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景州虽有夸张,却并非骗她,她实在大胆,莫说一个女子,便是一成年男子,若要横穿南北,也不敢独自上路,这次所幸她走得不远,也有那江九安暗中相护,否则路途遥远,安危难料,便他及时安排紧追,也恐鞭长莫及为时晚矣,
南榕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被人如此呵斥过,她愕然的看着他,脸上因难堪羞赧温度骤升,只好在她的脸色本就已被泉水熏红,此刻也看不出什么,
她当然明白他口中世道的险恶,可与精神上的压迫束缚相比,她宁愿选择不会百分百发生危机的自由,
她也可以理解他此番严厉是忧她或可遭遇险境的好意,可若是没有发现真相,若是她能够心理强大到可以假作不知粉饰太平,她也不会选择宁愿冒险也要离开。
温景州知自己的话重了些,他也少有如此动怒,只一想到她不顾自身安危,仅凭那闺阁女子间的把戏就当真敢鲁莽行路或会有意外发生便心有隐怒,也更有意要她知怕,再不敢生了离他之心。
可见她微偏了头,垂着眸,但红润的唇紧紧抿着的倔强模样,又不由心尖软下,“昨日一行虽仓促,但也算游览一番,难得你在此交了一意趣相投的好友,你若有兴,便下了帖子叫她进府陪你吧。”
第51章 [V]
南榕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也听得出他语气变化,但心中却更多的是对他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这等如调/教般的反感,
而他虽许人进府,但言下之意却仍是不许她出门,从头到尾他的态度都不曾有一分动摇,此次谈话也没有任何用处。
她深吸口气站起身,浸了水的薄裘格外的沉重,沉甸甸的压在肩头令南榕起身时有强烈的坠重感,她抬眸看向他,淡声说道:“多谢温大人好心提醒,我自会在自己家中款待好友,在府中叨扰已久,也该是时候告辞了。还请温大人吩咐下去,莫让府上下人会错了意将我当犯人看管。”
话落她便转过身步履有些艰难的抬步上阶,却下一瞬,沉重的步子蓦然一轻,薄裘上浸的水也哗然流下,等她刚站稳时,又骤感一凉,紧接着又觉周身一暖,
待她回过神时,身上已披了件及踝的干净毛毯,湿漉漉的头发也正被一双大手动作轻柔的擦拭着。
“别动,”
温景州身上还滴着水,但他却未去理会,一手隔着毛毯握着她的肩,一手专心致志的擦拭手中柔软顺滑的卷发,如墨的幽眸掠过她颈边透着淡淡粉晕的白腻肌肤,落在她不耐颦眉的粉嫩颊边,语调慵哑道:“天气寒凉,擦干了发,穿戴整齐再出。”
南榕却不欲领他的好意,径自伸出手将头发自他手中收回,无意瞥见他衣衫紧贴,露出精健的身体的时仓忙转身:“不必麻烦,我自会整理。”
思及他一直不曾予她答复,便背着身微侧眸重提了遍:“温大人只莫忘了正事便是。”
温景州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便顺势放开她,抬手取了薄裘披上命人进来,边淡淡说道:“府中唯你我二人为主,你想如何自可随心所欲无人敢拦,只需得是身子伤愈,心神稳复方可。”
说来道去仍还是要软禁着她了,
南榕蓦地转身看他,晶莹艳丽的脸上难掩怒色:“我的身心如何我自心中明白,倒是温大人你纵手掌大权也断没有无缘无故软禁于我的权利,”
纵她正颜厉色,可南榕心中又无比清明,她不过是外厉内荏罢了,这是他的府邸,他的地盘,他一高官权臣本就有可挥手断人生死的权利,更何况只是左右一个女子去留这等微不足道之事,
正如她所言所想,温景州甚至不曾掩饰,只在下人的服侍下衣着整齐后,温文尔雅的看着她,唇边极淡的勾起抹弧度,温言笑道:“南儿所言不差,仅权之一字确是可以任人随心所欲,何况只是让南儿“静心”修养,”
见她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骤然苍白的脸色,及眉心颦起,愠怒却无能为力郁结于心的脆弱模样,不由心内一软,却只是走近她,捧起她不复红润却温润/腻/滑的脸颊,温声低语:“这些日子你殚精竭虑定要好生修缓过来才可无留下遗症之患,也莫要多思多虑再碍及双眼,乖,听话。”
话落时略查看了她发丝有无全干,衣衫是否穿戴整齐才将她肩上兜帽护在头上,忽视她因他的碰触而自发僵紧的身子,握着柔弱无骨温暖微灼的手并肩离开。
*
温景州毕竟不是寻常富贵公子整日无所事事赋闲在家,待她恢复了精神心情稳定后才销了假专心国事。
而他自入了朝堂以来从不曾连着两三日沐休,遂此举实是令满朝惊讶,朝臣们纵心中好奇却顾忌他位高权重性情淡漠不敢相询。
然峼帝却没这层顾虑,
下了朝后,君臣二人于御书房内对弈,看着自己一手提拔德才难遇丰神俊朗的臣子,因病而愈显苍老的脸上难得浮现抹轻松笑意:“柏卿此次连日沐休,朕观朝堂之上尽是年迈平庸的臣子,实令人心中不喜,”
闻弦而知雅意,
他虽未问,但言下何意温景州自心领神会,他不慌不忙的落下一子,才抬起眼看向对面斜倚在扶手上,垂眸看着棋盘,苍老的脸更显浮肿松垮的天子,淡声说道:“众位大人胸有丘壑,忠于天子国民,此刻不显尽是因大夏安康太平。”
不算恭维的话出自一惯清冷淡然之人口中,额外使人身心愉悦,尤其峼帝看他如晚辈又极其器重,自是龙颜大悦,也对他不欲谈及私事的回避不再深究。
纵横开阖的吃下一子后,仍语带笑意道:“若朕记得不错,柏卿今年已二十有五了,朕如你这般大时,老大老二都已出生,便连他们如今也都膝下有子。你也该是娶妻了,便是不欲娶妻纳人入府中伺候着也可,”
他抬起手接过内侍奉来的贡茶,仰饮一口后随手搁下,挥手令内侍给他送茶后,看似随意暼他一眼又说道:“朕可早有耳闻柏卿有一心上之人,还曾当街挽手,若你有意,不拘家世,只要身家清正德才兼备,朕便可下旨送你二人一番天赐良缘。”
温景州接茶谢恩后并未饮下,垂眸淡笑:“不想这等小事竟也上达圣听,那臣便先谢圣上体恤了。”
他未回避倒是让峼帝有些意外,如此说来,还真有个女子能入了他这清心寡欲的爱臣眼中了,但到底是些许小事,且那女子又已确明非是高门贵女,便不再多言。
闲话叙后,他神色微敛,语气也沉肃苍哑了些:“太子受柏卿教导已有三年,朕意欲让太子入朝听政,不知太傅以为如何?”
温景州从容进了一子,语气如常道:“太子殿下十岁有一,已非孩童,才智双全聪颖过人,又正是好学之龄,圣上既是有意,定自有深意,臣自无异议。”
峼帝丢下棋子,缓缓直起身向后靠在枕椅上,已经混浊松耷却仍有精光的眼看着他,慢慢说道:“此地无外人,太傅便将那官话丢去,只与朕推心置腹,你以为以太子之资,一年,不,半年内,可能熟得诸事。”
此话之意深意重大,温景州眼波微动,思及近日天子身体之况,瞬息便有明悟。
他站起身,广袖舒展,微微一拜:“回圣上,朝堂之上无小事,事事皆与天下民生为系,其事之广,深,远,无可估量。既圣上下问,臣自无有不答,以太子殿下天资,臣以为,三五年便可为天子排忧解难。”
“三五年不可,”
峼帝忽地眼眸如炬的逼近他,布陈了斑点衰老暮气的脸,因他神情凝重愈显阴沉,“柏卿之才堪比半圣,朕相信有你在,定可以辅佐太子,早日肩顶大任,稳固朝纲。”
温景州缓缓抬起头,却未抬起眼,便听天子继续说道:“其余皇子成年已久,也该各自领赏封地,上都兵卫及边军将士,也应要练起来才是。”
“柏卿,你知朕的意思吗?”
温景州有天子特赐免行跪拜大礼口谕,遂此刻他便退后两步,长长一揖,垂下眸,神情郑重道:“臣,遵旨。”
自皇宫出来一入马车温景州便神情凝重漠然起来,天子此番举动无异于在提前交代后事,也为太子铺路,而观他的精神气色,半年或许可有,但一年绝绝坚持不到,
国不可一日无君事大,但幼帝登基也非是小事,众位皇子王爷虽无大才,但非是无有野心,若天子在还罢了,若真天不假年,权利争夺必免不了,便是外敌也或可趁虚而入,
半年时间布置一切虽仓促紧张,但于温景州而言并不突然,或自峼帝封他为太子太傅之时起,他便已料到会有今日,如今不过是将一切部署慢慢由暗转明罢了。
*
南榕虽不再被禁于落星院,但却仍出不了温府大门,而不论是她明示还是暗示,他也随心随意或任她,或无视罢了。
她站在涛声院中压下心中躁意,无意识便如从前般,在院中她当初出现的地方来回走动,
现下她既出不得府,身边也并未跟随众多下人,也似知道她心情不愉,跟随的下人主动在院外停下,是以整个院子里,一时只有秋凉的风吹动已经枯黄的竹叶声,及她慢慢走动的脚步声。
随着一圈一圈的行走,她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余光无意看到竹池内枯黄的落叶时,她忽地意识到来到这里已快有一年了,
现在已快进入腊月,也就是说再有不到三个月,就是她一年前不知为何穿越到这里的时间,
南榕缓缓转过身看向她看了走了不知多少次的地方,白天夜里,几乎每个时段她都尝试过,却都一无所获,那么若是等到同一月份,同一日,同一个时间,会不会有惊喜出现呢?
但在此期间,她不能只知束手等待未知的可能,也不能自暴自弃因此而固步自封。
他的权势她已领教了,但也正因他的权势,让他不可能日日时时看着她防着她,便有下人明里暗中跟着,但人终究不是机器,也总会有打盹的时候--
“姑娘,秋姑娘来了。”
第52章 [V]
秋恬恬从前特别好奇温府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自前两日被父母严厉的盘问后,便对这座低调神秘的温府再不敢多想。
而她本就因未能保守秘密而内疚自责,不敢见她,可偏偏温府的帖子直接下到秋家,她又不能不来,可一想到将要与南姐姐见面,愧疚心虚更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南榕步入前厅时,便见她正神情拘谨目有闪躲的看着自己。
她心思简单,也不擅掩饰,再加上地图被明一事,她自是清楚她为何如此。
南榕心内叹气,权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她一个闺阁女子,她能帮她已是仁至义尽,便事情败露,她心中也只有感激罢了。
她走上前主动拉着她的手,先一步截断她欲要行礼的动作,如从前一般心无芥蒂的与她说笑:“这才几日不见,怎么愁眉苦脸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了?”
秋恬恬蓦地抬起眼,见她莹白如玉的秀美脸上一片温柔笑意,顿时便控制不住瘪下了嘴,圆亮的双眼也隐隐浸了些湿气,却又顾忌这是温府而不敢造次,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低低叫道:“南姐姐...”
南榕看出她的顾虑,稍侧脸向后看了眼,身后与厅前随侍的下人便极有眼色的退了开来。
待到厅中只有二人在时,南榕轻叹了声,取出手帕点了点她微潮的眼角,郑重说道:“先前是我鲁莽连累了恬恬,这几日可有人难为你,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一句温柔关怀的话,险些让秋恬恬泪水决堤,被父母严厉的责问,被权势滔天的温府施压,以及背叛好友的自责,这些种种压在她的心头,她都快要郁郁成疾了,
但现下她没有责怪,没有排斥,没有厌烦,还主动向她道歉,问她有没有事,她只觉得压在心头的石头一下就被搬开,连天空都瞬间明亮起来。
“南姐姐这是什么话,朋友有难自当拔刀相助,只是,我不仅没能帮了你,还拖了你的后腿,对不起...”
南榕却不赞同的摇头一笑,“你当然帮了我,若非有你的地图,我怎知路在何方,还有你的路--”
“南姐姐!”
秋恬恬猛然打断她,过后又觉自己突兀,下意识侧头看了看堂外温府的下人,见无人注意,才挨在她身边小声说道:“我只跟我娘交代了地图的事,”
说完后朝她狡黠的眨了眨眼,又故意大声说道:“南姐姐知道我一直对温府心向往之,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能在贵府一游?”
南榕领会了她的意思,但却没有告诉她即便她没有交代出来,在她回到温府后,她身上原有的一切东西都已被替换掉,便是应她要求送还回来,其中夹带的东西也都已不见。
想到此,她不免又对这个不懂得何为尊重,何为人权,何为个人意愿的世界与人心生抗拒,但与那人多少交了手,也学到了些不喜怒形于色的本领。
她面上笑意不变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做回应,便与她边走边道:“我也只是借宿在此,可不敢擅以主人家自居。倒是也可厚着脸皮请府中下人带你我一同简游一番。”
秋恬恬想不明白她与温少阁这般同住一府算是什么关系,之前那般严厉问询又是发生了何事,从前她二人谈及少阁大人时,她又为何好似一无所知,
但现下她却猜到半年多前曾有传言少阁大人与一女子携手夜游乃真有其事,而当时那位女子必定就是南姐姐,便连前些日子她们约在茶楼小聚时,她在楼上看到她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后神色恍惚离开,如今想来也定是因与少阁大人闹了不愉快,
遂纵她现下还未有名分,但仅凭她能住在温府,且让府中下人以尊她为女主人的姿态,便足以证明她在温府的地位。
一想到她的好友竟然将名满上都的高岭之花给摘到手里,秋恬恬便顿觉与有荣焉无比兴奋,至于她现下以客自居也都被她当做二人闹了别扭,便连先前她要了地图路引,也都可以以此解释的通了。
虽温府中人都将她当做主子任她通行,但南榕却并不因此便理所应当的带着人四处乱走,
而秋恬恬虽性子天真却懂得做客之道,遂她便是心中好奇,也只在花园游廊湖中小桥等地稍做停留,而仅仅只是这看在眼中的温府一角便令她惊叹连连,直呼名副其实,
美丽的景物总是能让人忘却烦忧心旷神怡,加之可以与一不需防备之人畅所欲言,不谈让人不喜的话,南榕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只在秋恬恬恋恋不舍的提出要走时,心情才稍有低落下来,她虽也不舍,但却无法在他人府中宴请自己好友,也不欲再让她过多的牵扯进来,也是免得日后再受她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