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乎被女人的话噎了一瞬,“蓁蓁……”,他唤着她的名字,语气中满是无奈。
听着耳边的嘈杂声,浑沌的思绪渐渐清明,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片段,战鼓,号角,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挥动的刀剑,四溅的鲜血,以及……从后方穿胸而过的箭矢……
她……死了……
是啊,她不是死了吗?就那么憋屈地被叛徒一箭穿心而死,就那么无力地倒在战场上,看着远处殷红似血的斜阳慢慢模糊,最后在疼痛中归于一片黑暗,她最讨厌的……黑暗……
她不甘心啊,就这么死了……
被回忆中的强烈情绪所感染,沈离淮扣住床沿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气息沉重,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娘亲那张放大的布满担忧神色的面庞,她愣愣地想着,年轻时候的娘亲还真是倾国倾城,我见犹怜啊……
永宁侯夫人一见自家孩子终于醒了,美目中顿时泪光盈盈,一把将孩子抱入怀中,殷切问道:
“淮儿,你这孩子终于醒了,可吓死为娘了,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一瞬间,周遭所有声音远离,大脑冷澈又清晰,仿佛灵魂出窍般,沈离淮感觉她正在俯瞰着这间熟悉至极房间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这是回到幼时了?
她不是战死了吗?
难不成是老天爷看她死得着实憋屈,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沈离淮以前是从不信神鬼之说,认为那只是世人自欺欺人罢了,可不曾想这竟是真的……
看着一脸心疼与内疚的娘亲,沈离淮心里颇不是滋味,回忆刚刚父亲与娘亲的争吵,准确来说,应该是娘亲对父亲的单方面压制,父亲可能会感到有些奇怪,虽说他是下重了手,但娘亲的反应过于激烈,或许他会觉得娘亲过于溺爱自己了。
其实不是,她是前世娘亲临死前与她谈话时才真正明白了她的心情,娘亲这时虽然责怪父亲,但更责怪的是她自己,是她亲手剥夺了她女儿本该有的美好的时候,让她现在只能像一个男孩子一般生活,受苦。
虽说这件事她是非做不可,但她依旧是对自己抱有巨大的愧疚,她对自己的愧疚每时每刻都压在她的心上,所以她会尽量为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试图弥补自己,也减轻一些她心中的愧疚感,看似柔柔弱弱的娘亲其实为她背负了很多。
她强打起精神,眉眼弯弯,朝娘亲粲然一笑,“娘亲,淮儿无事的,您别担心。”
她小时候是有怨过娘亲的,那时候不懂事,固执地认为娘亲从小就谎报她的性别,就是为了巩固她在永宁侯府的主母地位,就是为了绑住父亲的心,她觉得娘亲不过是将她当做步步高升的工具而已。
后来长大了,清楚永宁侯府的所处的尴尬地位后便明白娘亲的无奈了。
她永宁侯府世代为将,尊崇着一夫一妻制,认定了一个人便是一生,况且战场凶险,所以子孙数量本就不比寻常官宦人家,而到她这一辈更是人丁凋零,只有她一个小辈。
娘亲辛苦产下她后,便被告知身体不再适合生育,那时父亲正在边关,生死未卜,外头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着永宁侯府这块肥肉,那时的永宁侯府需要的是一个顶梁柱,而不是一个软软糯糯的小郡主,娘亲几番思虑下,便对外谎报性别,从小将她当男孩抚养。
她是知晓的,娘亲心中一直对她很是愧疚,所以平常都对她百般偏袒。
永宁侯夫人伸手摸了摸自家女儿冰冷苍白的小脸,心疼道:“你都虚弱成这副模样了,就别逞强了,都怪你爹,若不是他平日里对你那般严苛,你又怎会突然病倒。”
永宁侯夫人越说越觉着生气,回头横了永宁侯一眼,高大的永宁侯面上有些尴尬,朝她们俩讪笑两声,带着些讨饶意味,这次自己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未能考虑到淮儿身体承受能力。
看着娘亲真的有些责怪父亲 ,她想起这是哪一幕了。
那年她才6岁,父亲不知她是女儿身,急于将她培养成才,希望她长大后有足够的能力扛起永宁侯府这一重担,竟将小小的她当作他兵营中的成年士兵般训练,没有丝毫放水,甚至于更加严苛。
后来她因为年纪太小,身体不堪负荷,不久后便大病了一场,有很长一段时间病情反复,差点就没撑过去,将娘亲吓得不轻,向来温柔的她,竟同父亲大吵了一架,之后更是天天冷脸。
待自己病愈后,严厉的父亲甚至对自己温和了不少,估计对自己大病一场的事也是心有余悸。
娘亲的贴身婢女芸娘匆匆忙忙带着府医回来了,刚刚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娘亲立即给府医让出位置,命他好好给自己诊脉。
年事已高的府医先是顺了口气,再沉稳坐在床头椅上探她的脉,另一只手慢悠悠顺着山羊胡,低眸沉吟一会儿,旋即脸上泛起和蔼的笑意。
“如何了?”永宁侯沉声问道。
“恭喜侯爷,侯夫人,小世子身子已然大好,估计不日后便会痊愈,只需再喝几剂补药调养调养身体就好了。”
第3章 前世与现实的边界
“那就太好了。”
他轻松的语调安抚了永宁侯夫人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她脸上的忧色消了些,爱怜地帮沈离淮理了理额间被汗湿的碎发。
待许府医写了张新的药方交给芸娘后,永宁侯夫人向她使了个眼色。
“芸娘,去送送许府医。”
“是。”芸娘行完礼便拉着许府医退下了,顺便挥退其他下人,只余永宁侯一家三口在房中交流感情。
芸娘明白夫人的意思,将许府医送至祈安院外后,便塞给了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脸带笑意地望着他。
“许府医,小世子的身体日后就多劳您费心了。”
许府医在永宁侯府待的时间长了,知晓侯夫人是赏罚分明之人,既然今日小世子身体好转会有重赏,那小世子一旦有什么不测,必定也会有重罚,这样一想,便也不做作地推辞这份厚赏,双手自然接过。
“芸姑娘客气了,照料小世子本就是许某人分内之事,何来费心一说。”许府医表情慈祥和蔼,不似贪财之人。
芸娘客套地笑着,“许府医有心了。”
目送着许府医离开后,芸娘收回笑容便回屋内伺候了。
为了隐瞒沈离淮的真实性别,永宁侯夫人早就将府中的府医全部换成了自己人,可人心是最善变的,现在忠心不代表以后忠心,为了将府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永宁侯夫人自是恩威并施。
自她醒来,娘亲就一直拉着她聊天,也不理会父亲,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余光瞥到父亲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娘亲的背影看,丝毫不顾身为永宁侯该有的勇猛与威严,见向来严肃的父亲这般,她顿时觉得好笑中带着丝酸涩。
不由得感慨,娘亲果然是父亲的软肋,也只有她才能让稳重坚毅的父亲露出这么幼稚的表情。
因为父亲肩上的重担,尽管娘亲父亲二人非常地相爱,但他们总是聚多离少,前世父亲才正值壮年就离开了她们母女,娘亲那时或许是心死了,父亲战死沙场后不久,她大病一场,寻遍良医依旧是久久不愈。
她只能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娘亲一天天地变得形销骨立,什么也帮不了娘亲,之后……娘亲病重,便也跟着去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人守护边关,撑着那偌大的永宁侯府……
现在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重新来过,她沈离淮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在那场战役中保下父亲。
见他二人冷战,不对,应该是娘亲单方面对父亲的冷战,沈离淮灵动的眼神在僵持的二人身上打转徘徊了一会儿,像是想到法子了,嘴角一勾,便开始向坐在她身旁的娘亲施展她的撒娇大法。
她先是往娘亲香软的怀里一扑,嗓音是小孩独有的奶声奶气:“娘亲,您就不要再责怪父亲了嘛,父亲又不是故意的,他也是为我好,您就理理父亲吧。”
见娘亲冷着张俏脸,故意装作没听见,她又使劲摇了摇娘亲的手,“娘亲……”
声音拉得老长,还不停地用小眼神示意她看向父亲,活脱脱一个磨人的小缠精,与此同时,收到儿子暗示的永宁侯,向来严肃的脸挂上讨好的笑,慢慢向夫人走近,看着她的眼中满满都是温情与包容。
永宁侯夫人在自家女儿的猛烈攻势下败下阵来,见她那副少有的灵动亲昵模样,永宁侯夫人现在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以前的淮儿像个浑身是刺还将自己抱成一团的小刺猬,见人就扎,有很多次,她想与她亲近也是力不从心,这次大病之后,淮儿似乎变了许多,永宁侯夫人满眼宠溺地刮了刮女儿的翘鼻,假装嗔怪道:
“你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也不看看为娘这样是在为谁找场子,小白眼狼。”
沈离淮一听便知娘亲不过是佯装生气罢了,她再接再厉,又是一番没脸没皮的撒娇便将娘亲哄开心了,娘亲心情好了,连带着也不怎么生父亲气了。
一直盯着娘亲的父亲见她脸色有所缓和,便试探着向娘亲搭话,娘亲虽说开始还是有些别扭,但慢慢地,你来我往交谈间,他们二人又恢复到从前那般如胶似漆了。
同永宁侯和好的永宁侯夫人被女儿那双笑盈盈带着几分打趣的眼睛看得都不好意思了,似有朝霞悄悄爬上她那白玉似的脸盘,她眼神闪躲,匆忙嘱咐沈离淮好好休息,便拉着永宁侯就离开了。
沈离淮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年轻时候的娘亲真可爱啊,难怪能将父亲这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她摸着自己上扬的嘴角,眼神变得愈发坚定,重活一世,自己可要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啊……
如何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自是变强了。
翌日清早。
沈离淮便同父母说她感觉已经完全好了,主动要求同父亲学习武术与兵法,怕父母不相信,还特意叫来许府医为自己的身体作保证。
永宁侯初听时觉得十分惊讶,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严厉与不苟言笑,这孩子大病之前都是躲着自己走的,现如今主动亲近自己不说,还这么积极地想要继续跟着他习武?怕不是小孩子脾性三分热度而已。
纵然是那孩子主动要求,武术训练时他也不敢过于严苛,一是这孩子大病初愈,怕本末倒置,伤及根本;二是他实在不想再同夫人冷战了。
他一开始只是布置一些简单的任务给沈离淮,没想到他不但次次超常完成,还自发给自己加大练习的任务量。
这孩子是大病一场,病……聪明了吗?
也不怪永宁侯这般想,那孩子以前有些懦弱,还怕疼,完全吃不了苦,没有丝毫属于铮铮男儿的阳刚之气,但不务正业起来倒是胆大。
不过也怪他四处征战,本来陪在夫人身旁的时间就少,而陪在孩子身边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才让孩子的性格变成如此,他生怕孩子不成器,永宁侯府几代人的荣光就这么败在这孩子手上了,所以之前才会对他那么严苛。
没想到大病一场之后,倒是像话了不少,让他那颗想将孩子培养成一代大将的雄心又活络了起来。
他渐渐开始恢复了以前的训练量,把那孩子当做成年士兵去训练,不管过程如何艰辛,那孩子都是咬牙坚持,从不喊苦喊累,不过最让他惊喜的还是儿子的兵法,他就跟突然开窍了一般,每次他的见解总能让他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永宁侯满意了,这才有那么一点像他永宁侯府出去的孩子嘛,他最近对沈离淮的脸色都和善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板着一张脸。
自那日醒来,沈离淮便躺在床榻上规划了一下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
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八岁时父亲在外征战,为了牵制父亲,自己和娘亲被强制留在长安,到了那时候,现在的老皇帝就会驾崩,娘亲会趁乱带着自己逃出长安,同父亲团聚,而后新帝被权倾朝野的魏丞相扶持登基……
八岁啊,距今还有两年,自己能干不少事呢。
清晨,微风徐徐,万里无云,永宁侯一家人正围在一起用早膳。
沈离淮一上桌就将头埋在碗中,速度飞快地吞咽着瓷碗中温度恰好的红枣粥。
“淮儿,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
永宁侯夫人见她这般狼吞虎咽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难道是昨晚没吃饱所以今早才这般饿?
估计是淮儿近几日训练太辛苦了吧,况且她还在长身体,看来以后要给淮儿多加一餐了,在永宁侯夫人还在思索间,那碗红枣粥就已完全进入沈离淮的小肚子了。
“父亲,娘亲,我吃好了,就先走了。”她打了声招呼,再顺手拿了几块百合糕,转身就走。
“诶,淮儿……”
原来是为了早些出府,永宁侯夫人刚想叫住沈离淮,就已不见她身影,她拿丝帕擦了擦嘴角,轻声开口抱怨道:
“这孩子,用膳如此匆忙,就这么着急出府?”
永宁侯倒是一反常态,对此不是很在意,“男孩子嘛,总归上是要爱玩些,出府实属正常。”
永宁侯夫人秀气纤细的柳眉微蹙,本还在担心沈离淮走得这般匆忙,会不会出了什么事瞒着他们,就听到侯爷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她有些惊奇,不由得调侃道:
“咱们的侯爷最近真是不太一样了啊,不阻止淮儿出府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替他辩解。”
自是他们早就协商好了,出府那天的任务留到隔天补上,反正不会耽误训练便是了,再加上,那孩子最近还挺讨人欢心的,学习应该劳逸结合,他便也不再阻止。
不苟言笑的侯爷如今被夫人说得有些不自在,赶紧夹给夫人一块她最爱吃的芙蓉糕,想要堵住她的嘴。
侯夫人不接,看着他的眸中是盈盈笑意,像是非要等他道出个一二三四不可,永宁侯有些无奈:“蓁蓁,别光顾着说话,吃饭……”
第4章 在权贵与烂泥的交界处
永宁侯夫人原名叶温言,他唤的是夫人未出阁时的小名。
永宁侯夫人低头温柔一笑,将白色瓷碗中香甜软糯的芙蓉糕送到嘴边,小小地咬了一口,算是接受他的讨好,放过神情不自然的侯爷了,但其实她心中很是欣慰,侯爷和淮儿的关系终于不似从前那般势同水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