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音身子一晃,平举的手臂落下来,被一只手托住了。
“姑娘,再举一下,套上袖子。”紫芙小心提醒。
右肩持续不断的隐痛猝然消散,沈婳音便知自己终于穿回来了。
面前铜镜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身形,沈婳音豁然瞪大了双眼。
窗边的铜镜一人来高,映出了她的全身,镜面里的她刚刚套上了薄透的上襦,婢女正展开下裙为她围拢。
麻麻痒痒的热漫上耳根,沈婳音看见镜中的自己眉心紧蹙,幸而轻纱遮面,才没让婢女们看见她恼怒的表情。
原以为昭王是个正经人,居然趁她不在的时候……更衣?
好啊,很好。祖宗,梁子越结越大了,他最好永远别落在她手里换药,当心疼死他!
翌日,沈婳音和婳珠、婳棠正在望舒亭里编草环,婢女来报,夫人请音姑娘到主院去一趟。
婳棠立马扑进沈婳音怀里,“完了完了,肯定是母亲追究下来了!音姐姐一脚踹断苦湘绿樱,母亲是不是要责罚呀?婳棠陪音姐姐一起去吧,保护音姐姐。”
徒脚踹树之事,沈婳音昨晚就听说了,难为她还得假装一点都不震惊的样子,现在她连把楚欢挫骨扬灰的心都有了。
婳珠在一旁默不作声,嘴角噙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踹树这种粗暴之事放在侯门女郎身上,那是闻所未闻,乐子可大了,当时郑家的、白家的、柳家的姑娘婢女可是都亲眼瞧见的。
等着吧,不出三日,全京城都得知道镇北侯府出了沈婳音这么一号莽撞人。
沈婳音看在眼里,只作不见,温柔地揉了揉婳棠的发心,笑道:“乖,婳棠先去找二郎君玩,音姐姐等会儿就来。‘我’那一脚踹得英武,夫人称赞我的好身手还来不及,怎会责罚呢?”
年龄大些的婢女们都不由得笑起来,只觉音姑娘真是幽默,甘于自黑,而婳棠还小,听不出沈婳音是在反讽自嘲,深信不疑,当时就不闹了,老老实实没有跟着,比白夫人降旨还好使。
今日是白夫人第一次主动传唤沈婳音,平日都是沈婳音例行公事地请安闲话,从未单独长聊过。沈婳音直觉,白夫人这回叫她并不是为了责问。
入府好些日子了,早该好好地聊一聊了。
此前,沈婳音与白夫人的深谈只有一次,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就在渡兰药肆对面的茶肆二楼——
……
沈婳音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白夫人穿的是一件深绛色的缎面提花夹袄,发间的镶金珠翠在乌黑云鬓里闪闪生辉,通身的雍容富贵与旷野上的北疆女人大不相同。
“家里人截获的消息,乳娘崔氏到处找门路联系侯爷。”
白夫人是个利落脾性,在茶肆上第一次见面就对沈婳音直言不讳。
“崔氏说,姑娘你才是郑夫人的亲生女儿。”
沈婳音早料到崔妈妈会找门路,这日得白夫人相邀并不意外,不过,此时她还拿不准白夫人来见自己的意思,是帮府中的“嫡千金”来解决她,还是真心想求一个真相?
精确用药的职业要求培养了沈婳音的谨慎,她略一权衡,选择了最稳妥的以退为进,态度故意表现得很淡。
“崔氏病了,胡言乱语,夫人大可不必将病人的话放在心上。”
“这几日我叫府中旧人观察过你,即使你戴着面纱,他们还是每一个都说,你的身姿与郑夫人颇有几分神似。我这样打量你,你的手型跟侯爷一模一样。我也查过你的年岁,四岁那年在北疆被安神医收养,对得上。”
简而言之,白夫人已基本相信了崔氏所言。
“孩子,摘下面纱,让我瞧瞧你的脸。”
“我只是个医女,一个江湖人。夫人听说了什么离奇的故事,都与我无关。夫人找我,若不是为了约诊,请恕我不能相陪了。”说着,沈婳音起身。
“那么你的镯子呢?”白夫人不爱笑,此时又提高了音量,很有压迫感,“你应当有一对玉镯,你母亲留给你的。”
沈婳音顿住。
一对水玉叮当镯,是她与母亲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点联系。这种细镯易碎,她却护它完好无损。
白夫人道:“里侧刻着两个小字,瑛榕,对否?”
沈婳音的心“咚”地重重跳了一下。
那两个字刻在贴身的镯子内侧,兴许是制作者的雅号,侯夫人竟了解得如此深入,显然是用了心的,只是不知将心用在了哪个方向上,是护自己还是害自己。
“是崔妈妈告诉你的?”
白夫人道:“是她告诉我的又如何?你在京中打听打听,问问那些有年纪的老人,知不知道‘郑瑛榕’这个名字,十人里总有七八个能答上来。”
“瑛榕……是我母亲的闺名?”
从没人告诉过她。
“你母亲在世时,是艳冠京华的美人。”
……
第13章 白夫人
镇北侯府的正院大气开阔,松柏掩映。沈婳音到的时候,白夫人正倚在榻上绣贴身的小衣,大婢女暮琴坐在小木凳上帮着做小针线。屋内花果清新,木几生香。
“阿音坐。”白夫人扬扬下巴,让沈婳音坐在长榻对侧。
沈婳音婉拒,只坐在了下首的胡椅上,笑问:“夫人在做活儿?”
“棠姐儿的八岁生辰快到了,给她缝件贴身的新衣,不如丫头们做得好,图个心意吧。”
说绣工不好,这话还真不是谦虚。不光女红,无论是相貌还是出身,白氏都不像个正经的从三品侯夫人。
她原是镇北侯副将的庶妹。
天宁四年清剿南匪时,长兄白勐为救镇北侯战死沙场,牺牲前将未出阁的妹妹白琬托付给镇北侯沈延,求侯爷为妹妹物色个好人家。
白家算不得清贵,家中女儿要么嫁与中下等官员为妻,要么就得给勋贵世家做小,沈延为报同袍恩情,干脆自己娶了白氏进门。
彼时的沈延已是新朝的归德大将军,从三品开国侯。自从爱妻亡故,他本无续弦的打算,为了对同袍的一诺这才另娶。
军方重臣迎娶没有家族势力的正妻,皇帝自然乐见其成,大加褒奖了这份袍泽情深,赐下许多贺礼,做主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白氏就这样成为了镇北侯正妻,次年生下嫡次女沈婳棠,不久后得封诰命,也能像那些名门出身的嫡女一样被称一声“夫人”。
暮琴煎了茶捧到白夫人和沈婳音跟前,招呼着婢女们都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沈婳音心道果然没有猜错,白夫人这是要与自己深谈,谈些不便让旁人知晓的。这样最好,可别再追究苦湘绿樱之事了,当时又不是真的自己在场,哪里解释得清?
她捧着茶浅浅抿了一口,率先笑道:“三姑娘好福气,有夫人慈母手中线,阿音着实羡慕。”
“好孩子,何需羡慕棠姐儿?你母亲也护佑着你呢。”
白夫人放下针线,去拉沈婳音的小手,硬要她在榻上陪自己同坐。
“郑夫人在天之灵,必定怜惜你漂泊在外吃了那许多苦。”
“阿音这些年,时常思念母亲。阿音不敢奢望其他,只求能进家庙,为母亲上一炷香、磕一个头,也算是全一全孝心。”
“只是你现在的身份,进家庙祭拜郑夫人,名不正言不顺。”
沈婳音道:“夫人是当家主母,阿音又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夫人只需捻住阿音的一个错处,罚阿音去家庙跪着便是成全了。”
白夫人素来严肃,倒是被逗笑了,“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都说了自己乃是初来乍到,我这个做主母的,怎么能苛责刚进府的孩子罚跪呢?家里人该说我不待见你了。有些下人不懂事,惯会捧高踩低,你才来不久,下人们都观望着呢,我非但不能罚你,还得处处护着你才是。”
沈婳音起身行礼,“谢夫人垂爱。”
白夫人是越来越满意这“养女”了。一个人是何心气秉性,往往三两句话间就可见一斑。原以为荒蛮边疆长大的孩子会与京城格格不入,当初截获消息决定见她时便下了一番决心,好在这孩子居然知书达理,越瞧越是个有涵养有分寸的,真是意外之喜。
只有沈婳音懂事得体,她白琬做起事来才更能得心应手。
“孩子,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特地命人在别业留出一间小院,专门存放郑夫人的遗物。”
“当真?”
沈婳音的明眸里亮起一点熠熠的光彩,清朗日光透过面纱,描摹着她线条柔和的面颊。
“夫人要恢复出老宅的陈设吗?”
恢复成……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样子吗?
“你不是问过几次你母亲的遗物?”
“夫人说,那些老物件都锁在库房,无缘无故搬出来恐惹人猜疑。”
“是啊,”白夫人怜惜地瞧着她,“算起来,约摸在你五岁那年才有了这镇北侯府,有些后来的事你自然不知晓,我进门晚,也是听老太太念叨才知道。”
刚把婳珠接回来的那大半年里,沈延整日对着郑瑛榕的遗物发怔,茶饭无心,如同行尸走肉。后来巍巍侯府落成,趁着搬家的机会,沈母做主将儿媳的遗物都收进了库房,不许儿子再看,免得继续消沉,这一撂就是这么些年。
“我想着,还是该叫你看看它们在老宅时的陈列原貌。刚好别业修毕,院子多,留出一间摆成老宅正房的样子很合适。家里还有几位开国前就在的老人儿,见过从前那间房,能恢复出个大概模样。”
恢复出大概面貌,就仿佛能穿过时间回到曾经的年代,与曾经的女主人跨越时空相见。
沈婳音与母亲重叠的生命只有短短四载。她没能见到母亲本该安乐的年华,母亲也没能见到她健康长大的倏忽岁月。
能见到母亲用过、摸过的陈设,看到母亲曾日夜相对的住所,也算退而求其次。
沈婳音眸色浮光潋滟,“夫人费心了。”
白夫人把码着绿豆糕的描花瓷盘向沈婳音推了推,“尝尝。从苏州请来的膳夫,最擅长南式绿豆糕,放了油脂的,松软。”
绿豆糕雕成花状,沈婳音垫着丝帕拈了一块,小口咬下一片“花瓣”,抿口品嚼。
“果然味道好,细腻又不过甜。”
“喜欢吗?”
沈婳音点头,“阿音自小爱吃绿豆糕,只是北疆做的远不及这般精细。”
“府里老人儿说郑夫人也爱吃绿豆糕,所以今日特地叫厨房做了给你。”
咦?还以为是巧合。
沈婳音心头一动。
“夫人似乎搜集了许多有关我母亲的信息。”
“后宅妇人,不就得在家事上多用心思么?”
面对沈婳音的敏锐,白夫人仿佛并不遮掩。
“我总得琢磨侯爷心里在想什么呀。”
也是,后宅的妇人头顶上不过就是高墙圈起的一方天地,所思所想所牵所念,无非是丈夫与孩子,兴许还有好些狗屁倒灶的鸡毛蒜皮。
虽然入府不足半月,但沈婳音看得出,白夫人过得并不顺心。从前遇到的地方官的妻妾尚且容光焕发,倘若万事如意,从三品侯夫人的精气神儿不该是这样的。
侯府一团和气的外表下,若说有谁是白夫人暗地里的冤家,除去不争不抢的孟姨娘,就只有张扬高调的杨姨娘了。婳珠又是杨姨娘一手带大的,白夫人非把正牌嫡女带回来,第一个堵心的自然就是婳珠,顺带杨姨娘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沈婳音其实疑惑过,当初自己并未主动提出回到侯府,白夫人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非要她进府不可,着实殷切过头了。沈婳音有自己的思量和打算,说什么也不肯立即公开身份,白夫人强拗不过,这才答应只作养女收留,往后再从长计议。
白夫人……总会琢磨侯爷心里想要什么吗?
“夫人倒是说说,侯爷想要何时回京?”
这还是沈婳音头一回提出有关父亲的问题。
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沈延。还是不久前通过崔氏,她才听说了原来自己家在京城,自己的父亲是开国元勋之一的镇北侯。
故乡是从没到过的故乡,故人也是从未见过的故人。
“每年的八月下旬,他都会回京。”
白夫人往茶汤里添了少许盐粒,用竹匙细细地搅着。
八月廿八,那年的秋分日。
“郑夫人被乱军掳走的日子,当年的乳娘和几个幸存的卫兵分别说的都是这一天,错不了。”
是这天吗?原来是这一天吗?
沈婳音忽觉一阵酸涩的难过,她连母亲具体是哪天没的都不清楚,她当时太小了,小到根本没能分辨凶手在背后的谋划,即使全都听到了,也不懂得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到她长大后一遍遍回忆起那日的往事,才惊悟原来自己曾亲眼目睹了母亲被人害死的全过程。都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我打算立夏过后就带全家到山上别业小住。京城热得快,老太太年纪大了,每年寒暑天都不好过,我想着既然别业修成,就尽快搬进去度夏,别白白空着。到时侯爷直接去山上,也免得京中应酬纷杂,难得回家休息几日还是清静些好。”
“是,全凭夫人安排。”
白夫人又道:“侯爷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过郑夫人,郑夫人这诰命,就是侯爷上书奏请圣人追封的。若非家兄临终相托,侯爷或许会为了郑夫人鳏居一生。这件事上,我始终心有愧疚,能把郑夫人真正的骨血带回侯爷身边,也算报答了一点侯爷的恩情。”
“夫人千万别这样说,夫人乃是侯爷明媒正娶的正室主母,哪里需要有任何的愧疚?”
白夫人拉着她的手,叫她坐得离自己更近些,“好孩子,我现在只盼着告诉侯爷我把他的真骨肉找回来了,叫他也高兴高兴……”
沈婳音忙起身行礼,“夫人,不可。夫人答应过阿音的,只做养女,远远地看一眼侯爷,圆了这场父女缘分也就罢了。”
“可是你已进府,难道就不想恢复自己的荣华富贵?难道甘心一辈子瞒着自己的身世?我知道,侯爷把婳珠当做眼珠子似的疼爱了十几年,这份父女情深轻易撼动不得,但你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血,我们不是没有人证,此事若筹划得当,还是很有希望的……”
“夫人,”沈婳音掀裙跪下,面纱掩得她的神情晦涩难辨,“阿音真心感念夫人一片良苦用心,夫人心善,只是,我早已活成医女阿音了,心在江湖之远,等完成了我自己的心愿,也替白夫人了了心愿,自会离开京城,再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