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而可以说除了等待复明,与思考还有何种方法可以报答他,余下的时间里她总会不受控制的想到他,而后又会被理智挥离,这般在情与理之间的反复横跳,竟令他在她心中的感觉更深。
她有心想出去放空心情,可有前两次前车之鉴,以及避免意外会碰伤头眼,便又将外出的心思重新压下,
而今离得科考愈近,他来的时日便愈有减少,纵心中盼他前来,可也知事有轻重,她深知专心学习时是真需极安静的空间独处,故便不好流露期待惊喜之色或是再主动前去叨扰。
“春来,你可会下棋?”
如今也唯有此是唯一可以令她安心宁神能做的事了。
虽时下女子多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却可邀手帕好友过府一叙,再不济在家中看书写字,弹琴跳舞,投壶嬉戏,每日里也多姿多彩。
可南姑娘却因双目失明而有诸多事情无法做得,虽她可自行梳妆打理,行走如常,可她赏不了春花秋月,看不了诗集话本,也玩不了女子游戏,更没有亲人好友作伴,
每日里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重复的那么寥寥几样,单调枯燥的令人心疼。
春来每日跟着她,自知她心中孤寂,但于棋之一道,她确是一窍不通,
“姑娘原谅,奴婢愚钝只简单识得几个大字,但这琴棋书画却是一点都不甚懂得。”
南榕虽也想到在这个身份阶级封建社会制度下,仆人不太可能懂得这些,但听到她确实如她所想,仍是不免失落。
温府里没有女主子,甚至于连侍妾通房一等的女子都没有,但春来曾有幸见过上都贵姝,天子掌珠,及民间姝色,她们的容色不愧其名,便连女子见之也自惭形秽心向往之。
南姑娘虽也容色出众,可若与上都贵女们相比,其实并非能鹤立鸡群见之瞩目。可她却又与旁的女子都有不同,不论是她待她与府中下人均如待常人般,能够轻易感觉到的礼貌温柔,还是在她身上所能感觉到的坚韧与豁达,都令她超然于众。
就比如此刻,她的脸颊白润生光,红唇不点而朱,鼻梁精致高挺,双目虽无神却黑白分明,眼睫长密又卷翘,这一头与众不同发色温暖,极柔极美如波浪般的卷发半披于身后,更显得她温柔秀美,同时也因着目中黯淡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姑娘,您可是闷了?不若奴婢与公子说一声您出府或出城走一走,散散心?或是--您想做什么请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春来纵心有怜惜,却到底非是她的奴婢,不敢无令自作主张与她提议去如什么梨园听戏,或是请人进府令她暴露人前,或出意外之事。
南榕摇摇头,这些时日以来她已能做到不需以手摸盘便能大致确认棋盘方位,静下心来与自己简单对弈一局后,她将黑白棋子分别收好,站起身不觉又走到来时那座涛声院内。
第22章
半成品橡胶与匠人铁器进府之日,正赶上温景州参加会试,南榕本是翘首以盼摩拳擦掌,可此时的心情却只有紧张难定。
她本想与他说莫要紧张如常发挥自会水到渠成,可一路行至府门前,她却都未能说出口,直至听到他脚步停下,衣袍扑窣,应是转身面对自己,
南榕深吸口气,转过身,微仰起脸看向他,红唇弯起,说话间皓齿微露:“温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此试定能及第成名,高步云衢。也望我在等你归来时,亦能大有收获,令温府,双喜临门。”
那句我等你凯旋归来,言辞亲昵之语,南榕终是没说出口。
而她此言也确令温景州意外,甚而可说是隐隐触动。
便他无有内眷,也知如此科考大事,她应会说在府中静等归来,此等令他安心宽心,知有一女子在家中等候而升的豪迈之情的话语。
却不想,她竟说,要与他双喜临门。
女子从来都是男子身份成就象征的附属物,男儿在外拼搏,女子则在内宅操持家务等待男子归来。
可此刻,她之意,竟是要与他并肩峥嵘取耀之意,虽事有高低大小,权重不同,可一个女子,与他言说你有你的荣耀,我有我的使命,非如寻常女子将家中男子看得比天重,是要攀附和依附的存在,反而是将自己放在与男子同等之位之上,各司其职,以己为光。
在这一刻,温景州更深切的感受到这个女子与大夏女子格外的,且夺目耀眼,令人侧目的不同之处。
“我此去六日既归,我不在府中这些日子南儿定要好生配合医治,莫多思多虑,有事只管吩咐下人管家,我已交代下去,令温府视你为主子,无人敢怠慢于你。”
广袖下的温热大手忽地抬起,握住她握着导盲棍的手,清冷深邃的双眸深深望进她失神黯淡的眼眸之中:“便借你吉言,你我下次再见,便是双喜临门之日。”
车轮辘辘碾压地面的声音忽地响起,而后渐行渐远直至再听不见,温府的大门也在看不到主人身影时,嗡的声静静合拢。
南榕缓缓舒了口气,转过身时脸上的怅然之色已缓缓被平静取代。
温景州找来的匠人手艺精湛,悟性绝佳,他来时带来的部件与南榕所要几乎一模一样,而螺丝螺帽竟也被做了出来,且每一样铁器都被打磨光滑,无一分凸起凹痕粗糙之处,摸起来的触感竟然跟不锈钢一样,手工精制乃最奢之品此言果然非虚。
南榕心内感慨,待摸到装在桶里又凉又黏的胶汁时,她的神色又倏地沮丧,在寻物的这段时间里她不断的回忆橡胶制作所需要的物质都有什么,可却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她只隐约记得天然橡胶取汁后要加入什么物质凝固,然后凝炼碾压还有什么,却始终如雾里看花,明明只差不多少,却如何都无法得知办法。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胶皮,而要自地下将水吸上来,最关键的还就得是橡胶垫片,而今耗费了诸多人力财力,她已然骑虎难下,不论如何都得要将这胶皮做出,再不济也得要有一样可以替代之物。
“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的问话声,及已熟悉的带着经岁月沉淀的温和嗓音令南榕紧锁的眉心微松,才恍然今日该是黑大夫为她施针之日了。
她转过身看向脚步声渐近的方向,赧然苦笑道:“前些日子心血来潮想做样东西出来,劳温公子费时费力耗费钱财人力将我所要终于寻齐,而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这东风却让我一筹莫展,”
南榕医治眼睛已快有一月时间,与黑大夫时常见面是以也算甚为相熟,说起话来便也少了些客套。
黑原挎着药箱走近,虽已年过不惑,但双眼仍是精神奕奕,他看了看地上长有五六尺,约有稚龄女子手腕粗细的铁管,又看了看桌上尺高掌宽,上端横出一截细管的圆桶,以及一些长长短短,有圆有片有扁的零碎不知其用之物,
行医之人万事好奇,尤其他这等近乎医痴之人遇上不明之物自更想弄个清楚明白。是以他在询问了可以碰触后便挨个将之摸摸敲敲后,诧异的回头看她:“如此精巧精致之物,都是铁的?”
南榕虽看不到,却听得到他兴致勃勃围着这些东西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听出他是对着自己说话,便点头笑道:“黑大夫好眼力,确是铁器。”
“这是何物?”
春来贴心的将黑大夫所问之物取来托送给她,南榕一拿在手里便笑了,她在黑暗中看着他的方向,一手拿帽一手拿丝,边说边合在一起:“这是螺丝螺帽,二者内里有可相互契合的螺纹,作用于固定物体,将需固定之物贯穿在内,反方向交错拧动便可紧紧固定,除反向拧开,推拉横拽都无法将其打开。”
说话间,她已将二者合而为一稍做示范。
黑原面露惊奇的接过,学着她的动作自己试了遍,待拧至不动时用蛮力拔拽果然纹丝不动,又按她所说反向拧动后才将二者分开。
“这东西,倒比楔子结实好用,真真稀奇。”
黑原一时如得了心爱之物般,爱不释手的来回拧松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将之放下,又看了遍桌上地下之物,东西他都认得,却因了这螺丝而委实好奇她所要做何物,忽地想起她方才苦恼之言不由随口问道:“方才听姑娘说遇了难题可是便与你这堆东西有关?”
殊不知南榕听到他的话忽地灵光一现,若说在这古代世界还有何人有化学天分,怕是没有人比闻香识药,以各种草药熬制治病救人的大夫更有可能,而各种药物混合所产生的化学反应焉知不会能起到她想要的结果。
如此一想不禁心头乍亮,虽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此刻她便好比如行走沙漠忽见绿洲的旅人,便知或是海市蜃楼,也甘愿前往。
南榕侧过身单手扶在盛装胶液的木桶边沿,转头对他说道:“黑大夫请看,”
黑原方才就注意到她身前放着的木桶内七分满的洁白液/体,闻言便绕至桌子另一边与她对面而站,微倾了身靠近桶边闻了闻,
虽是被从南边跋涉千里送来,但却是密封盛放,一直至方才才开了盖子打开,是以树汁里又清又涩又香又苦的味道便直入鼻息,他正欲抬手点汁辨别,便忽地被一棍子隔在掌下。
南榕好似能看到他此刻疑惑而不悦的视线,镇定的收回导盲棍,看着他的方向从容一笑:“此物有毒,若不慎入口恐会粘连脏腑。”
黑原挑了下眉,他虽有自信便是中了毒也可自解,却也不会做那明知有毒还去做的蠢事。只对这看似与羊奶一般的甘物竟会有她口中会粘连脏腑之能而饶有兴致。
“既如此,南姑娘叫我看什么?”
有兴趣就好,
南榕心下一松,虽她二人算得上熟识,可到底他能与她医治全赖温柏卿之故,若与她的眼睛有关与他言说一二也属应当,可若要请他额外帮忙却既是关系不到,也是师出无名,有越线不懂分寸之嫌。
是以,若能让他主动产生兴趣,再好言相请,两相皆宜才是最好。
“不瞒黑大夫,我欲要做一可不需费力便能打水不尽之物,其余诸事尽已准备妥当,如今唯缺了一样胶皮。”
“方才请您所看之物便是从南方橡树身上所取的汁液,而这汁液便就是制作胶皮之物。我曾听说只需将这胶汁添加些许物质便可令其凝固,而后再加以过滤煅烧碾压等过程,便可令其又软又硬,对折不折,捏揉百遍而毫发无损。最重要的是,此物若成,便可极大用于民生百千万物,”
说到此处她微垂了头,极是尴尬的赧然笑了下:“此物我曾有幸用过,却愚钝不知具体之方,恰想到您医术精湛可将世间万物用药救人,是以我便冒昧厚颜,想请您之能施以援手,一同将这便民之物协造而出。”
“只不知您,可有兴致空暇?”
她所想不差,若她径直莽撞相请,黑原纵可会看在温景州的面上同意,终究会心中不喜。可若他有兴在先,那便又另当别论。
黑原摸着胡须双眼不离桶中之物,脑中飞快转动,口中低声喃喃道:“树中汁液加了东西再凝炼煅烧碾压,便可以又软又硬,对折不断,任意揉搓而不烂,唔,有趣。”
只此物如此互相矛盾与药物相仿之性,黑原便已起了十二分兴致,便是她不予请求,他也要将之给摸透了。
虽心中已迫不及待要将这树汁带回加以钻研,但他还记得此行目的,便将心神强拽回来,语气中不乏浓浓惊奇兴趣:“不想平平树汁竟能成如此神奇之物,如此,待我与姑娘施针后,便将其带回好生钻研,若真能成,既不负姑娘所望,也能大利于民。”
南榕悬着的这口气终于落下,秀美干净的眉眼一时弯如钩月,笑靥如花。
*
虽与黑大夫言讲胶汁有毒钻研时需注意防范,哪怕他自己便是国手级别的大夫,但南榕仍觉不放心,
待口述给春来由她帮忙缝制了几个厚约十层的细布口罩请人送去,再三传话定要注意防范防毒后,南榕便按耐下焦心在温府中煎熬等待。
她本以为黑大夫要研究胶皮定分身乏术无法前来施针,却不想,三日一到,他仍一如往常如约而至。
南榕有心想问他可有进展,可又担忧若无所收获会否弄巧成拙惹他不快,便心中急切,有赖这些时日以来研习棋艺静心养性,她也未唐突脱口。
一直待取完针,将要离开之时,黑原好似才想起来般与她说道:“还没告诉南姑娘,那胶汁成皮一事我已有了头绪且开始着手尝试,若无意外,三日后再来为姑娘行针时,便会携胶皮一同前来,那惠民之物姑娘尽可以放手施为了。”
“太好了!黑--”
黑原像是知道她会如此惊喜,也或许是不擅应对此等场面,便先一步将她的喜悦之语截住:“姑娘莫要忘了忌大喜大悲情绪激动,”
待见她听话的停住脚步,脸上却还仍难掩喜色激动,不禁也摇头失笑,临走时忽想起一事,便又语气郑重道:“姑娘派人所赠口罩一物甚为好用,姑娘奇思妙想,样样实用,多谢,告辞。”
南榕的惊喜与感谢来不及道出他便已潇洒离去,直待有股舒适宜人的春风佛过,她才如被解开了定身咒,欢喜至极。
但她激动开心之下的感叹震惊却无人能知,无人可诉,开始她真的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请黑大夫帮忙,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了头绪,而他话中叫她可以着手准备之言里的自信,只表明他已有绝对的把握可以研制出来!
没有人知道胶皮出世会给这个时代带来怎样的改变,又能令这个社会发生什么无知无觉的震动。若往大了说,他研发出来的不仅仅只是一样东西,而是大夏朝的发展向前迈了一大步!
后世那句学好物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名言非是吹嘘来的,黑大夫本身医术高明,他甚至可能本身便掌握着化学一门技术而不自知,若他就此对研究研发有了兴趣,何愁时代不能提前跨越?
“太好了姑娘,这些时日以来奴婢眼看着您郁结于心却无有办法,今日黑大夫能解您心事真真是好事一桩。只是可惜公子不在,否则定能与姑娘同喜!”
春来满带喜意的话,令南榕停下了因激动无处诉说而在院中来回走动的脚步,是啊,若他在,定能与她同喜,
南榕在黑暗中转向大门的方向,茫茫看去,也不知他考试得如何,可一切还都顺利。
温景州由天子亲点空降朝堂五年之久,与她说参加会试,离府几日,也不过是为圆这谎言,怎可能真下场考试。
他人虽不在府中,但府中一切事宜却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而黑原所说下次施针才能做好的胶皮,此刻也已然出了成品,且正摆在他面前的书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