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听了他的保证,果然会意,哈哈笑道:“枢密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举手朝周婆言门口指了指,又道:“既然密院也想专注南顾,不如顺水推舟,通过圣恩令?一则帮助这些作坊,生产出足量的布帛行销海外,增加税收,解决国家财政困难。
另一方面,大军打下来的岛屿,总要人去开垦种植。朝廷正在招募民众,前往诸岛拓荒。这拓荒嘛,总要有女有男,才能生生不息,代代无穷已。”
青衣人沉吟:“圣恩令?计相就不担心,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让女子读书做工,走出家门,会坏了国家的道德根基?”
灰衣人眨眨眼,再次一捋胡须,悠然道:“这种道德文章,自有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人去理论。我这三司该干的活,就是让官家、同僚以及将士们都能吃饱,不要饿着肚子为国效命,就算尽到本分。”
青衣人动动唇角,露出一点笑意:“计相老成谋国,本院深为佩服。放心,圣恩令之议,密院不会刻意阻挠。”
半个时辰之后,周婆言门口兀自喧嚷不休,两位微服的朝廷重臣已经悄然离去。
「泮池新事」的招牌下,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蒲月先出来,左右看看,回头招手,屋里又走出一个人。
那人望着两位重臣消失的方向,冷淡的俊脸上,慢慢浮现一个微笑,轻声自语:“薛恒娘,你的运气真好。”
他也没有想到,以利诱之的利,最后居然落脚在东南商路的大利之上。
恒娘若是知道,她那个刊载麻织造坊招人的随手之举,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不知会欢喜得意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抬眼看着街道对面站立的清丽人影,唇角含笑,眼神温柔。
第98章 壮行酒
恒娘见到蒲月时, 被她缠着厚厚布带的手臂吓一跳,伸手轻轻摸了一把,蒲月嘶着冷气, 一掌拍开她。
“怎么了?你又干什么坏事, 被苦主发觉,暴打一通泄愤?”恒娘收回手,见她精神尚好,悄声戏谑。
蒲月朝她露齿假笑:“不好意思, 没有趁你的愿。没留意脚下有水,滑了一跤罢了。”
恒娘噗嗤一笑:“老天有眼。”
蒲月翻个白眼:“别得意过头,小心暗沟里翻船。”
仲简动动耳朵,负手而立, 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
蒲月的肩伤, 乃是他的手笔。
皇城司最近抓了些羌国潜伏的虾兵蟹将, 他花费了数日功夫, 从中挑出些好拿捏的,让他们以清理叛徒的名义, 袭击蒲月。他「正巧」撞见, 出手救下。
蒲月以为自己暴露,恐惧之心一起,再难如往常般镇定, 很快便将鬼机楼的消息吐露出来。
这时候已经顾不得再与仲简讨价还价, 只求皇城司尽快把羌国暗探一网打尽, 以保自身安全。
仲简对她提供的消息十分满意,「好心」地建议,如果她很想找一个周人出嫁, 他正好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她。
于是恒娘见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蒲月与曾泰见礼后,上下打量他一眼,收起一贯的狐狸笑容,脸上一派神神鬼鬼的模样:“这位掌柜怎么称呼?瞧掌柜的面相,头圆鼻直,方面大耳,人中长,下颌厚,竟是万人无一的关财之相。难得,难得。”
曾泰是商人,四方行走,萍飘不定,多见聚散疾苦,于各种奇门秘术敬畏有加。
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出语惊人,顿时来了兴趣,笑着试探:“小娘子竟懂相面之术?敢问师承何家?”
蒲月点一下下巴,负手傲然答道:“小女子因缘际会,曾救过一位铁口神算。蒙他不弃,授以黄石相术。不敢说精通万人面相,然士、商二途,我大致能看出个一二十年的运数。”
恒娘眼睁睁见着那两人站在屋檐底下,一言一语地交流起来,譬如管帐之人,该当生得如何,才是忠诚可信之相;
又如监工之流,又该是何等额角,何等嘴脸,何等眼型,才能叫人看着就打心里畏信。
曾泰越听越热络,蒲月的下巴也抬得越来越高,高人气派拿捏得十成十。
惊得一双眼珠子快掉出来,悄声问仲简:“月娘这是在干什么?”
仲简眼睛闪了闪,没有说话。恒娘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都觉得他那张深邃得像刀刻,又平板得一无表情的脸上,隐藏了一道深深的笑沟。
仔细研究了半天,直到仲简问她:“看够了?”
脸上倏地一红,眼睛睁大,脱口而出:“我没有在看你……不是,虽然我是在看你,但我看的不是你的脸……”
越说越不清楚,气得想跳脚。仲简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恒娘瞪他,见他望着自己,眼睛里像是垂着无数柳条,轻轻摆动,心头猛地一跳。
别扭地转过脸去,抬头看天,喃喃找话:“我该走了。三娘今日没有来报社,反约了我去她那里。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仲简道:“我也接到李子虚传话,让我过去一趟,正好顺路。”
恒娘诧异:“李秀才不是被胡祭酒拘着吗?怎的肯放他出来?又为什么叫你也去?”
仲简摇头:“横竖去了便知道。”
恒娘去与宣永胜交代,仲简趁这个机会,回头看了蒲月一眼。
蒲月察觉,半偏着头,抛个笑吟吟的眼神过来:多谢仲老爷。
仲简此前与她分析得清楚:曾掌柜家在南边,离了京城数千里之遥。她若是嫁过去,这辈子都无需担心被羌国人发现踪迹,也不用再与皇城司有何牵扯。
又,曾掌柜发妻过世,按南边风俗,早已与父母兄弟分家析产。
十数年经营下来,家有万贯之资,坐拥作坊数座。实在是暗探嫁人之最佳人选!
今日见了真人,虽不如仲老爷好看,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很是看得过去。
样样条件,都如仲老爷所言,可真是桩实打实的好买卖。
仲简收回目光,心中微微欣慰。
他今日设计蒲月,从她口里掏出鬼机楼实情,却断然拒绝她的条件。
蒲月人在屋檐下,气得银牙碎,却也只能打洛肚子和血吞,一边让他包扎伤口,一边自嘲:“我这下子底细全露给你,也不敢再奢望嫁娶之事。你取了这等大功,总该保我个平安无事吧?别干那等过河抽桥的无耻勾当。”
仲简手上顿了顿。上峰那回怎么说的?“等事情了结,你若是不耐烦,一刀结果了她便好。横竖一个番邦降子,又是女子,杀了也就杀了。哥哥替你担保,一丝儿痕迹不留下,也不影响你下回正经娶亲。”
他与蒲月前后接触多次,虽无男女之思,却也不禁佩服这个异族女子的坚韧,不忍见其没有好下场。想了想,多了句嘴,把曾泰的情况透露给她。
不过蒲月这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真令他叹为观止。
——
因着赶时间,仲简去车马行租了马。
恒娘一见,笑得眉眼一花:“这马好似还是上次那匹。”
仲简斜睨她一眼:“你不识马,看什么马都一个样。”
恒娘不服气,指着那马儿,振振有词:“你看那马屁股上有一个圆圆的刺青。我记得清楚,上次那匹马上,也在那个位置上有相同的印记。”
仲简看了看,马儿正甩着尾巴,紧实的屁股上露出个紫色印戳:“那是车马行的章,各行的马都有自己的印章,以免跑脱走失。”
暗自腹诽:他这可是租的行里最好的良马,岂是恒娘小气鬼上回租的驽马可比?
恒娘枉自长了一对明媚如秋水的眼睛,连马匹好劣都不识。
嗯,上回她教了他辨识注水羊肉,下回他教她相马,也算礼尚往来了。
心里愉快地胡思乱想,脸上却一点儿不显。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伸手给她。
等她在自己身后坐定,咳了一声,板着脸,严肃说道:“这回不准再抓我衣服,抱住我腰,不要掉下去。”
恒娘声音从背后传来:“嗯。”小小地,低低地,差点要听不清。
仲简不好回头,看不到她表情,心里不由嘀咕:怎么听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想了想,开口解释:“我这是赶时间。你不要误会。”他可不是那种浮滑无行的轻薄儿郎。
这次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背后传来一声闷哼;“我误会什么?”
仲简抖了抖缰绳,马匹颠颠地小跑起来。风声过耳,一时没听清她的问话,不得不侧头追问:“你说什么?”
恒娘一张口,灌了满满一嘴冷风,不由自主朝前面那个温热物体缩了缩。
看不出仲秀才标枪一样的人,肩膀后背倒宽阔结实得很,把朔风挡了个严实。
缩了头脸,小声嘀咕:“今非昔比,我可也是正在议婚的人,误会你什么?哼,我若是真嫁给了那姓曾的,以后可再不能跟你共骑。唉,你若是真答应娶月娘,我可也不能再跟你跑东跑西。”
风吹得脸面生疼,心里却暖暖的,酸酸的,像是喝了一碗刚刚煮出来的梅子汤水,还剩一块尚未完全融化的饴糖,在口齿之间流连,芬芳甜蜜。
就在这样的冷热反复交替中,她隐隐觉得,她嫁曾泰也好,仲简娶蒲月也好,都是那样的不真实,遥远、扭曲、处处透着怪异。
唯有这刻她暗自嘟哝,却又欢喜抱着的腰身,以及前面那不再说话,却总是挡在她面前,替她遮住寒风的后背,如此触手可及,真实而又温暖。
——
两人在摩尼庙前落马,仲简把马拴在庙前的拴马石上。庙门口有个小僧侣,穿着圆领及膝长衣,正袖着手躲在门后取暖。仲简招手让他过去,与他十文钱,让他看着马儿。
还没走进三娘的院门,老远已听见余助的声音:“怎的畏之还不来?这些日子楹里也少见他人影,远陌更是跑得无影无踪,学录夜来点名,我一人要应三人,整日想的都是他二人声响气息,该如何模仿才不叫人听出异常。今日见到畏之,我非得跟他讨要工钱利息不可。”
有个声音淡淡嘲他,似是童蒙:“人家二人都不介意,偏你多事,想着替人遮掩。若是被学录看穿,这笔账记到你头上,看你如何申冤。”
顾少爷声音最易辨认,自带桃花气息:“就是,叫你分一个我来应,你还不肯。”
余助打鼻子里哼哼:“顾仲玉,麻烦你有点自知之明,你那个轻浮声音一出来,人学录隔着三间屋都能听出异常。”
李子虚感叹的声音响起:“许久没有回到楹里,今日有幸,请来诸位,得见旧日音容,颇是亲切熟悉。”
余助顿时又高兴起来,哈哈笑说:“你若是想追忆往昔,就拉上仲玉,去院子里头练上一两回,找一找手感。”
又似是朝三娘笑道:“嫂子不知道,子虚为了你,与仲玉狠狠干过一架,仲玉他——”话到最后,变成「呜啊」声音,似是被人捂了嘴。
童蒙的声音斥他:“良弼又口无遮拦。”
顾瑀更是使劲赔笑:“嫂子别听他瞎说,我可佩服嫂子与子虚的情深意长,当世少有。待会儿一定要多敬贤伉俪两杯酒,算是赔罪。”
李子虚似是拉开了余助,声音里透着平和笑意:“患难见真情,仲玉,敏求,以前我心有积郁,难以宣泄,多有刻薄言语。得罪两位的地方,你们多多包涵。”
三娘在一边轻笑:“你们念你们的同窗,我倒是独独挂念恒娘,怎的她还没来?”
恒娘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热闹,脸上早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回头看看仲简,见他冷淡眉目中也有温暖之意,轻声问道:“仲秀才,他日你若是离开太学,可会想念这一帮旧日同窗?”
仲简不说话,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恒娘一怔,心里泛起懊恼,恨自己一时失语,正要想办法补救,九妹裹着件蓝布小袄,一脸红通通,汗津津地从门外回来,老远见到他们,欢喜地跑过去;“恒娘,仲秀才,你们怎么立在门边上不进去?”又朝屋里欢笑嚷道:“三娘,三娘,恒娘来了。”
屋里顿时沸腾起来,最先冲出来的是余助,一见恒娘,顾不得与仲简叙话,只恨不得上前拉住恒娘,冲到面前才回过神来,刹住脚步,笑出一口洁白牙齿,眼睛也眯成一条缝:“恒娘,原来你真是周婆言主编?你瞒得我们好苦。若不是远陌传信回来,我们还要被你蒙在鼓里。你就算信不过他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余良弼?”
顾瑀扒着他肩头,使劲想把他挤开。余助啪地一声,甩个巴掌在他手上。
顾瑀叫了一声,松开手,改为在他身后跳脚,伸长脑袋,朝恒娘挤眉弄眼:“恒娘,恒娘,我再不敢怨你害我挨打了。上次冤枉你,也请你别跟我计较。”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以后可不敢再得罪薛主编。”
恒娘噗嗤笑出声来:“顾少爷如今大好了?恭喜恭喜!以后谨言慎行,好好向学吧。可别忘了,如今还有泮池新事呢。”
李若谷走在后面,与仲简叙话。
仲简一面看着众人众星拱月,围着恒娘往前走,一面问李若谷:“子虚今日有空?胡祭酒与你放了旬假?”
李若谷故意放缓脚步,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朝中有人参了胡祭酒。祭酒今日遣我回屋,他自去与常山长说话。”
仲简一怔,皱眉道:“为了什么事由?”
李若谷神色古怪,望着仲简,慢慢说道:“据说是御史于街头采风所闻,胡祭酒在家乡蓄养尼姑,且。”迟疑半晌,低声道,“子妇无夫而孕。”
仲简停下脚步。
曾泰动作如此快?这两日宗越不在太学,斯事体大,蒲月显然不敢自作主张,泮池新事上没有半分消息。那只能是曾泰叫人去街头巷尾散布的。
想到这里,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笑容。
曾泰那日也说了,这两桩事,原系捕风捉影。恒娘一介平民女子,且与胡仪立场相左,都不愿以这等没来由的丑闻去诋毁他。
倒是朝堂上的朱紫之辈,硬得下心肠,下得了黑手。罗织起罪名来,毫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