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仪态举止行云流水,动作幅度不大不小,竟是极标准的,不,就算是自幼养在府里的姐儿们,也未必能有“她”这般的清贵韵味。虽然神色冷淡了些,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也不能算缺点。
白夫人也没料到养女竟如此争气,不由喜笑颜开,“好孩子,先前不肯叫教养妈妈教,原来是自己懂得礼数,我瞧着倒比家里的姐儿还规矩些。”
府里年长些的姐儿只有出阁的大姑娘和体弱的嫡二姑娘,一个内敛一个娇柔,都不像养女这般落落朗然。
侍立的仆婢们见一个乳娘的女儿竟有如此高华气度,无不暗自惊叹,先前存着的轻视之心也收了好些。
婳珠默默低下头去,一眼都不想再看俘获了众人眼球的“沈婳音”。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沈婳音,定是暗中苦练了许久的仪态,憋着进府一鸣惊人呢。
殊不知,楚欢在宫城居住多年,没做过女人总也见过女人举止,且见的都是世间礼仪的模范,模仿起来自然也是高水平的。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话,楚欢信手拈来,泰然得体,比之养在深闺的女郎们更多了份豁达疏阔。
称赞声里,一个坐在下首的中年美妇朝“她”热络招手:“走近些,让老太太瞧瞧你。面纱摘了呀,看你这孩子!”
楚欢闻言,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微觉反感。
只要生了眼睛,就能看出阿音额头上还露着毒痘,戴着面纱自然是为了遮挡。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怎么这侧室竟抢在正室前头指手画脚,不问缘由直接让人摘了面纱?倘若不是太没眼色,便是故意为难。
楚欢知道沈婳音南下入京这一路时时遮着面,想来是不愿摘的,正要开口回绝,那杨姨娘竟已起身上前,想要动手替“她”摘了。
楚欢后撤半步,冷冷地道:“不敢劳驾,儿脸上的痘乃是毒药催发的毒痘,倘若碰着一星半点,恐会沾了毒去。”
“什么?”杨姨娘的手就快要碰到面纱了,听“她”说有毒,连忙缩了回去。
白夫人最爱看杨姨娘吃瘪,忍着笑意道:“这孩子在外救死扶伤,让药熏毁了脸,比不得家里娇生惯养的姐儿们,杨姨娘就别强人所难了,等她养好了再同你比美。”
杨姨娘尴尬地笑了笑,“夫人又取笑我,我都半老徐娘了,如何与水灵灵的小姑娘比美呢?”
又仿佛很心疼地道:“天可怜见,姑娘家都爱美,婳音却只能这般蒙着脸不得见人,不过这样仙气飘飘,我瞧着也蛮好!”
孟姨娘和大婢女们也跟着称赞沈婳音为了制药舍己为人、高风亮节云云。
高门贵府里,漂亮的场面话总是不缺的。
一旁的婳珠已经不抱希望了,局面与预想的不能说大相径庭,只能说截然相反,她已经不指望能给“沈婳音”什么下马威了。
沈母寿龄高了,神思懒怠,等小辈们热闹够了,才慢悠悠抬起手,颤巍巍地叫“沈婳音”再往前些,到身边来。
当年老太后还在世时,楚欢也不是没伺候过,便走到沈母跟前跪坐下来,应付道:“老太太,您诸事遂意,往后阿音便是您的孙女了,在您膝下尽孝。”
常在皇宫大内走动的人,即便是敷衍,也能敷衍得滴水不露、仿若真情。
“她”举止虽则放低了身段,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卑微讨好,颇有几分宫里人那种恭谨且疏离的味道。
杨姨娘瞧在眼里,更觉得这养女不容小觑。
沈母慈爱地笑着,满是褶皱的胖手拍着“她”细嫩的手背,说不定连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只含混地道:“好!好孩子,回家就好!常来祖母身边玩,啊!”
“是,祖母。”楚欢低眉敛目,顺着称呼起来。
他称呼得淡淡的,有人却听得扎心。
四岁那年,婳珠的阿娘告诉她,珠珠已经死在了风沙里,从今往后她就是珠珠,唯一的珠珠。
结果,她竟不是唯一的珠珠,真正的珠珠居然回来了。
当初得知白夫人偶然找到沈婳音的时候,婳珠不知明示暗示了多少次,劝白夫人不要将人领进来。
可是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当年失散在北疆的珠珠,终究还是回来了,就在她眼前,正和疼她爱她的祖母亲昵地握着手!
还是杨姨娘偷着捏了婳珠一把,婳珠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时该有所表示。毕竟沈婳音是她所谓的奶姐姐,满屋的人里,就属她和沈婳音最亲才对。
婳珠只得又挤出笑,去拉“沈婳音”的手,要与“她”诉说久别之情。
楚欢的手却先一步滑了开,叫婳珠抓了个空。
君子慎独,仗着在阿音身体里就和女郎拉手这种事,昭王楚欢做不出来。
婳珠吃了个软钉子,顿时不是滋味起来,在府里还没人敢这样驳二姑娘的面子,便用了力攥住“沈婳音”的胳膊,硬把人拽到自己身边坐了。看在众人眼里,倒显得是出于热情和亲熟似的。
婳珠身上有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楚欢最厌这个,闻到的一瞬间就不快起来,冷冷地扫了婳珠一眼。
婳珠被他寒凉的眼神一扫,不禁一个激灵,想说什么话倒挤不出来了,场面瞬间有些尴尬,幸而院里适时响起一声软糯的童音。
“哎呀我来晚啦!新姐姐是不是已经到啦?”
婢女笑着进来通禀:“三姑娘来了。”
院里的三姑娘又喊起来:“我在街上多逛了一小会儿就晚了,真的只有一小会儿!不是故意的!”
蹦珠似的一串话噼里啪啦渐落渐近,一个稚气小女郎三两步跑进门来,七八岁的模样,笑嘻嘻行了一圈礼,大大的眼睛早就看到了蒙着面纱的“沈婳音”。
“你就是我的新姐姐吗?”
小姑娘半点没有闺阁女娃惯常的羞怯,大喇喇直接问“她”。
楚欢却没理睬她。
他平日很少接触这个年纪的小女娃,唯一相熟的敬安公主给他留下过心理阴影,是以这个活泼的小姑娘一进门,楚欢便先皱了眉。
他实在不喜欢小孩子。
婢女向“沈婳音”介绍:“这位是夫人嫡出的三姑娘,婳棠。”
婳棠接口:“就是千霜苑海棠树的‘棠’!”
原来又是一个嫡姑娘,难怪养得如此张扬。
她的打扮不似寻常女郎,着一身窄袖翻领紧身袍,足蹬高靿靴,腰系蹀躞带,小小年纪便有一股朗然英气,利落又天真。
楚欢敷衍地勾起唇角,“三姑娘好俊的打扮。”
说着,起身让座,白夫人把“她”按住,“今儿你是客,且坐你的,让她坐下头就是了。”
楚欢便又坐下。
他一起一坐间仪态从容,面纱随气流向后贴紧皮肤,描出柔美的侧颜。
“音姐姐蒙着面纱,好漂亮呀!婳棠听祖母说,西域的美人都蒙着面纱,音姐姐是从西域来的吗?”
“北疆。”
“让婳棠看看音姐姐的样子!”
沈婳棠笑着扑过来就要去摘“沈婳音”的面纱。
小女郎大约平时没少跑跳,动作十分灵敏,一伸手就抓到了面纱挂耳的软钩。楚欢下意识抬臂格挡,小女郎身体轻,猝不及防被他蹩了手肘关节,身子立时向一旁栽过去。
楚欢顺手一捞,将孩子托在臂弯里,这才没叫她摔倒在地。
短短两个动作发生得太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是白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哎呦一声,起身去抱女儿。
杨姨娘抢着喊道:“哎呀,小孩子不懂事罢了,音姐儿怎么能推棠姐儿呢!”
婢女婆子七手八脚地替婳棠整理衣服。
“三姑娘没事吧?”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三姑娘差点摔了,没吓着吧?”
小婳棠懵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是自己想摘面纱却被“沈婳音”强硬拒绝了,还差点被“她”一胳膊打倒,不由得嘴角一撇,超级委屈:“新姐姐好凶喔!婳棠不要新姐姐了!呜呜呜呜——”
女人们乱作一团,沈大郎在下头不好插嘴说什么,眼见着两位嫡亲妹妹都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养女欺负过了,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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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怼
谢鸣赶去镇北侯府请“阿音姑娘”了,沈婳音仍觉心神不宁,将屋里仆从全都挥退,这才敢偷偷活动一下绷得发僵的脸。
楚欢把伤口撕裂,给自己活找罪受,还要殃及她这条无辜的池鱼,沈婳音恨恨。
说不定就是平日给他治伤时下手太狠,这才有了报应,叫她时不时穿越过来亲身体验患者的伤痛。
罢了,姑且扯平了。
被血迹染脏的衣物已被仆从拿走,屋里淡淡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闻得久了,沈婳音微觉不适。
倒不是因为血气难闻,相反,楚欢的血有一种奇异的甜。
只是四岁那年被扔在死人堆里的记忆从未消散,腐烂与血腥的气味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纵使沈婳音从医多年,对血腥气的耐受度已提高不少,但长时间接触仍会不适。
屋内备着香炉和几种香块,都是沈婳音在北疆时亲自调的,那时候楚欢伤口痛得厉害,沈婳音就为他调了几种清心安神的香,但楚欢从未用过,由仆从原封不动地带回了京城府邸。
她曾私下问过王府家宰,陆家宰只道:“劳阿音姑娘费心,可惜殿下素来不喜用香,只怕要辜负姑娘一番美意。”
沈婳音却是喜欢调香的,香与药有共通之处,药能治病,香能医心。
反正屋内无人,沈婳音将窗子打开,翻出香炉点上小小的一块,就放在自己跟前,不会被人察觉。
袅袅香气小范围地晕染开,沈婳音的情绪也渐渐舒展开,不再不受控制地去思索昭王撕开伤口的缘由。
那缘由太伤人,她实在不愿细想。
在昭王府里偷闲,不必应付大丫姐姐,倒也不赖。要不是昭王要求她务必少说少做,她还想去找府医探讨探讨,看看有没有值得借鉴的医学技艺。不过昭王那祖宗睚眦必报的,还是少招惹的好。
就如上上次,她毫无征兆地又穿到昭王身体里,就见面前弓身立着个面白无须的老男人,笑得脸上横肉乱颤,口中说着什么,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却紧盯着昭王察言观色。
乍然互穿,多亏了沈婳音性子沉静,才没叫昭王那张脸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定了定神,发现对方正在笑劝昭王收下圣上御赐的恩赏。
既是御赐,还是楚欢亲爹的御赐,断无拒绝之理,沈婳音总不能害楚欢得罪圣上,于是顺势而为,客客气气收下了,目送那宦官满意离去。
举手之劳而已,沈婳音也不指望昭王道谢,可一转眼,却瞥见陆家宰脸上意味不明的神色,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难道竟办错了?
果不其然,又一次互穿时,楚欢特意给她留下一张字条,就贴在她身体的脑门上,看上去就像一道封印祸害的符咒。
“……”
沈婳音一把扯下额前的“符咒”,倒要看看那祖宗什么意思,就见一行言简意赅的遒劲行草——“不得擅作主张”。
留这字条,自是怪她受礼受得不该。
一想起这事,沈婳音就没好气。
好心没好报,至于还贴个“符咒”给她吗?若非不得已,她也不想理会昭王那些弯弯绕绕的破事啊。
屋里的血腥气驱散了,沈婳音清理了香炉放回原位,视线落到案台上。上面摆着一只檀木笔架,还有一方墨汁未干的砚台。
好啊,礼尚往来。
沈婳音捂着伤口小心起身,取笔沾了点未干的墨汁,解开衣襟潇洒挥毫,在自己——不,在昭王紧实的腰身上写下几个大字——给、我、老、实、待、着。
是为医嘱。
收到六个字,回以六个字,谁也别欺负了谁。
“切,把你封印。”
可惜屋里没有铜镜,不然真想照照昭王现在这副样子。
可是,再怎样自娱自乐,昭王那祖宗终究是把伤口撕裂了,他们二人之间终究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沈婳音无言撂下笔,属于昭王的羽睫在眼底遮下一片暗影。
“殿下,属下回来了。”
谢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这么快就回来啦?
沈婳音顿时又惊又喜,连忙收拾好作案现场,重新拢好了衣襟,端着沉稳叫人进来。
进来的只有谢鸣一个,沈婳音往他身后望了好几眼,居然没看到其他人。
“阿音姑娘呢?”
谢鸣垂首抱拳:“属下未敢暴露殿下伤情,派下人扮作患者求见阿音姑娘,镇北侯府的门房进去通报,回话说,阿音姑娘她……”
“‘她’已经惹出麻烦了吗,‘她’知道是本王有请吗?”
沈婳音的心口顿时揪了起来。
他定然能猜到是她在叫他回来,难道是闯下了什么祸事被侯府扣下了?
“阿音姑娘知道的,她说……说这点小伤,殿下自己处理即可,她手上有更要紧的事。”
“更要紧的事?”
还有什么事比他这破身子更要紧?
昭王那么聪慧的人,难道听不她不是真叫他回来帮倒忙,而是在帮他脱身?
“内宅之事属下不清楚,但阿音姑娘的确是这般说的。想来阿音姑娘进了侯府……有许多杂事要忙,顾不上咱们这头也是有的。”
这话听在沈婳音耳中,莫名有种幽怨的味道,酸溜溜的。
沈婳音何尝不想骂昭王那祖宗几句,可当着谢鸣的面还是得替“自己”找补,只好装大度:“那个……仲名啊,都怪本王思虑不周,阿音才头一日进府,的确不该打扰了她。”
自家殿下突然这般温柔体贴,谢鸣大感意外,连忙应诺。
沈婳音嘴上那般说,心中却更加放心不下。
昭王不肯回来真是古怪,可千万别被他查出什么。
镇北侯府。
主仆们人仰马翻地哄好了婳棠,念着养女是头一天进府,无人苛责,但这副冰冷无情的做派着实令人不喜。
白夫人叫“她”先回住处去,有什么需要添的着人说一声就是。
楚欢与婳珠、沈大郎一同出了沈母的拢翠斋,婳珠趁机告了失陪,她原就体弱,加之心情沉郁,没神思再陪“沈婳音”去住处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