阿爹为朝廷做官,游遍天下。她每到一处,都会细细观察当地的风土民情,绘制成册。
据她所言,非独岭南,尚有赣州、华容、巴陵这些地方,也有这样的风俗。她的原画已进奉宫中,供圣人观览。我特地请她按照回忆,做得此画,请各位老爷齐来欣赏。”
皇帝抬抬下巴,许都知会意,回头点了几个小内监,亲自下了台阶。
从恒娘手中接过卷轴,左右各一人手持,徐徐展开,几近一丈左右。其上绘有山水屋舍,江河人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田地里,有高大强健的妇人躬身劳作;街巷里,有丰肥妇人背着竹筐,里头装着布帛,行走不绝;
江河之中,妇人操舟弄楫;山地之人,妇人砍薪伐木。
倒是屋院门口,到处可见瘦小男子,背上背着,手里抱着,脚边嬉戏着,都是大大小小的儿童。
风物独特,笔致如生,许都知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觉得大开眼界。同是朝廷治下,居然有这等稀奇的现象。
詹事出声作证:“李家小娘子所绘,当是确有其事。前朝刘梦得便曾作诗以志之: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恰与今日这画相互印证。”
恒娘等他们都看过,方笑道:“可见适才老爷所言,女子柔弱,男子强壮。女子守家,男子出外。并不是一定的道理。”
指着画,说道:“家国天下,男子亦可顾家,女子亦可守天下。这画上,说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眼见那位老爷长眉一轩,又要说话。忙道:“我方才说的,并非是要来为女子们争抢。朝廷取士自有制度,这我是知道的,文有科考,武有武举。
我只是想说,请给女子一个机会,与男子同学,无论文武。到时候考场之上见分晓,文卷高分者,便是文状元。武试无敌者,便是武状元。”
“官家大老爷,诸位老爷,难道你们对男子便这么没信心?便这般不敢让他们与女子同场竞技?”
皇帝挪挪有些发麻的腿,笑骂一句:“薛恒娘,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对朕使激将法?朕不吃你这套。”
站起身来,负手于后,在龙椅前踱着方步,沉吟道:“为着圣恩令一事,前后波折颇多。今日此议,又费了半天功夫。”
眼睛瞟一眼台阶下的薛恒娘,心中暗道,半个时辰早过去了,朕只是装聋作哑,没有过问此事而已,“此事便到此为止,朕也不用你们再议。朕自处断了。”
胡仪一皱眉,便想说话。礼部尚书拉了他一把,朝他摇摇头。
胡仪大怒,若是人人都由着皇帝的性子乱来,朝廷制度何存?君主若都恣意任性,要儒家何用?要儒士何用?
皇帝也瞧见了这两位的小动作,立定脚步,顾不得斟酌用词,赶忙发出金口玉言:“圣恩令诸条皆可行,可下各路,依本地条件,逐步施行。惟女学条款,牵涉甚大,情理颇深,不能不慎重对待。今明两日,东宫择两处地方出来,先予试行。其余地方,容观后效再定。”
胡仪来不及诤谏,正自气怒,听了皇帝的意思,倒还勉强能接受。低下头去,随众人一起称颂:陛下圣明。
恒娘呆呆站在当地,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这,就结束了?
这个结果,意思是皇帝有条件地答应了,选出两处地方办女学,看效果怎么样?
就像洗衣服时,不知其脱色情况如何,那便挑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先试着用一用洗剂。
恒娘不由自主点点头,胡祭酒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果然天下的事理,都有共通之处。
等她回过神来,忙也福下身子,与众人一起行礼,便听到高阶之上,那笑呵呵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连起来却怎么也听不懂:
“良家子薛恒娘,明异卓才,慧而忠,敏而勇,选入东宫,可为良媛。”
——
同一时间,太学之中。
顾瑀拽着余助,兴冲冲一路小跑:“良弼,你信我。真有热闹好看,我顾仲玉什么时候骗过人?”
余助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气得狠命拍了一巴掌。奈何顾瑀死皮赖脸不松手,只好含怒道:“师长院里尽是学官,一个照面就要恭恭敬敬行礼。你顾仲玉最是惫懒人,居然还敢往枪尖上撞?”
顾瑀神秘道:“行礼怕什么?何况这会儿学官们只怕也懒得理会我。”
又压低声音叮嘱他:“只是你可要收紧嘴,别让敏求知道。”
余助狐疑地看他,正要继续逼问,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咦了一声:“顾仲玉,那边有个女子,好似是你的旧相好,叫做什么金仙子的?”
第104章 抉择(上)
自进入大庆殿以来, 恒娘一直牢记许都知的吩咐,哪怕最得意的时候,也不敢抬眼往上直视。
却在听到「入东宫」这句话后,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 霍然抬起,目光直直向上望去。
玉阶宽阔,其上幽暗,就算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也似隔了空空的巨洞。
暗光下,大致能看清一个穿着正青色方心曲领朝服的男子,身宽体胖,如同一截长满青苔的圆墩子, 立在台阶上,接受群臣恭贺。
许都知收了卷轴, 站在她身边, 低声提醒:“薛良媛, 还不跪谢圣恩?”
恒娘回眸看他,眼中一片幽幽的光, 轻声问:“我可以不同意吗?”
许都知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民女是欢喜傻了, 没想到她竟是想抗旨。嘴角一咧,无声笑了:“你怕不怕死?你可有亲族,怕不怕他们死?”
恒娘闭上嘴巴, 不说话了。
她谢恩与否, 其实并不重要。就正如她是否同意, 也并不重要一样。
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 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从西侧阶梯下去,转身入了后殿。
等那一群长长的宫女内侍都消失在甬道后,群臣起身,三三两两,往殿外散去。
盛明萱跟在父亲身后,经过恒娘身边时,盛副使冷哼一声,昂然阔步。
盛明萱脚步微微一顿,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朝她轻轻颔首,紧随其父而去。
胡仪专程走到她面前,目光深深,意有所指:“恭喜良媛,借此机会身登龙门。还望日后谨言慎行,再不要做出不合身份的举动。”
詹事陪在太子身侧,拈须微笑,颇感欣慰。太子神色沉沉的,不见什么喜色,只简短问她:“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收拾?我让人陪你回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