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为首一人穿着圆领澜衫,面白无须,身材高大,手持一柄拂尘,跑得气喘吁吁。
  这些下人跟着朝廷大员,见识过世面。便有人小声诧异道:“这是官家身边亲近的许都知,当日我家老爷宣麻拜相,便是他亲往押麻,送到我家府上。这是出了什么事?竟劳动他老人家这么忙慌慌一阵跑?”
  许都知出了掖门,终于放缓脚步,身后的小黄门疾步上前,替他正正衣冠。
  他一甩拂尘,沉声问道:“薛恒娘可在此处?”说话时嗓子难免有些尖,声音气度却也与寻常男子没有大差别。
  问话虽是朝这边问的,目光却只落在恒娘身上。
  恒娘深吸一口气,轻声告诉自己:来了。詹事终于没有让她白等。
  镇定心神,迎着那许都知打量揣度的目光,微微一福,颔首道:“小女子就是薛恒娘。请问老爷有何吩咐?”
  许都知收回目光,朗声高宣:“官家有旨,宣民女薛恒娘,入大庆殿回话。”
  恒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愣在当地。许都知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止住手下小黄门的训斥,淡淡道:“官家和众位相公等得急,这就与我同去,路上再与你细说见驾的规矩。”
  恒娘深吸一口气,压住满心里因听到「官家」「见驾」等字眼的兴奋紧张。举步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又急匆匆往掖门里去了。
  剩下一地的人,惊掉下巴。就连长案边负责出入登录的书吏都被惊动,个个望向恒娘背影,满脸不可思议。
  一个女子?一个白身无诰命的民间女子,看起来还挺穷的女子,被皇帝召见?
  去大庆殿回话?
  片刻之后,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开始有人回想起来:“薛恒娘?这名字有些耳熟,我家老爷似乎念叨过。”
  “薛恒娘?我想起来了,那是周婆言的主编。”
  “我家老爷今日上朝,在路上还叹气呢,说这周婆言倒行逆施,尽干些母鸡打鸣,侵犯阴阳的恶行。
  今日见了这主编,可算是应了老爷的话了。哪里有一点良家女子的气度?直是个村野泼妇,也难怪惹得我家老爷生气。”
  ——
  恒娘随了许都知一行,快步穿过水磨青石铺就的甬道,这回与上次阿蒙带她走的方向不同。
  进入长庆门后,不再前行,反右拐进入另一条街巷。经过了阿蒙上次指给她看的枢密院、中书省,这两处此时没什么人出入,毡帘低卷,从门前经过时,隔得老远也能感到里面透出的炭火暖气。
  再往前走,不知经过了几许高墙,几重深门。许都知虽是刑余之人,身手敏捷,脚程比一般男子还快,身后一溜年轻的小黄门都快要跟不上他脚步。好在恒娘也是日常大步行走惯了,居然堪堪跟紧,没有落下。
  许都知颇满意她的速度,指点她礼仪时,便多了几分耐心:“官家在上,你不可四处张望,不可与圣驾对视,不可做出什么歪眼斜嘴的怪象,否则,都是大不敬的罪名。官家垂询,需老实回答,不可抢话,不可含混其辞,不可声小,亦不可声大……”
  恒娘听得认真,点头一一记住。
  穿过月华门,进入一片广阔的白石广场,视野不再被宫墙限制,豁然开通,但见前头一座伟岸正殿,高高盘踞在三重丹陛之上,重檐庑殿,五脊四坡。
  长天如洗,冬日闪耀,照得恒娘瞬间有些睁不开眼。
  她从没见过那样高大神气的建筑,她站在这里,被日头拉得斜长的影子投下去,却连脚下那块玉石一样的地砖都无法铺满。
  那些一级一级向上逶迤的宽阔阶梯,那些龙飞凤舞、气势雄浑的浮雕,那些高低起伏、蓄势待发的屋顶神兽,似是呼啸着,嘶吼着,从半空中扑面压来,要逼她认清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许都知侧头,冷眼看着她。
  他记得数年以前,也有白身书生奉诏见驾,那日正逢大朝会,那书生初来之时,尚有着目空一切的桀骜,走到此处,竟也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必得两个小黄门搀扶,方勉强爬上那三段龙墀丹陛。
  如今来了个女子,只怕更要吓得当场出丑。
  微微皱眉,正打算叫来几个小黄门,甚至踌躇着,要不要让人去后头找两名宫女来,却见那似乎浑身轻颤的女子竟慢慢平静下来。举步之间,渐趋稳定,不再迟疑犹豫。
  诧异地看了看她,那女子感受到他目光,居然还朝他笑了笑,笑容虽有些艰难,却仍然很好看,“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房子,吓了一跳,让都知见笑了。”
  房子?
  许都知愕然。
  过了一会儿,边走边摇头失笑:可不就是个大房子么?
  这话等散朝后,讲给官家听,官家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恒娘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大庆殿前广场周回三百三十三步,好容易走完,又是长长的白玉石阶,等她终于站到大庆殿的大门口时,饶是她平日行路惯了的人,也不禁气喘。
  抬起眼来,望着面前十一间大开的朱红殿门,一眼看进去,只看到无数高大圆柱,重重复复,顶天立地,竟没看到人影。
  许都知领着她,跨过高及小腿肚的门槛,朝大殿深处走去。
  恒娘记住许都知说的,不要东张西望。眼睛微垂,紧随许都知身后。却也慢慢感知到,走过大半个大殿后,开始有了人气。
  眼角出现越来越多的靴子,站在一个个地上的小红点上。感应到无数目光,若有深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四周开始有了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呼吸气息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许都知在又一重丹陛下站定,躬身回复:“官家,薛恒娘带到。”
  恒娘低了头,照许都知方才的教导,矮下身子,深深一福:“民女薛恒娘,见过官家大老爷。”
  头上传来一个厚实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就是薛恒娘?周婆言的薛恒娘?”
  恒娘还没回答,上头那人又说:“东宫詹事有些问题无法回答,特地请你来替他作答,你可愿意?”
  恒娘点头,怕上头看不见,忙又补了一句:“民女愿意。”
  上头笑了一下,似是自语,又似是戏谑:“太子,你的詹事未料胜先料败,早早备下援手,单等自己不支时召唤上场。看来让他在东宫倒是屈才,莫不如去前线做个将军,也不辜负这等庙算之才。”
  恒娘听这话,觉得官家大老爷似是十分和气,说话跟开玩笑似的,颇有几分阿蒙的风格。
  心里微微放松,却听旁边一人躬身回话,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父皇息怒,詹事与这薛恒娘确有事先通气,但绝非欺瞒父皇。”
  息怒?皇帝生气了吗?不是带着几分笑说的?
  还有,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恒娘回想了下许都知说的,不能张望官家,可这人就在自己身边,显然不是皇帝,看一眼应该不算大不敬吧?
  壮起胆子,朝旁边飞快瞥了一眼。这一眼,差点让她惊得跳起来。这人,不是那日开封府里的文弱书生吗?
  他,他,他居然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惊魂未定,又听另一边传来詹事的声音:“陛下恕罪,微臣确曾与薛主编有约,待微臣左支右拙,不能敌祭酒言辞之时,有请薛主编施以援手。”
  皇帝语气倒并不严厉,颇有些漫不经心:“你是朕的探花郎,堂堂天子门生,又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居然要让这个民女来替你应战。你这是在刺朝廷的取士制度可笑?还是在说朕定的主考官老眼昏花,选出你这个不如妇人的进士及第?”
  恒娘终于听出了话里的含义,站在那里,像是忽然一下子被冻僵,手脚不能有半分动弹。
  这个主意是她出的。在她看来,就跟当日她冒充阿蒙上台一样,大不了最坏的结局就是她失手出丑,被人轰下台去。
  听了上头这几句漫不经心的话语,猛然醒悟,心头腾起一波接一波的炸雷:不一样,大大的不一样。
  这里是皇宫,上头是皇帝。这十个字在这样幽深的大殿里,真真切切有了千斤的重量,让她模糊地惊惧起来。
  詹事却似并不害怕。待皇帝声音一落,便沉声自辩:“陛下,今日所议者,圣恩令也。就中所言,多是女子种种烦难艰辛,蚀心苦楚,却又堵塞壅淤,曲折幽微,不足为外人道。此中有千万言,非独微臣道不出,便是天下英才都到了这里,也一样说不出来。”
  “这薛恒娘就能说得出来?”
  詹事沉默一下,方缓缓答道:“臣以为她可以。”
  头上的声音再次放松,带着看戏的热情,朝另一头说道:“胡卿,既是詹事自认败北,你今日便受些委屈,与这小娘子论一论长短吧。”
  恒娘缓缓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方才捏得紧紧的,掌心微微沁出一层薄汗。
  转过眼去,看到胡祭酒那张冷峻的脸,竟生出些亲切之意。
  耳中听他沉声问道:“方才我问詹事,易经有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元统天,坤元承天,则上下尊卑明矣。
  白虎通有言,一阴一阳谓之道,阳道(导)阴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为三纲。
  董子也曾说,丈夫虽贱皆为阳,妇女虽贵皆为阴。今圣恩令者,意欲混淆阴阳,颠倒乾坤,违反天理人情,非独为国家之祸,也同样为女子之祸。虽出好心,却结恶果,绝不能行于天下。”
  一边听着胡祭酒所言,一边脑海中浮现一张张洁白罗纸,上面列出无数条款,其中就有好些句子,与祭酒所言,差相仿佛,好似一个瓶子,来来回回倒出来的,都是相同的陈酒。
  正默思着,旁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祭酒此言大善。天下女子,若能日日揣摩体会,必定夫妇和顺,家庭安宁,国家顺遂,天下太平。”
 
 
第100章 愤怒
  盛明萱!
  恒娘偏头看过去, 盛明萱站在一根圆柱下,白色纱幕从头垂到脚面,看不出脸面衣着。
  只能听到她不高不低的婉转声音:“圣恩令开女学, 正是为了让闺阁中皆能传习圣人语录, 知经明理。勿用潜龙,羞作牝鸡,甘于卑弱,柔顺无忧。”
  胡仪对着恒娘时, 一脸冷峻。听了盛明萱的话,神色柔和下来,点点头,习惯性摸摸胡须:“盛小娘子幽闲贞静, 堪为女子闺范。这话中,却也有女子的通病, 看得不甚深远通透。女子一生所学, 无非中馈之能, 齐家之道。
  小娘子请细思,此等道理何须去什么学堂?家族中自有慈惠温良之长辈言传身教, 大可不必求之于外。”
  盛明萱道:“诚如祭酒所言, 小女子有幸,能得家中慈长教导,懂得为女之道。然而天下众多女子, 或处于市井, 或困于乡野, 未能沐浴圣贤教化, 只能长久困顿于无知无识的蒙昧中。”
  “譬如女子不受礼教,便不知羞耻, 这才容易干出抛头露脸,招摇过市的行径。家父出知地方时,曾有一个金寡妇,其夫身亡数年,与夫族争产,前来官府告状。
  家父一看,这寡妇竟穿着条红裤子。其人淫邪,不问可知。
  当即命人将这寡妇打了两百大棍,诉状扔出,不予受理。严辞训诫,教之以礼。
  小女子想来,这金寡妇也未必便是天生无耻之人,总是朝廷的雨露未曾落到她身上,她未曾习得正礼,方才行差踏错。”
  “女子天性浮浪、狭隘、多嫉妒、爱攀比、善搬弄。若任由其天性发挥,就会干出诸如不孝翁姑、殴打夫君、欺压庶子、妒辱妾侍的种种恶行,虽是女子天性使然,究竟也是朝廷未能遍及教化之失。
  如今这道圣恩令,正是为了补足这一缺陷,让小家小户、乡村僻野的女子,也能得到女教庇护,安于室,顺于夫,保得一生节义不失。来日墓碑上,也能得一句「贤妻良母」的身后之评。”
  盛明萱的声音与阿蒙迥异,前者敦厚委婉,后者热烈高昂。
  阿蒙大笑起来,叫人心里忍不住飞出小鸟,振翅之间,阴翳尽开,丽日晴天。盛明萱讲起道理,便如溪流淙淙,不疾不徐,温柔悦耳。
  无奈这溪水似是有毒,恒娘消受不起。听到一半,已然攫紧拳头:盛明萱的意思,竟是要借圣恩令女学条款,做成一个天大的牢笼,将市井之中,乡野之间,那些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女子,全都驱赶进去,接受「圣恩雨露」。
  愤怒令她呼吸急促,粗重可闻,盛明萱回头看了她一眼。
  透过厚厚的帷纱,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便是朝着她的方向,似是说与她听:“便如周婆言问世之日,大街上无数女子痛哭失声。为的什么?正是为的她们不知礼节进退,不懂顺从委婉,所以受了尊长教训打骂,不予反思悔过,只会怨天尤人,由此陷入恶性循环。”
  “若是圣恩令行于天下,所有女子皆能习得女德,便是全身之道。男子就算要责骂,也并无理由。女子就算受了责骂,也不生怨怼之心,安然若素,谦退恬淡。人人如此,家家如此,何愁天下不治?”
  恒娘不曾领会她语气中的殷切耐心,也顾不得是在堂皇的大庆殿,顾不得高高的丹陛上,坐着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居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照你的说法,只要女子甘心做牛做马,就能治国平天下。如今天下没有大治,原因居然是女子们不甘心,是么?”
  盛明萱沉默了一下,小声提醒她:“恒娘,你与我是一边的。”
  大庆殿可容数万人,今日只站了百十来人,殿内愈发显得深幽空旷,说话的声音甚至能带出回音。
  盛明萱这句话虽然特意小声,周围却仍听得清楚。过了一会儿,丹陛上传来一阵嗬嗬声音,声音沉浑,显是个胖子在发笑。
  恒娘原本被她气得脑袋里嗡嗡嗡,一阵金铙乱敲,瞬间涌出无数反驳与质问:
  你说的全身之道,是牛马猪羊的全身之道吗?
  你自己也是女子,为什么眼里没有女子,只有牛马和它们的主人?
  牛挨了鞭子,也会流泪,猪见了屠刀,也会哀嚎,那些没学过女教的女子,受尽折磨,会粗鲁地唾骂,会不文雅地诅咒,会拿头去撞柱子,会拿命去讨公道。
  这些痛到极处的嚎叫,从无间地狱里头传来的痛喊,到了你嘴里,竟是轻飘飘的一句未受教化的原因?
  你想要盖上她们的眼,塞上她们的嘴,掩住她们的耳朵,还要一手捏碎她们原本感受着真实痛苦的心,再将她们如牛羊一样,驱赶进圣贤打造的牢笼:看,这笼子多安全,多牢实,只要你呆在里面,就再也看不到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你就会平安,就会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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