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不说话,瑞王只得好脾气地摆摆手对沈婳音解释:“盘根错节罢了,京兆尹府人员众多,说明不了什么。此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尚无定论,目前查到的这一层,把司卫军和京兆尹府都卷了进去,已经很严重了,遑论背后一定还有一只手将这二者总揽在一起,可见这幕后之人何其位高权重,大理寺有没有骨气查到底还未可知呢。”
“这个骨气,大理寺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
楚欢轻轻地道,嗓音有些病态的暗哑,却将话里的煞气暴露得更加明显。
“背后之人或许位高,却不可能权重。”
“殿下已有猜测了?”
其实沈婳音连朝廷大员有谁都说不上来,纯粹是诧异于楚欢的推论。
只有这么一点信息,就能推出幕后主使的身份?
楚欢将茶碗中还剩一半的茶汤悠悠晃了一圈,茶香飘散,“一碗不满,半碗乱晃。我朝与旧朝最大的区别就是朝气蓬勃,数得上的大员里并无尸位素餐之辈。这幕后之人如此愚蠢,怎么可能手握重权呢?‘位高’或许是血统家世所致,能够笼络到高层人脉,但‘权重’却是要靠脑子和手腕把持的。”
“怎么愚蠢了?”瑞王对这些朝堂之事向来摸不着头脑,“莫非四哥指的是……那句‘勾结外邦’?”
“刺杀时暴徒喊的那句‘昭王无德,勾结外邦’,简直儿戏。倘若暴徒不说这一句还好,不说,或许是因私怨刺杀,既说了,便将此案生生拔高到家国大事的高度,纵使大理寺受到高层官员的授意想大事化了,圣人也不可能允许了,必要彻查到底。”
原来如此,瑞王听得直摇头,“啧啧啧,这布局之人心智竟如此稚嫩……”
说到“稚嫩”二字,瑞王忽然打了个激灵,霍地望向楚欢。
与四哥有利益冲突,位高却不权重,又心智稚嫩的……还能有谁?
楚欢却没看他,神色如常。
沈婳音虽不知瑞王猜测的是谁,但看楚欢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八成心中已有答案。
“昭王殿下既猜到了是谁,那些大理寺的审案官员却猜不到吗?怎的还没审结?”
楚欢嗤笑了一声,“那些老狐狸啊,对待身份特殊的嫌疑人,必得将该走的流程都走完,再一步步慢慢摸向答案,绝不会心急得罪人。毕竟,我又不是太子,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直到许久以后,沈婳音才明白这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是何含义,也明白了为何瑞王听到这句话时竟隐有悲凉之意,那都是后话了。
闲话了小半日,沈婳音公事公办地催楚欢去客房休息,“殿下自觉精力尚可,你的身体实则是需要你替它好生休养的。”
楚欢被杨执事带去了客房,正好阵雨停了,瑞王便在前院陪沈婳音游戏。沈婳音投石点穴,瑞王轻功躲避,玩法虽智障了些,还真有趣,观赏性也强,引得全府的留守仆从都来当围观,场面一度十分热烈。楚欢躺在客房里听着,面无表情,只是后槽牙隐隐作响。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间,楚欢才被东道主沈婳音放出了客房。席间,瑞王问起沈婳音接下来的安排,打算亲自护送她上栖霞山与家人团聚。
“我不去了。”沈婳音却道,“就在城里等侯爷回来。”
婳珠有了大动作,她也该拉响决战了。
两个月,她终是等不到婳珠自己的醒悟了,那就休怪她再不留情。
“可是你连衣裳都备好了。”
当初去千容衣行的原因瑞王自是知晓,不就是为别业的暮春家宴做准备么?
沈婳音心意已决,当即吩咐月麟道:“老太太和夫人都在别业安置了,我一个小辈迟迟不能到,仅靠寻常婢女传信是不恭敬的,你得走一趟,替我向长辈解释原由请罪。”
月麟一惊,“姑娘当真不去了?”
“若你怕说砸了被夫人降罪,叫红药教你怎么说,她比我更明白如何在夫人面前回话。”
“奴非是怕夫人责怪,奴是想着……”月麟拿眼瞥瑞王,难为他也肯为姑娘想到这一点,“姑娘盼了那么久却不去了,千容衣行的新衣不是白添置了吗?”
“你家姑娘当然要去。”
楚欢放下竹箸。
咦?沈婳音挑眉,“患者反倒管起大夫的事了?”
“你我二人互换身体,在解除邪术之前命运相连,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同生共死,同喜同悲,本王自然不能眼看你犯傻。”
互换……身体?月麟瞳孔地震,这话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呢……
瑞王倒是很听得懂“互换身体”,只是不知阿音姑娘上不上山有何要紧,也是一样的懵逼。
沈婳音自是清楚,以楚欢一向的周全,当然不会“不慎”在月麟和瑞王面前,同时将两件事都说漏了嘴。
这祖宗,又在自作聪明个什么劲儿啊?
“殿下,前日解毒可还舒适吗?”清灵的眸子含着奶凶的威胁,“还需再行针两次呢。”
楚欢明知她指的是——若不好好表现,下次行针有他受的——但还是笑道:“怎么,沈大夫是因为行针才耽搁下来不能走吗?别以为本王猜不到,你等沈侯的真正目的。”
沈婳音也把竹箸撂下,拉下小脸凶巴巴地道:“我一个养女,留在府中先拜见过主君有何不可?”
“养女?”楚欢淡哂,墨眸中憔悴里透出几分看穿人心的精明,“阿音这话就是在哄人了。”
月麟眼瞅着双方火星子都要碰出来了,瑞王殿下也不拦着点,忙大着胆子上前赔笑:“昭王殿下,我们姑娘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吗?她一心澄明,最不会骗人的。”
“是吗?”
楚欢的目光难得在月麟一个婢女的面上多停了片刻,似笑非笑,仿佛藏着什么内情在嘴边,只留一个暴风雨前的平静给这无知的小丫头。
“你家姑娘最会骗人了。”他拿出一副“告诉你你可别吓着”的神情,“不信,本王随便说两件给你听听?”
沈婳音就知道!祖宗在解毒那晚被她点了穴,是要报复的,不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带伤登门,原来是憋着她的事要抖出来呢!立即拦住他的话头:“我不过是个医女罢了,也值得殿下编故事哄婢女玩……”
“不,你可不是普通的医女。”楚欢笑吟吟地望着她,眸色深不见底,字音清晰而缓慢,“你是,洛京明珠的骨肉,镇北侯沈延的……嫡女呀。”
第46章 支招
沈婳音清亮的眸子四下扫过,厅内确实只有他们四人,红药在外面守门,这距离是听不到屋内说话的。
所以,他其实是特意前来说出这番话的,于是一进门就将仆婢都赶干净了,而半日里一直静静的不说话,就是在等候合适的时机。
他亲自过来当着月麟和瑞王的面揭穿她的身世,图什么?
月麟果然听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要不是在侯府被培训得体,当场下巴就得掉地上。再看瑞王,也是一样的呆若木鸡。
昭王又不是瑞王那等没正经的,不是爱说笑的性子,一旦说出点什么来,分外可信。
楚欢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外袍,“你家音姑娘,不是镇北侯府的养女,而是你家侯爷与先郑夫人所出的——”
“楚怀清!”沈婳音霍地站起身。
“——所出的嫡女。”
楚欢抬手接住她掷过来的筷子,那筷子是精准朝着肩井穴去的。
如今在这京城里,沈婳音亲熟的朋友没有几个,瑞王和月麟当然数得上,但她恼的是他楚怀清自作主张。皇子又如何,亲王又如何,凭什么擅自插手她阿音的闲事?
沈婳音一双明眸带着几分板正严厉,可是一张小脸还稚气未脱,腮帮子气鼓鼓的,瞧着反倒像撒娇卖痴一般。
楚欢不以为忤,撑着瑞王的手臂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又居高临下地俯视沈婳音,嘴上的话却是仍对月麟说的:“你家那个二姑娘沈婳珠,才是乳娘所出的女儿,十几年蓄意欺瞒,鸠占鹊巢,其心可诛。”
他说得字字惊雷,月麟只觉全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就连瑞王都惊得连一个声儿都说不出来,只张着嘴有口气儿在。
“月麟,你家姑娘在贵府,是不是看上去全然与世无争的样子?”楚欢微微一哂,“其实她一直都在暗暗施压,逼得沈婳珠那个冒牌货自己扛不住,一次又一次犯错,先是拉下杨氏,后又罚跪家庙失了脸面。你在你家音姑娘身边这么久,却没发现端倪,你说,她是不是可会‘骗人’?是不是可沉得住气?”
楚欢幽邃的目光盯着沈婳音,仿佛要看穿她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看得她不由自主地后撤了半步。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耳畔没由来地又响起那晚他说过的话。
也是一样不可见底的眼神。
“楚怀清,你疯了吧!”
沈婳音使劲推了楚欢一把,阻止他无声的压迫。
楚欢没站稳,竟被她的小手推得踉跄了一下,被瑞王扶住。楚欢一把握住沈婳音还要再搡的手,用了劲,让她扭脱不开,任凭背上的刀伤被牵扯得愈发疼痛。
他握得那样用力,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说出这番话。沈婳音望进他漆黑的眼底,努力寻找着答案。就算她的事被他推测出了始末,那也是她的私事,与他究竟什么相干!
沈婳音还要用力挣脱,楚欢却毫无征兆地松开手,快速以袖掩口,退开一步弓身闷咳起来。
“四哥!”瑞王吓了一跳,赶紧扶楚欢坐下,伸手拉开他的胳膊,果见淡杏色的袖口一片刺目的绛红。
瑞王慌忙询问地看向沈婳音,“毒血?”
“是淤血,”沈婳音理了理被楚欢攥皱的衣袖,没好气地道,“吐出来也好。”
瑞王这才放心。
楚欢用月麟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唇上的血,微微笑道:“阿音你看,你把本王打得吐了血,该当何罪?”
见过碰瓷的,没见过这样碰瓷的,他明知道这口血早晚是得吐出来的好不好?沈婳音气死了。
月麟见自家姑娘气恼归气恼,却并无反驳之意,竟是认下了昭王所言。
昭王的意思是,养在杨姨娘身边的二姑娘是假的,而白夫人收养的音姑娘才是真正的二姑娘?
天爷呀……
沈婳音拗不过楚欢的任性,暗自思忖,如今在镇北侯府里,她举目只有月麟和红药两个亲近可信之人,原也打算在这两日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她们,昭王竟与她想到了一处,还生怕她行动太慢,先一步自作主张说了出来。
“殿下替我说开这些隐秘,又直言我得去上山赴宴,究竟是何用意?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怪阿音下次行针手重。”
她说得凶巴巴,不像是唬人的,但到底不再像先前那般强硬,不想再激得楚欢吐血。万一这祖宗真有个好歹,传出去她可就坐实“女杀手”的传言了。
他勾起唇角,还真有几分忌惮。她换药治病原本就跟上刑一样,若再故意使坏,他痛也痛死了。
楚欢用帕子一下一下擦着衣袖,渗进衣料经纬的血是怎么都不能干净了的。
“我料想,你若真像表面那样安于现状,就不会突然搬入镇北侯府做什么养女,既进来了,便是要有所行动的。从前,你的行动只是以退为进,逼沈二姑娘自己跳出来犯错,如今她的反击已经伸向了府外,你终于决定要站到明面上与她对峙了。”
“所以,殿下今日是来为我做军师的?”
他身在府外,只借着互穿的短短时间,就已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沈婳音在他对面坐下来,既然对方想好好替她出谋划策,那她洗耳恭听、互通有无也无妨。
“只是伤还没好,不宜如此劳神。”
楚欢不在意地摆摆手,“这点事,略捋一捋而已,哪里算得上劳神?”
沈婳音道:“杨氏恃宠而骄,颇有人手财力,又将婳珠视如己出,白夫人在府里一向难压住她们娘儿两个。若无侯爷坐镇,我一旦透露出真相,杨氏定会不顾一切极力反扑,到时说不定还要被他们反咬一口,故而一直慎之又慎。”
瑞王和月麟两脸懵逼地对视了一眼,模模糊糊听懂了沈婳音是嫡女,那二姑娘是假冒的,其余的根本就是云里雾里。
比之月麟,瑞王内心的震撼还要更深。
回想起来,从郑六娘的美人图开始就不对劲了,难怪当时四哥会是那般反应,难怪四哥要画下阿音姑娘的肖像……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四哥就已经发现了。
“阿音,听我的,你不能不去栖霞山,甚至应该好好利用那场家宴。”楚欢道,“杨氏被我们困在镇北侯府,沈婳珠在别业就失去了最有力的庇护,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沈婳音注意到的却是——
“被……‘我们’?”
楚欢剑眉一挑,“可不是‘我们’?阿音可不要过河拆桥啊。”
好好好,沈婳音扶额。
“听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二姑娘到底做了十几年嫡女,也被沈侯心肝肉地宠了十几年,就算如今屡屡犯错大不如前,你想一击而中地将她扳倒,难度依然太大,不如先种下种子,在家宴上埋下一枚好棋。”
沈婳音略一沉吟,很快决断:“也好,只要我人不在城里,婳珠在酒肆的布局就起不了作用。我先按殿下所说,在家宴上将她一军,等哪天回了城,照样能唱那出‘将计就计’,甚至能唱得更响。”
这二人难得一拍即合,楚欢喜道:“关于家宴,我们须得设计统筹一番,假如不巧互穿,我也能按计划继续——”
“——替你把这件事做好。”
月麟诧异地听见音姑娘天衣无缝地接上了昭王的后半句。
“我……”沈婳音摸着“自己”的喉结,“又……”
“又……”楚欢摸着“自己”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