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出现,到底害婳珠心慌到何等地步,竟会做出这等丧智行为?婳珠既知鸠占鹊巢,又何必在此装傻卖痴!
“怎么,当我这做哥哥的眼瞎?”
沈大郎拉下脸来,半是动了真气,半是有意要给这养女一个下马威,好让她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该敬着谁,该捧着谁。
沈婳音颇无语,不知婳珠给沈大郎灌了什么迷魂汤,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拿捏得住他,大约是提早就在她身上抹了些莫须有的黑,让这位庶长子心里先存了偏见,此时才能这般上套。
“大郎君说自己眼瞎,可惜阿音术业有专攻,于眼疾方面不甚精通,大郎君若有需要,或许可以咨询我师姐——”
蓦地,沈婳音的话戛然而止。
沈大郎又张口说了什么,她已听不到了,脑海骤然一片空白,天旋地转,不由自主晃了两步。
沈大郎以为她想跑,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臂,“还敢跑,给婳珠道歉!”
就见沈婳音的身体静止了片刻,而后才缓缓仰起头看向沈大郎。
就在这瞬息之间,她周身仿佛笼上了一层不容侵犯的煞气,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瞥了沈大郎一眼,就让他萌生了退却之意。
她的明眸已经褪去了先前的俏丽和清澈,换上了一层刀刃般的凛意,对视的一瞬,仿佛有寒风扑面而来。
沈大郎下意识想松开她的手臂,却已经太迟了。
“沈婳音”的玉手一转一扣,轻易拧住了沈大郎的腕,连同他的整条胳膊都扭到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沈大郎及时咬紧牙关才没当着众仆婢的面痛呼出声,诧异地盯住“她”那双锐利的眼睛。
不对劲。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这养女就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2章 互穿
当昭王意识到自己又与沈婳音互换了身体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了小臂的疼痛。
小姑娘身体柔软,痛觉也远比他本身敏感得多。
昭王本能地想卸掉对方的膀子,然而一扭住沈大郎的手腕,才想起这具身体的力量与自己远不能比,一拧之下居然没能卸脱。
再一细看,自己正挤在女人堆里,入眼的也不是渡兰药肆的陈设,而是高门大院的后宅景象。
是了,阿音姑娘提过一句,镇北侯府的白夫人做主,将她收为了养女,不日接到府中长住。
所以他这是……在镇北侯府内院,还是在其他勋贵的府上出诊?
婢女婆子们七嘴八舌,劝解之声吵得昭王耳朵痒,他略一扫视,身旁并未跟着渡兰药肆的助手,也没人提着药箱,应当不是出诊,看来是在镇北侯府了。
眼前百花丛中唯一的少年郎君……昭王略一思忖便想到了,镇北侯年及弱冠的儿子不就一个庶长子沈敬慈吗?
昭王与镇北侯是老相识了,幼时还称其一声“沈叔”。
这样算起来,他与沈家大郎还是世交,只不过一个常年读书习武、一个常年吃喝浪荡,近三年里竟只有一面之缘。
那是前年回京,昭王遇见沈大郎几个纨绔当街跑马,还把马惊着了,险些伤了行人。
昭王离得近,亲自跃过去将马降住,才平息了局面。
被掀下马背的沈大郎本想发火,一看是皇四子昭王,登时不敢作威了,还得不住地道谢,夸昭王殿下身手了得。
一个管事的婆子喝止了婢女们的嘤嘤劝慰,上前去拉剑拔弩张的沈大郎,和稀泥地念叨着:“哎呦呦,二位姑娘都没摔着就行,没摔着就行!”
怔忪的沈大郎如梦方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吓愣了,登时用力一拧腕,将对方纤细的胳膊死死攥在手里。
才刚踏进府门就不安生?
他与朋友们花天酒地……哦不,谈天说地的时候,各府穷亲戚上门闹事的八卦没少听闻,这才是领养女进门的第一日,嫡姑娘就被小贱人拽倒了,有些事再不明说,日后还不翻了天去?
沈大郎当即上前半步贴近“沈婳音”,逼视着那张蒙着面纱的脸,压低了声音斥道:“听好了,你和婳珠小时候的恩怨,她都同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既收留你进我们镇北侯府,头一条就得知道上下尊卑!”
昭王:“……”
呵,胆子不小。
昭王唇角微翘,使了个巧劲便别开了沈大郎的爪子,被攥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啧,姑娘家的皮肉,还是太娇嫩了。
昭王这般想着,貌似心平气和地道:“多谢提点,妹妹记下了。”
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替沈大郎掸了一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哎呦喂!”
沈大郎没忍住,一嗓子惨叫出来,捂着胳膊躲开两步,表情痛苦。
“你——”
在场仆婢连同婳珠在内,都亲眼看着沈大郎被沈婳音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就跳脚起来。
没有一个人上前关心沈大郎,因为实在没有看懂发生了什么。
婳珠娇花照水地撑在婢女怀里,正想弱弱地开口劝哥哥不要苛责沈婳音,却见“沈婳音”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似乎透出观察猎物的审视,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冷意一路蔓延。
婳珠预备好的台词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另一个婆子瞧着气氛不对,怕闹僵了,夫人可还在内堂等着见养女呢,连忙给引路的婢女使眼色叫她往前走,劝着沈大郎领新妹妹去见夫人。
要见后宅女眷吗?
昭王顶着沈婳音的身体,本质上却算外男,跟进去未免唐突,但见众人相陪的阵容,今日似乎是阿音第一天进府,没道理不拜见长辈,实是两难。
昭王一想到自己那头的烂摊子,阿音在这节骨眼穿到他的身体里不会好过,不免生出几分心虚。
这个阿音啊,治起病来是个“心狠手黑”的,若再给她惹出别的事,只怕她更加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昭王两厢一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引路婢女。
就见“沈婳音”脊背挺拔如青松,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腰带上,行动轻健,气场摄得人几乎不敢跟近。
婢女们古怪地交流了一番眼神,若非“她”裙摆微荡、腰身纤细,简直叫人以为是哪家小将军误入了后宅,再一瞧原本身高腿长的沈大郎,顿时觉得比下去了。
婳珠却没心思留意沈婳音如何走路,只兀自琢磨着心事。
等会儿见了家中长辈,就算夫人要给沈婳音脸面,杨姨娘也会帮着自己的,定不叫那乡巴佬沈婳音讨了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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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疼……
右肩撕裂一般地剧痛,意识也在这叫嚣的痛觉里渐渐清明,沈婳音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正躺在硬邦邦的木质地面上,抬眼能看到金枝槐削成的窗帘高卷,日光从雕镂精细的窗格洒下来,勾勒出身旁柏木寝床的简雅纹路,十分熟悉。
沈婳音焉能不认得,此处正是昭王府主院正寝,昭王楚欢的卧房。
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是进府的日子,偏偏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互穿了!
……但愿昭王那祖宗在侯府能安分些,沈婳音在心里给他烧高香了。
穿越到楚欢的身体里,一回生二回熟,早没有了前几次的惶然和尴尬,只是……他这时辰不在外间批公文,躺在冰凉的地上玩什么花样?
沈婳音忍痛瞥了一眼自己现在的身体——应该说,是楚欢的身体。
裤袜倒是具在,松松垮垮穿着件中衣,敞胸露怀,右肩缠裹的纱布被粗暴地扯开,露出正在结痂的血洞,隐有鲜血往外渗,染红了薄衫。
伤口血腥,但沈婳音并没有被吓到,她坦然地直视着血洞,十分恼火。
沈婳音不论在外是何身份,对楚欢而言,她是救死扶伤的医女,楚欢则是她最近一对一照看的伤患。
今早,她坚持将供给昭王府的伤药制完才出门,现在她的伤患却将敷着新药的包扎扯了开,甚至连尚未愈合完全的皮肉都掀起了一层,全然是在破坏她的劳动成果。
大约是楚欢屏退仆婢查看伤口,气血不济,触动之下竟昏死过去,这才倒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简直就是砸她的招牌!
主治大夫沈婳音的眼角直抽抽。
她斜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痛觉却仿佛伸出了无数触角,疼得她半边身子几乎不听使唤,才一欠身就牵动了伤处,又跌了回去,禁不住痛哼出声。
属于楚欢的低沉嗓音从喉咙里逸出来。
“殿下,没事吧?”
关切的男声隔着门板响起,闷闷的听不真切,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沈婳音心头一惊,将后半声呻/吟生生吞了回去,警惕地盯住雕刻考究的房门。
这嗓音耳熟,该不会是……
门被推开了一扇,一个英悍男子探头进来,见状,豁然变了脸色,箭步冲过来将沈婳音半扶起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啊?”
就知道是他!
昭王的心腹副将谢鸣,一个让沈婳音颇为头疼的大哥。
还在北疆战场后方的时候,楚欢躺在病榻上与死神争命,这个大男人不止一次攥着沈婳音的衣袖,求她千万将他家殿下救活,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个三十岁的孩子。
后来沈婳音条件反射,一见到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楚欢回京时,谢鸣还留在北疆代为交接公事,应该是近日才刚回来,眼下是头一次在京中碰上。
谢鸣孔武有力,盯着昭王的右肩伤处细看了看,那张黝黑的脸就满是忧愁起来:“这些天不是大有起色吗,怎的又反复了?”
沈婳音强忍着不自在没把人推开,心道也真难为了楚欢,那么矜傲的一个人,居然忍得了谢鸣。
谢鸣自是不知沈婳音的心念百转,轻手轻脚将人扶到寝床坐了,犹自惊魂未定,忧心万分地握着“楚欢”的手臂问长问短。
沈婳音不习惯被男子如此贴近触碰,强作平静地摆摆左手示意无碍,明示对方可以放开自己了。
她学着楚欢的语气,装作漫不经心地道:“不当心扯裂了,不要紧。”
话是沈婳音说的,声线却是楚欢的,沉稳中带着点少年般的清越,悦耳极了。
按沈婳音自己的意思,她痛得一个字都懒得说,但想起平时给楚欢换药时他淡然的神色,只得冻结自己的表情。
只不过,楚欢的淡然大约是真淡然,她的淡然全靠硬撑着才没让面部肌肉抽搐。
她与楚欢相识不过两月,所知有限,不能模仿得十分相似,这些日常的神态能学便学吧,总好过叫旁人起疑。
“怎么不要紧?药末都让血水冲散了!”
一面说着,谢鸣手脚麻利地取来一件干净软衫给沈婳音披上,出门喊人去请府上医官来处理,又赶紧返回来看顾。
他这一来一去,外间的仆从都被惊动了,鱼贯而入,捧盆的、倒水的、拧手巾的,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伺候昭王清理伤口。
给昭王用的药材都是沈婳音特制,府医到了,没有备用药,只能先简单将伤处包扎,等阿音姑娘来了才能换上新药。
“咝……”
细腻的纱布覆上脆弱的伤处,剧痛之感还是瞬间从右肩向全身弥散开来。
昭王这祖宗,好端端地将伤口撕开,倘若不是他疯了,那便是——
沈婳音不愿细想下去。
送走了府医,谢鸣躬身请示:“殿下,属下去请阿音姑娘重新制药?”
原本对于一个无官无职的民间医者,用不着谢鸣亲自去接,但沈婳音是从北疆特地请来的,于昭王有救命之恩,便成了昭王府客气相待的座上宾。
沈婳音点头,学着楚欢的语气淡淡地道:“阿音姑娘今日被接进了镇北侯府,你去府上寻她来,尽快。”
——赶紧把昭王给叫过来,千万别等那祖宗在侯府惹事!
谢鸣恭敬一礼:“是!”
第3章 拜见
因养女要先拜见过沈母和白夫人,杨姨娘、孟姨娘和哥儿、姐儿们就都聚到了沈母院里。
沈母年迈喜净,院子不大,却郁郁葱葱,上午的明媚光线漏下繁树,光影斑驳,岁月静好。
“沈婳音”一行才走进院子,就听到门口婢女通报谁和谁到了。想来是由于老人耳背,婢女的音量高高提起,入耳明晰,显得很有几分喜气。
早有婢女在门前打起帘子,进了屋另有婢女笑吟吟地引着。
正堂乍一看去仿佛乌泱泱挤满了人,再一看,却各人有各人的位次,秩序井然。
楚欢出于礼数,从不过问镇北侯的后宅家事,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只知其原配早亡,直到天宁四年才草草续弦,似乎妻妾不多,人丁不旺。
对于在场诸人的身份,通过衣饰座次倒也分辨得出,只是别被问到什么家事,那是万万答不上来的。
正中的卧榻上,斜倚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妇人,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定是镇北侯之母了,特地在等养女拜见,可见这户人家并未因阿音出身草莽而轻慢。
坐在紧下首的妇人三十余岁年纪,看打扮似有外命妇的规格,必是镇北侯的年轻继室了,其余的便是姨娘、掌事婢女一类。
满屋主仆见人进来,都笑着欢迎。
“嫡姑娘”婳珠行过了礼,径直坐到了沈母身边,沈大郎则在下首就近坐了。
白夫人笑着向沈母介绍:“来了,这就是阿音了,婳珠的奶姐姐!跟在安鹤之安神医身边长大,医术可高呢!”
众人就见这养女清清涟涟,未着花样妆容,素淡不染纤尘。
平日里见惯了脂粉精致的婳珠,再看这灵秀姑娘,便觉眼前为之一净,似空谷仙云、墨染净莲。
众人都投去热情的目光,婳珠也只得勉强陪着笑。
婳珠本以为沈婳音这些年流落在外,一定过得拮据坎坷,人都磋磨废了,不可能有千金贵女的模样,即便因缘际会被白夫人收养,与巍巍侯府也定是格格不入的。
可现实呢?
方才沈婳音一下马车,婳珠便知自己想错了。
富贵倒确实没显出来,但那温温婉婉的气质却也不似平民小户的丫头,倘若换上锦绣华服,自己未必比她出挑。
好在,这沈婳音到底流落民间,于高门大户的规矩必定半点不通,站着瞧瞧还过得去,行动说话起来,焉能不露怯?听闻夫人是打算派人先教她几日规矩的,可她忙于药肆的事务,竟给拒了,殊不知进了府是要丢人的。
这般想来,婳珠心里就舒坦了许多。
“沈婳音”向长辈们见礼,行动间,满屋主仆都不由得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