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不由自主,再一次回想起阿蒙那句话:我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
  怎样的世道?
  千年前曹大姑的话,百年前宋学士的话,今日盛明萱的一句话,穿插着,点缀着,让那座三纲五常的高山越来越面目模糊,却又沉默狰狞,无处可逃。
  曹大姑说话的时候,飞燕尚在掌上舞。宋学士说话的时候,女帝陵前无字碑傲然矗立。可是,那笼子就在这样的精心编织下,越来越精细严密了。
  十年以后,百年以后,千年以后,这笼子会不会越来越重,叫人无法撼动?
  越来越密,让人喘口气都要用尽毕生的力气?没有光透进去,没有风吹进去,就像个黑暗闷热的蒸笼,女子们在里头撕咬,腐败,溃烂。
  只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日子,凑齐剩余的残片,挣扎着打扮出光鲜的样子,迎接男子的大驾光临?
  看着盛明萱脸上的帷幕,心中止不住冷笑:先是关住脸,再是身子,到最后,会不会让女子终身不下绣楼一步?
  那日在太学讲经堂,面对胡仪时,她有过这样滔天的怒火。今日对着盛明萱,怒火卷土重来,却又比那日多了深深的失望。
  盛明萱自己也是女子,是有机会读很多书,明白很多道理的女子啊!
  这念头撕扯着她,令她不适,令她愤怒,令她心脏攫做一团,令她脑海里似烧着热炭,怒火炽烈。
  怒火曾经令她忘记自己的身份,今日再次令她忘掉自己的立场。
  被盛明萱这一提醒,上面那笑声一刺激,身子一激灵,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转眼看看胡仪,他目光在自己与盛明萱身上游弋,眉头微皱,神色中却有一抹了然,仿佛在说:女子行事,果然如此。
  再看看自己这一侧的詹事与太子。詹事看着自己,神情奇异,说不上是佩服还是失望。
  太子表情就直白得多,一脸的目瞪口呆外加警告:薛恒娘,你在干什么?
  胡仪身后还有许多官员,大都隐在巨大殿堂的阴影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咬紧牙,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字回复盛明萱:“盛娘子,那日我说过,与你割袍断交。今日再与你重复一次,我与你,虽然同为女子,却并非就天然站在一边。”
  望望一边紧张的太子,眉头渐渐舒展,缓缓道:“我记得,那日太子殿下为女报赐名「周婆言」,说的是,倘使周婆制礼,当不与周公同。盛娘子虽是女子,却与周公同声同息,显然算不得周婆。”
  太子愕然,看看薛恒娘,哭笑不得。
  还莫名冒出点十分熟悉的感受来:难怪安若与她交好,这拖人下水、拿人当枪使的功夫当真如出一辙。
  盛明萱没有回话,不知道是在回味细思恒娘的话,还是在想法反驳应对。
  殿上一时沉寂,胡仪的声音便显得异常清晰:“盛娘子,薛娘子,你们都不必再多说。圣恩令女学之议,我不再反对。”
  太子正颇有逸兴地打量着薛恒娘,听了这句话,脑袋一下子转过去,眼睛瞪大:他同意了?
  胡仪身后站着门下省官员,为首二人正是给事中。也被胡仪的言语惊住,其中一人脱口惊呼:“胡祭酒,你这是何意?”
  胡仪朝他们点点头,又回过头来,看看对面,沉声道:“盛娘子方才一席话,说服了我。”
  “天下生民,非独有官有士,亦有民。孟子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庶民与贤士,上者为阳,下者为阴。
  上下之道,与夫妇之道,都是一个理。理乃天地常法,不以人心为转移,不因万物而变异。反是天地万物,都不过是理的体现。此乃圣贤之道,一理分殊而已。”
  “盛娘子适才所言,眼界与格局,大有男子之风,非是女子声气。她竟是想到了礼下于庶民,以求治世之大功。”
  他身后有人发问:“请问祭酒,先圣曾言,礼不下庶人,此乃别尊卑贵贱之道。如何祭酒如今反说,要将礼下于庶人?”
  胡仪捻须,一时忘了身在大庆殿,倒似在太学讲堂上,对着莘莘学子解经:“圣人言,礼不下庶人。其意归经,乃在「仁恕」二字。因庶民生活艰难,食无鼎,居无乐,如何尊礼?
  大人不计小人过,君子亦不以礼为难庶民。至若市井乡野女子,更是讲不得这个礼字。比如乡野村妇,若也足不出户,如何买米做炊?如何送饭田垄?”
  “这原本是我反对圣恩令开女学的原因:高门无需入女学,庶民不必入女学。既无实在的好处,何必为了一时虚名,变乱制度,徒增纷扰?”
  “然而盛娘子之言,颇有道理。其一,教化万民,本就是朝廷设百官的本意之一。其二,庶民不纳妾,都是匹夫匹妇。
  若是妻不贤,必然家宅不宁,子孙不孝,祸及三代。
  其三,礼下于庶人,乃是圣人学说逐渐浸润天下的大势。譬如三书六礼原本是士大夫以上婚姻之礼,如今士庶无不通行。有此三样,我想来想去,再无阻挡圣恩令的道理。”
  说到这里,望着盛明萱的方向,感叹道:“盛娘子,是贤女子也。”
  盛明萱谦谢,深深一福。
  廷议礼官按制高宣:“尚有何人欲质询《圣恩令》?”
  百官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几个站在第一排的紫衣官服相互看看,枢密使与三司使脸上有微微笑意。
  给事中对视一眼,钱复脸上有些沮丧,唐介朝他摇摇头。
  廷议礼官三宣以后,见无人再上前,躬身朝丹陛上请示:“陛下,请赐笔墨,百官唱喏。”
  丹陛上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准。”
  礼部早有个礼官端着笔墨在一旁候着,听到这声「准」,步出柱子后,快步走到百官队伍末尾,从品级最低的官员开始,一一询问他们的意见。
  按制,被问到的官员只能回答:喏,或者非。前者表示赞同,后者意味着反对。
  从队伍最末,品级最低问起,也有深意。廷议唱喏,原本是按照先尊后卑的原则,从高官问起。
  后来又御史上表,称此制不利于获知百官真实心意。执宰们、本部堂官一旦表态,各低级官吏自然是唯长官是从。先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从此便改了过来。
  礼官刚问了两个七品官儿,用笔蘸墨,在「喏」字下,写下正字的两笔。
  忽然听到一个女子高声说话:“官家,我反对圣恩令。”
  手一抖,落笔歪了。忙搁下笔,抬眼去看,却是那个里头一件青衣,外头套着件笨重皮袄,穿得杂七杂八,说话又粗鲁无礼,方才就让他好一番皱眉的薛恒娘。
  礼官看了看案中刚写了两笔的黄纸,听着台阶上皇帝颇有兴致的问话:“薛恒娘,你替东宫出头,如今胡祭酒已经不再出声,你倒居然反对起来?这是什么道理,你说来听听。”
  肚子咕咕直叫,不由得恼火,暗中咒骂:果然圣人说得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101章 学什么
  与礼官想到一起去的, 殿中不乏其人。
  恒娘还没开口回答皇帝的问话,就见到一个绯红色官服的官儿闪出班位,手里拿着一个白色板子, 躬身奏道:“陛下, 廷议非小事,朝廷自有制度。既已议定,如何因一无知民女之言,遽行反复?臣恐为后人所讥。望陛下收回成命。”
  恒娘大急, 连詹事朝她摇头都顾不得了,张口便想说话。
  上头传来皇帝带着笑的轻松声音:“朕的礼部尚书可是饿了?急着回府去吃午食?”
  红衣官儿脸色一黑,声音放重:“陛下请勿玩笑。臣既掌礼部,礼乐制度便是臣职责所在, 不敢不诤谏于陛下面前。”
  话音刚落,肚子里适时叫了一声:咕咕。
  满堂皆闻。
  恒娘与上头的皇帝一起笑出声来。
  皇帝笑得声音嗬嗬, 恒娘忙住了嘴, 把笑意憋回去。仍旧老实低头, 听皇帝发话:“朕知道了,时辰不早, 诸位卿家天不亮就入宫, 到了这会儿,本该用膳。薛恒娘,你可听见了?
  朕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你能说服他们, 便是你的本事。若不能, 朕也不能因为你, 饿坏了满堂大臣。”
  不知为何,皇帝说话的语气总让恒娘想起阿蒙, 原本紧张害怕的心情竟有些松懈下来,虽不敢抬头,却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刻钟?这怎么够呀?官家能不能多给民女一点时间?”
  皇帝乐了:“你想与朕议价?上回想跟朕讲价钱的人,是草原上的顽酋。被朕的大军割了脑袋,如今正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见恒娘只是意思意思地表示了一下,“民女不敢。”
  故意板起脸来,“哦,对了,朕忘了告诉你,朕说话的时间也算在里面。”
  恒娘气得心里暗骂一声:官家怎么连这无赖样都跟阿蒙像足十分?
  不敢再浪费时间,抬起脸来,对胡仪说道:“胡祭酒,我有个问题想不通,想请教你。”
  “请说。”
  “我听太学生们解「其身正,不令而行」,说圣人的意思是,自己说的道理,应该自己先理解并遵行,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诚心地去追随效仿。
  若是说道理的人行事与自己说的并不一致,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这人说的道理,可就十分可疑了,对么?”
  胡仪眉头一紧,想起街头巷尾关于自己的不经流言,以为她要借此攻击自己。
  挺起胸口,昂然不惧:“薛娘子,老夫托大,好心劝你一句。由来女子最爱搬弄唇舌,是以世间有长舌妇之谓。你身为女子,先天心智未开,又未曾有幸受到圣贤熏陶,不懂得辩驳诘难的方法。若是也依着女子本性,拿些不实的传闻来论辩,未免叫人笑话。”
  身后御史群中,有人冷哼一声。
  “不实传闻?”恒娘愕然,没想到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居然引来胡仪如此激烈的批评。
  脑海中闪过曾泰那夜说起的事,有些明白过来。她有过被冤枉的经历,何况曾泰传的流言委实恶毒,一旦想明白了,对胡祭酒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倒是能够理解。
  同情地看了胡仪一眼,反问道:“难道史书上记载的,也是不实传闻?难道历朝历代的史官,也是长舌男?”
  胡仪一怔,怫然不悦:“你在胡说什么?”
  恒娘道:“《女论语》教导女子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如何以夫为天,如何孝顺翁姑,如何教导子女。
  我本以为,这宋学士姐妹一定是个中翘楚,谁知唐书里头说,宋学士姐妹五人,从小就立誓一辈子不嫁人。这可就奇怪了,她们自己都不肯嫁人,为什么偏要著书立说,劝别的女子去做个贤妻良母呢?”
  胡仪没料到她说的是女论语,压根儿不是针对自己,不禁愣住。
  恒娘转头朝着盛明萱,问道:“盛娘子,我也想请问你,宋学士姐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
  “这……”盛明萱不禁迟疑。宋家五姐妹确实齐齐立誓,不愿适人。她以往读史,读到这里,也曾悄悄揣想原因。
  据她想来,多半是因为宋家门第低微,未必能嫁入高门。宋家姐妹个个聪慧美貌,不愿委身伧夫,故而干脆誓不出嫁。这样的心意,倒也能够体谅。然而这话却不敢当众说出来。
  嫌贫爱富,攀高踹低。这样的揣测,比之宋学士一心向学,不理俗务,可要难听多了。
  恒娘见她期期艾艾,冷笑道:“若是照盛娘子所言,女学中以女论语为教材,将来小娘子们问起来,宋学士姐妹说一套,做一套,如何让天下女子心服?”
  盛明萱和声道:“若是对宋学士不满,还有女诫可学。曹大家在曹家执箕帚四十余年,可算是其身正,堪为表率了吧?”
  谁知恒娘仍旧皱眉:“女诫里说,女子不必才明绝异,不必辩口利辞。女子不能聚会群辈,不能张望门外。可也是这位曹大家,除了写女诫之外,还修史书,做歌赋,出入宫廷,教授男女学生,样样都没落下。
  后人说起班家这位三妹,都说是才女呢。她做了才女,却不让别的女子做才女。这也太奇怪了吧?”
  胡仪听她将女教一股脑儿批评一通,虽然文辞不甚雅顺,偏偏说的,全都是事实,不好辩驳。
  沉吟道:“女论语与女诫,确实有其浅薄粗陋的地方。我也颇有微词,若有余暇,我倒是愿意为女子做一教材。”
  胡祭酒来写女学教材?
  听说胡祭酒幼时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他母亲也是个被女教洗脑的,终身守节,曾经五年不出家门一步。他要是写女书,多半照他娘的样子来要求天下女子,这可不行。
  想了想,问他:“胡祭酒,你写过一篇文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天下十之八九的女子都不识字,更没有什么高深的才华学问,照你这说法,她们可都是德高之人,十分有德行?”
  胡仪听得大为皱眉。自己的文章,岂能做如此解读?
  还没等他想好反驳,恒娘已经趁热打铁,故作不解地问道:“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叫做礼失而求诸野。倒是与祭酒的意思十分一致呢,原来野夫村妇,大字不识,才是真正的大德贤人。可怎么你与盛娘子说起来,对她们又不屑得很,说她们无知无识,愚昧粗野?”
  一双明媚眼睛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眼皮半垂,很谦虚地说:“胡祭酒,盛娘子,我出身低微,家里贫穷,又是女子,没有机会读书,可听着你们这些说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四周有轻微笑声。恒娘听出詹事的声音。
  以及台上无所忌惮的胖子笑声。
  盛明萱被她词锋逼迫,不能作答,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周婆言也曾热心推动女学条款,薛娘子何必为难圣恩令?你若不想学女教,则女学之中,亦可教人如何调羹,如何陈筵,如何洒扫,如何缝补,如何妆饰,如何委婉,如何逢迎。此种实学,女子学了,终身受用不尽,可算是女学为天下女子造福之举。”
  “洒扫?做饭?缝衣服?讨好逢迎?”恒娘眨眨眼,“盛娘子,你这不像是女学,倒像是如何培养仆佣侍婢的下人之学。”
  盛明萱给她说得一呆,心底生出一种荒谬矛盾的感觉:薛恒娘这人,是真的没什么学问,可她说的话,也是真的很难反驳。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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