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她听到婚期时明显波动的神色,温景州缓缓勾唇,托在她颊边的拇指移至她细嫩脆弱的眼尾,爱惜摩挲,“待你想要复明之前,我便是南儿之眼。”
*
从前南榕日思夜想梦寐以求,便是期能重见天日,却是求而不得。而现下,只要她想,她便可随时复明时,她却再没有那时的迫切与渴望。
甚至于对已能镇定面对现状的她来说,被黑暗包裹竟好似成了她的保护壳,她不需要掩饰,不需要躲藏,不想见的人便绝不会出现在她的眼中。
他若想要以此逼她就范,注定是要失望了。
然南榕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她的性子他亦了如指掌,既知已没了能拿捏她的底牌,他自不会只做一手打算。
“......秋姑娘请见谅,大人已有吩咐,姑娘愿意复明之前暂不见外人,您若有事,便请等姑娘好了再来吧。”
“那南姐姐何时能好?”
“秋姑娘请见谅,奴婢只知何时能好全看姑娘意愿,说不得明日,说不得三五日,亦或是三五月,一年半载,都皆有可能。”
南榕忽地转头朝声音方向看去,刚扶着桌子起身,便听得院外陡然安静的对话再次响起。
“那我不进屋,只到院中与南姐姐说说话可以吗?”
“这,还请秋姑娘稍等奴婢请示,若姑娘愿意见您,奴婢自不敢再拦。”
扣着桌角的细白手指已用力到发白,南榕平静的心湖波澜乍起,亦瞬息明白了他的用意,若是不见外人,大可直接将人拦在府外,却偏偏就请了人进来,在她能听到却看不到的地方,说出这样的话来给她听。
可愤怒中却有更多的愧疚,秋恬恬本是无辜,却只因与她相识,便受她如此连累,她本是活泼明朗无忧无虑的性子,可现下听来却满是忧愁怯懦,竟与从前判若两人,
而她会变得如此,都是因为她。
遂即便明知道她此次前来目的何在,她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恬恬,”
秋恬恬已知她眼睛看不见,甚而她来此的目的便是于此,可真当看到她明亮美丽的双眼黯淡无光,神采全失的空洞模样,仍是吃惊不已,并大为心痛。
“南姐姐,你的眼睛......”
南榕笑了下,却因眼中无神而显出一股格外脆弱的美。她想要出去接她,可自昨日回来,她连这间屋子都不曾出过,非是她不愿,而是他不让,
他将这屋中铺满了柔软的地毯,也搬空了所有碍她路的物品,却在屋门外竖起了人墙,令她无知而生惧,更不敢去触碰。他让她在茫茫的黑暗中只能接触到他,等待着他的到来,期待着他的到来。
直到现在,她只知这屋子里只有一方床榻,一张软榻,甚至因东西太少,她甚至不知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而此刻,她像一个被囚在笼中的鸟雀,只能通过一扇窗来与她说话。
“恬恬今日怎会过来?”
秋恬恬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笑脸,忽然就想放弃了,前日在山上时她已那般的坚决,而现下她宁愿失明也不愿俯就,这份坚定与勇敢,她真的很佩服。
可来时父母的殷殷相望,秋府的沉默沉寂,及那位的吩咐,又都逼着她不能只为一时义气,
南榕虽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却能从她略急促的呼吸中听出她的情绪波动,以及,为难。
她想抬手去握她的手,给予她安慰与安全,可手指微颤终是未有一动。
她们彼此都知,不论遂了谁的愿,都必是另一方的妥协牺牲。
这一刻,南榕对让她面临至此的男人的险恶用心,忽地无比痛恨。他甚至不需要再用别的手段,只以此一事,便能反复利用,层层加码,却可次次有用。
拒绝她一次,已是她用了极大的心力,亦让她对自己唾弃不止。再一次面对同一件事时,她未觉游刃有余,反而更觉压力倍增,
“南姐姐,我,”
秋恬恬实在再难以启齿,她看着她平静中亦带着挣扎的神色,再对上那双漆黑无光的眼时,忽地咬着唇垂下头,双手紧握,
下一瞬,便有物体触底的声音砰然响起,
她竟是,跪下了。
南榕意识到那是什么,手下意识便探了出去,却茫茫黑暗中她根本无能为力。
“恬恬!”
秋恬恬不敢抬头看她,在友情与亲情面前,她自私的选择了后者,她努力安慰自己南姐姐只是一时想不开,首辅大人爱她如宝,绝不会真叫她受了委屈,
只有如此想着,她才能有开口的勇气。
“南姐姐,我知我的要求定会让你为难,可若有的选择,我宁愿与一普通人家定亲成婚,哪怕是不嫁人也好。可偏偏与我有了婚约,且天下人皆知的男子,是大夏天子,若被退了婚,我沦为世人笑柄常伴青灯事小,却愧于连累父母担心愁容满面受人非议,及秋家女儿因我坏了名声姻缘坎坷,乃至于整个秋氏一族,都将因我而背负耻辱难以抬头,就此没落,”
“如此种种,皆因我一人之故,我真的,承受不起。
“南姐姐,对不起,但我求你,帮帮我。只要你愿意复明,首辅大人便会愿意出手扭转乾坤,亦能挽救秋家一族的命运,”
秋恬恬已经泪流满脸,泣不成声,她真的没有办法,亦没有时间了,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窗内怔然的女子,忽地起身近前,抬手握住她紧抓在窗台上,背显青筋的手,再次砰然下跪:“南姐姐,以此相逼都是我的错,你怨我厌我我都受着,只求你--”
“好,”
“帮--什么?”
秋恬恬猝然抬头,愧疚与惊喜同时出现在脸上,令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尤其古怪又好笑。可她本人顾不得,南榕也看不到,
她在黑暗中寻找她的所在,双手反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起来,而后缓慢的抬手向她的脸上摸去,直到冰凉的手指被一张软嫩潮湿的脸主动碰上,
她慢慢擦去她脸上湿凉的泪水,淡近若无的笑了下,声音也似胸中无力而有些缥缈:“此事说来都是因我而起,叫你受了诸多委屈,承受了诸多害怕,你且安心,我会解决的。”
“南姐姐,你同意了,你愿意了?你放下--”
南榕摇摇头,又点点头,却不欲再多说什么,拿手帕将她脸上的泪水全数擦干后,便温柔又给予她坚定的拍她的手,叫她安心回去。
她已无处可逃,也无法可逃,还要拉着无辜之人来做垫吗?
*
她会妥协,温景州并不意外,她的心虽硬,实则却又极软,哪怕她非是心甘情愿,哪怕她对他无情唯恨,亲眼看她点头时终得偿所愿的快意,亦压过了强/迫她的窒意。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一点头,她便如身负重重枷锁为他掣肘,她亦如仙女飞天却甘愿被缚了锁链,她再不能逃,再不敢逃。而她既是应了,便不会叫自己整日郁郁寡欢自作怨妇,她会慢慢放下心结,安之若素的待在他身边,与他朝夕相伴,夜夜同眠。
哪怕,与情爱无关。
“南儿放心,待你我大婚之时,你的双眼定能恢复如初,”
温景州虚抚她的眼,柔情似水的眸中却划过一抹憾色,终是时间少了些,
但想到两日后她便会成为他的妻子,冠他的姓,唤他为夫,从来波澜不惊的心陡然滚烫,亦,迫不及待。
他微阖眼帘长舒口气,灼热的手掌却将她更紧的抱在怀中,只恨不能将她揉入身体,附于骨髓,与他同呼吸,共生死。
“得南儿为妻,我心足矣。”
“南儿,乃为吾卿,吾爱,吾之携手白头人矣...”
空旷精雅,清香缱绻,柔软奢华的屋内,低醇暗哑的呢喃之声,最后都消失在亲密依偎不知餍足的唇齿之间...
第83章 [V]
皇后或将易主,秋家女无福后位的流言,终在距婚期仅余五日时,被天子赐给秋家的皇后凤仪中瓦解,
而在众人愕然唏嘘时,又听得天子口谕传下,道是首辅大人为天子之师,便是学生之长,既是婚期巧在同月,便不可有学生先于老师成亲之失敬之举,是以理应先敬太傅大喜。
此言一出,天子品行贵重之德便立时受天下人交手称赞,为天子可于吉日成婚,请首辅如期完婚之求便顺理成章,亦为人心之所向。
承宁元年,五月之九,温风和煦,万里晴空,上上大吉,正值,天子之师,当朝首辅温景州大喜之日。
这一日,天子亲临,百官来贺,喜乐漫天,百姓如潮,万众瞩目下,
高头骏马亲相迎,十里红妆祝佳缘。
令百姓如雷贯耳,却始终不知其人真面目的新娘,终于在那座门楣鼎赫披挂红绸的温府大门前,被一身红衣俊雅如仙的男子亲自弯腰迎下花轿,身着鸾凤嫁衣,头盖鸳鸯喜帕,身姿亭亭,遗世独立,以千呼万唤始出来之姿,出现在百姓眼中。
而未待众人细看,不知真面目但却惊鸿一瞥到风采绝然的女子,便被身侧修长俊逸的男子,爱重且珍重的牵着手,步入红灯高悬,满目盛景的府邸之中。
冰凉的手指被一只灼热的手牢而紧的握着,一路行来是不绝于耳的欢声贺语,入目是如残阳一般鲜艳的红,她身处在一个极热闹喧嚣的境况之中,心中却无比的冷静,
身边的男子忽然停下,盈入满耳的噪杂之声也骤然消失,束缚在宽大衣袖下的手腕被人握紧时,南榕机械行走的脚步亦随之停止,
然她人虽是在堂中静立,神却似飞出天外,只听得有一道响亮喜气的声音在高唱贺词,却朦朦胧胧辨不出内容,直到再次感觉手指一紧,独独在喜堂响起的声音,才传入耳中。
“一拜天地!”
腕上忽地一松,手中握着的红绸却忽地一紧,喜堂内外一片安静,身侧之人亦不动不声,可南榕知道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她,等着她,而她却忽觉喉中埂堵,耳膜轰鸣,血液逆流浑身冰冷,甚至竟有摇摇欲坠之势,
她蓦然垂眸,余光从垂过肩颈的盖头下方,看到身侧颜色相同的鲜红衣袍微有波动,如生了根般立着的脚步缓缓微移转过了身,与身旁几与她前后转身的男子一同朝天倾身拜下。
“二拜高堂!”
璧人玉立,和谐般配,稍作停歇,便齐齐转身朝空无人坐的高堂椅倾身再拜。
“夫妻对拜!”
南榕转过身,二人之间仅有一臂之遥,只这一拜下,便是礼成,她便在这异世成了亲,成了他人之妻...
温景州似知她此刻所想,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忽向前迈了一步,握住娉婷玉立的新娘双手,无视一朝天子,满朝文武皆在侧,便柔和了平日清冷的神色,微垂下头,眼眸毫不避讳专注而深情的看着喜盖下的女子,以众人皆可听到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道:“天赐吾爱,我必倾其所有珍之,爱之。天地为证,我与吾妻南榕,彼此相守,真心相付,生死契阔,白首不离。”
此言落下,满堂皆惊,世间男子三妻四妾古今有之,但有身份地位者,家中更是环肥燕瘦不一而足。可现下,身为一国首辅,地位之高只在一人之下,竟在大婚当日,当着外人,及一国之君满朝文武的面,对着爱妻倾诉衷肠,公然道下此等一生只许一人的誓言,真真是不知这位温夫人到底该是何等美丽,才叫堂堂首辅如此痴迷,
而有幸前来观礼的众多女眷,无不被那姿如仙人的首辅大人一腔痴心真情所动,一时歆羡,一时酸涩,
此事后,首辅爱妻之名盛传天下,更不知动了多少女子一片芳心。
温景州此时开口虽有深意,然口中所说,皆是心中所想。他抬起掌中玉手,微倾下身垂下眼帘,神情爱重的印下一吻,而后放开她,后退一步,看着看不到神色的女子,温雅一笑:“不知南儿,可愿与我,夫妻对拜?。”
因他先前一番所言,喜堂内外已隐有躁动之声,灼灼目光更似要化作实质投放在这个不知究竟有何德何能,让不近女色,位高权重且俊美如仙的首辅大人如此钟情的女子身上,
南榕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什么样的男子成婚,也不曾想过她结婚时会是何模样,
但她知道,若要成婚,必得要高堂俱在,真心祝福,更要彼此真心,心甘情愿,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拒绝被人疼爱,不喜欢听真情告白,可那些话和事,必得是可让她心有好感的人才会愿意收下,若不是,只如甲之蜜糖乙之□□而已。
而无高堂上坐,无亲朋恭贺,又有何欢喜值得。
遂如此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表白承诺,听在南榕耳中都未能让她动容分毫,她甚至只感受到在他这般璀璨美好的话语下,是要她莫要临阵反悔的警告。
她的视线虽受限制,却在行至到此的路上听到了秋恬恬的声音,不论他是单纯要她的好友前来观礼也好,还是予她的提醒也罢,既走到了现在,再悔改已毫无意义,而她也不会有能悔改的权利,
坠着金玉珠的大红喜盖涟漪晃动,握在另一端的红绸立时与她同时下落,南榕闭上眼,终是垂了头,倾下身,只在起身时,似有星辰坠下,未待人看清,便已消失在大红色嫁衣之上。
“礼-成!”
随此话音落下,锣鼓喜乐之声忽地奏响,喜堂内外恭喜道贺之声亦轰然而出,温景州只牵着她对坐在左上侧的小天子恭拜行礼,后便噙着笑,带着她受了满朝文武恭贺相拜离开喜堂,
予了她郑重尊重,在直到转入内院方将一直不作声的女子横抱入怀,踔厉风发入了婚房。
南榕坐在垫了花生红枣桂圆等寓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喜床上,神游天外的听着不远处喜婆念唱祝词,不知多久后,眼前蓦然一亮,她下意识眼帘微动想要抬起,却及时回转了心神,终只是半垂着眼安静坐着,未与那执秤的男子抬头相视。
然温景州特特叫黑原在今日为她医好双眼,便就是要她亲眼所见他二人成婚盛典,亦叫她亲眼看着与他结发为夫妻,共饮合卺酒,遂怎会让她至此还不愿面对?
婚仪已成,屋中闲杂人等已尽数退出,温景州眸光幽灼的凝视着她,
床上女子,眉似翠羽,肤如玉脂,明眸皓首,国色天香,明明身穿热烈红衣,却静若处子,如幽昙之花,灼灼其华。淡时如芙蓉,浓时艳海棠,却纵有千千面,亦在他掌间。
几经辗转,这个天外女子,终于成了他的妻。
温景州蓦然瞳眸收紧,松了捏她下颌的手,取了龙凤剪与她并肩而坐,将他与她的发抽出一缕,漆黑浓墨与黑褐波卷的两股发丝交缠互存,如同他与她,此生都将相互缠绕,彼此互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