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宁元年,五月十二,亦是极好的黄道吉日,这一日,上都城内锣鼓喧天,礼乐齐鸣,满城百姓早早齐聚街头巷尾,高楼雅座,只为一观天子婚仪。
虽皇后嫁妆亦是绵延数里不见头尾,送嫁队伍亦有皇宫精卫沿路护随,威风赫赫,然却因未有天子亲迎,不免让才刚刚看了一场盛世婚仪的百姓两厢比较,虽私下暗道略差一筹,却于身份地位又扳回一城,只道是各有千秋矣。
为众人话中主角之一,秋恬恬稳坐皇后銮驾行于街市,受万民跪拜,听山呼千岁,
凤凰喜盖下被描画的端庄明艳的脸上,是即将成婚的紧张与羞涩,又有更多激动是因此刻身份转变而感觉到的无上权利与尊荣,
单纯干净的双眼,也在此刻不自知的刻入了尊傲。
与外界排山倒海般山呼千岁的热闹不同,温府之中一如平日安静,清静。
许是他有意要她今日出面,故昨夜留情,让她难得恢复了些体力与精力,再次站在阳光下,感受着日光照耀,清风佛面,南榕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然她终是几日未多下床,只是如此站了会,便觉腰腿酸痛,亦有头晕不适,她深吸了气不去想让自己变得如此的缘由,只慢慢走到亭中坐下,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消失后,才叫了管家过来。
“夫人,您,这是要?”
无怪高管家如此惊诧,实是夫人之言,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夫人虽前有逃婚,但毕竟已与大人成了夫妻,婚后又如是万般恩爱,怎就突然要下这等,是将府中一分为二之命?
“这,夫人不若等大人回来,一同商议后,再作决定?”
“不过是要在府中动土都做不得主,看来我这夫人之名也不过徒有其名罢了,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高管家贵为首辅府中管家,自也地位不俗,倒是我没了自知之明了。”
“夫人息怒,小人万万不敢居高,夫人身份尊贵小人万不敢不敬,您自做得了府中之主,您的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高管家额出冷汗,心内却苦笑暗责自己竟还当她是从前温柔和善万事皆好的姑娘,却忘了她同样是这温府之主,如此轻慢,便是责罚也是应当。
“高管家言重,起身吧,此事我欲天黑前事毕,府中不当值者若无事便都辛苦前去,也都另发银钱以作酬劳,现下便开始吧。”
“谢夫人不罚之恩,小人遵命。”
南榕无意威风,也不会责罚,将她之意安排完毕后,便乘车直往西街而去。
*
一月多前天子登基时,曾下圣旨大赦天下,几日后,便有闫家故旧敲登闻鼓上告御状,道是十一年前闫如真一案有冤情承报,请再三司会审重断此案。
然此案乃先帝亲判,已是板上钉钉,便真有冤情也无可更改。
但闫如真曾被以战神之称誉满大夏为世人敬仰,虽其后被判叛国之罪为世人唾骂,却亦有更多人心中不信,只畏于皇权不敢多言,而现下既有人敲的是有天大之案,甘受酷刑也要面见天子请断的登闻鼓,便如星火复燃已引得上都百姓大加猜度。
时逢新帝居堂,有大赦天下的旨意在,这案子,经众臣几番辩论,终是决定接下,而有心对无心,虽是陈年大案,却有首辅大人奉天子之命督办,效率之快不过半月便核查清楚,结果自是将这轰动一时的叛国案翻了案,亦为那冤死的闫氏一族正了名,追封其为护国公,并蒙阴三代。
此案公告天下时,举国皆惊,悲痛大哭者甚众,唏嘘感叹着甚众,然先帝已去,逝者已矣自无可批判,而新君与首辅大人明察秋毫为国民之声誉却广受崇敬。
而此案亦如浪花高高翻起,重重落下,却很快便悄无声息,归于平静。
唯身在局中的江九安自那事定后,去了当年受命所托的故人坟前敬了酒,亦去了闫家新修的坟茔前上香拜过,而后送佛送到西,又几经周折寻到了闫家旁族侥幸被旧仆所救改名换姓的后代,将其一路护送至上都交到了护国公府后,终算是功成身退,一身轻松。
然此后却是一直滞留上都,那日满城欢庆,十里红妆,自被他尽收眼底,后首辅大人爱妻之美名自也被他听入耳中。
他虽还想再见她,却无名无分,更无名头,而她已然成婚且备受宠爱,更为天下女子歆羡,定过得不差,只到底夜深人静时,总心中不静,觉亏欠于她,迟迟未曾离去,
却不想,有心人天遂之,竟叫他蓦然得见,亦生了心思。
再见到江九安时,南榕有些怔然,亦有些恍然,只她不欲与他再有任何瓜葛便只做陌路之人擦肩而过,却未料他竟会前来自荐,
“听闻姑--夫人要招随从护院,在下习武多年,品德俱佳,兢兢业业,愿为夫人效劳。”
“品德俱佳,呵,”
江九安瞬息会意她的弦外之音,亦觉羞愧,却因了却了心头大事,已可坦然面对于她,便坦然一笑,上前半步昂首挺胸真将自己当作需要活计的常人介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下更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人应也知前些日子闫家翻案一事,在下受人之托之事已经终了,无事身轻,唯愿能被夫人收下尽己所能,若能得一补偿之机,在下可分文不取,做劳工便行。”
南榕却不为所动,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正欲叫下一人进来,便又听得他忽地说道:“在下大胆猜测夫人弃堂堂温府众多精卫不用,却亲自来此挑选随从,应是忌一仆二主,而夫人亦知在下与首辅大人过节交手,自不会因其身份便惧怕转投,或是阳奉阴违,遂我想,您要寻的护院,唯我最为合适。”
不得不说,只最后一言,便着实令南榕动了意。如他所说,她弃了府中诸多侍卫不用,亲自来此挑人,确是意在挑能将自己之意奉为首位的护卫,而非如那温府中,看似与她恭敬,实则不过敷衍的所在。
她无意要那府中人奉她为主,也未异想天开到自以为寻了几个武艺在身之人便可与他分庭抗礼,事到如今,她已被困围城无处可逃,
她只望在她有事时,她所要的可以不打折扣的有人执行,而如他所说,有武艺傍身的人不少,即便是由她亲选,由她签的契,发的银,然在权势面前这些都会微不足道,他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示意,就难保那些人不会惧他之威,或是主动示好。
而江九安,他与他有过过节,虽无权无势单枪匹马,却不将何门第权贵高看一等,自也不会惧他之威叛她而逃,遂不论他此次是否还有何目的才会接近她,只要他不包含祸心,他无疑会是最适合她要找的人。
“既你有此诚心,那便签下合约,只记得受雇于我,只听我一人之令即可。”
南榕神情平静的看着他,如二人毫无过往只是单纯的雇佣者般,淡淡说道:“契约期内,望你谨记职责。”
江九安扬眉一笑,当即便签字画押将自己那份收起,朝她拱手拜道:“在下定尽职尽责,不负夫人所托。”
第86章 [V]
温景州刚一回府便听得了她今日的丰功伟绩,然他只是眼神微妙了瞬,便若无其事的挥令退下,行至后院见了新起的红砖高墙亦只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而后径自命人在还未干透的墙上开了门洞跨步入内,直接来到她搬来的新院,无视那院外多出的新面孔,以及屋门外的熟面孔,脚下不停便要越门而入。
“夫人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首辅大人还请回吧。”
有他开了口,方才被他气势所摄愣在当地的新护院便也忙进来挡在门外低头附和:“请首辅大人返回。”
温景州还未开口,随在身后的右安便立时冷声呵斥:“大胆!此乃大人府邸岂容你们放肆!”
新护院虽个个人高马大面容肃正,却从未与高官权贵打过交道,只听此一声严厉训斥,便顿时矮了身气势尽无,
唯江九安还好整以暇的抱胸挡在门前,只暼了眼曾对自己下手的男子,而后转看向神色冷淡却面不改色的男子,不卑不亢道:“夫人有令,谁也不见,首辅大人请回吧。”
温景州根本不欲在他身上多费口舌,淡漠的目光只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右安便会意的欺身上前与他缠斗一起,虽一时分不出高下,但却是将屋门空了出来。
屋外拳脚不停,屋内清静雅致,
不过半日不见,身姿窈窕气度清媚,正若无其事静然习字的女子,便与晨间大为不同,
温景州站在门厅静静看了会,唇边淡淡勾起,抬步走去不惊不怒道:“将府中一分为二,又从外找了护院阻我见你,为夫实不知南儿此举,意在何为。”
屋外动静并未刻意放小,南榕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感觉到身侧有阴影覆来她也未觉意外,她本也不以为只是这般就能将他拦下,听到此,她也只是镇定的搁下笔,
转过身看着已欺身眼前的男子从容说道:“首辅大人聪明绝顶,想必自已心知肚明,我亦确如你心中所想,眼中所见,与你分居,不再相见而已,”
不予他接口之机,便又继续说道:“我已与你成婚,亦已尽了夫妻之事,更知不是你的对手,也无意再避世躲藏,你想要的都已得到,如今我不过是想清净度日,只在府中而未居府外亦是我的诚意,便请首辅大人言而有信,莫要一再相逼,亦尊重我的意愿。”
院子虽是新选,但屋中却已处处摆上了与她有关之物,此时正值落日时分,屋外霞光漫天,屋内已初现暗色,
她不喜燃香,屋中便处处流淌着若有似无清新宜人的鲜花香气,清雅恬淡,叫人心旷神怡。
就在昨夜,他们才彼此交融全心恩爱,是这世间身与心离得最近,亦是最亲密的所在。而现下二人所站不足一臂之距,却四目相望,疏离无声,未显半分旖旎。
温景州欲抬手抚她颊耳,却被她先一步偏头躲开,修长的手指在半空稍作停留,便追随过去不容闪躲的覆了上去,“你我既已成婚,南儿便就应知出嫁从夫之理,而你我既为夫妻,便未有尽字一说,如你所说夫妻之事,亦只有行,而非尽,”
深不可测的眸看着经他所爱清婉中带着柔媚的女子,忽地泛起柔色,语气也变作温柔亲昵:“分居之词,实为妄言尔,”
他握着她愈发柔软的腰肢,抚着她清媚的眼尾,宠溺道:“今日一番大兴土木,若能让南儿心情舒悦,府中有何你觉不顺眼之处都可或拆或建,只你选的护院实不堪任,稍后我便吩咐下去调一队精卫为你所用,奉你为主,”
“如此,南儿可觉满意?”
他的尾音带着淡淡好整以暇的笑意,无不是透露着他对她所言天真之语的不以为然。
南榕不挣不动,明眸如水平静无澜的看着他,缓缓摇头:“我同意成婚已是极限,出嫁从夫之言更如你之妄语,我已言明不愿,你若执意枉顾,于我心中,只为强迫,如此行径,更令我深恶痛绝,极其不耻。”
温景州神情未变,只侧眸看了眼窗外天色,忽地语锋陡转:“南儿今日定无休息,稍后宫宴你我稍做停留便返回既是,”
随着他的话落,屋门处便蓦地有婢女求进,须臾后,便捧着色泽华贵的明紫色命妇正服及首饰进来蹲身等候。
“宫宴酉时开始,现下申时刚过时辰充足,南儿--”
“我已说过不去,首辅大人请回,我现下便要休息了。”
南榕冷然说完便双手用力握在钳制自己的双手上,只可惜她终究力气有限,用尽全力也只如蚍蜉撼树未能动得分毫。
“放手。”
温景州垂眸看着她冷淡的神色,眸中的柔色终是隐下,“今晨南儿还与我缠绵不舍,不过半日再见,便态度大变,恍若两人,我若猜得不错,概是因,帝后大婚已成,可对?”
南榕不欲回避,也隐藏无用,便直言不讳:“我与你的约定本就只是成婚,既如今诸事已落,其他一切自再不会奉陪。”
“呵,”
“南儿以为秋家有了皇后之尊,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温景州抬起她的下颌,迫她与他呼吸可闻,依依对视,“南儿该知,自你应下时起,你便再不能独善其身。天子如今才将一十有二,距成年经事亦得要三五年之后,如此之久,一个空有其名的皇后,南儿以为,会是如何?”
“不妨再与南儿说道先帝密旨,”
温景州凑近她的耳,幽深的眸凝着她清媚澄净的眼,低声说道:“天子大婚过后,不日便会有一二品文武官员家中嫡女入宫为妃了,”
见她晶润的瞳孔蓦然颤动,他微勾了唇,稍退开些,却是转至她的正面,贴上她的唇,紧紧攫着她的眸,温润如玉道:“南儿觉得,一个家族平平的商女皇后,能够斗得过出身煊赫之家,被着重培养的嫡女的手段,平安活到与天子圆房,还是,小小年纪,便不幸命陨深宫呢?”
南榕忽地睁大眼,只觉毛骨悚然,通体冰凉,却根本未有开口之机,她的呼吸便都已被人夺了去。
这一日,南榕到底是去了,只她心神不属无心打量那至高无上权势辉煌的皇宫大殿,亦无心与人结交攀谈,更对众人对她终现人前的容貌如何品评毫不在意,
她只是游离在外,看着那大殿之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却光怪陆离的满堂欢笑,及明明年幼,却不得不沉稳威仪,与一众老谋深算之臣虚与委蛇的天子,
更在他的安排下去到皇后寝宫见了已贵为皇后的秋恬恬,看着她忽然陌生的尊贵妆发,听着她多了矜贵少了天真的话语,深觉满心荒诞。
被扣着的手指忽地僵直了瞬,压抑的气息亦因分神而短促不稳泄出了声,
温景州身形顿滞,浓黑如墨深处灼光似化实质的眸将眼中女子笼罩,见她娇颜酡红,眼眸迷离,似只是无意出声,忽地咬着神思混沌的女子嫣唇,呢喃说道:“南儿叫了那个江九安来做护院,是已将信任予了给他?---,嗯?”
“他的心思,南儿可又知道?”
“南儿冰雪聪明,怎会未有察觉,定是心知肚明才对,---”
“南儿与我成婚许久,从未唤我夫君,今日,便在此时唤来,可好,---”
南榕头耳轰鸣,血液滚烫,连他的脸都觉模糊不清,他低哑断续的话自也未听入耳中,只在他不停在耳边以灼热之气一遍遍如镌刻般吹入,殷红的唇瓣如被蛊惑了般,无声嗫动,
屋内的气息灼热而稀薄,夜色下的院内却如两级,清冷幽寂,不时从寝卧窗边传出的些许极小的声息与模糊低语听在耳聪之人耳中,只更觉生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