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欢将白氏变幻莫测的脸色尽收眼底,只作不见,微笑道:“夫人,还请夫人监督全府上下,在郑家到访之日,谨言慎行,万事都要顾及咱们侯府的体面,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也不要让老太太觉得子孙不肖,在人前失了脸面。”
“你说得对,音姐儿。”
白夫人的手指扣紧了桌沿,后怕于自己原计划的莽撞。
楚欢并不为沈婳音树敌,找补道:“阿音不过是将夫人的意思大胆宣之于口罢了,悉听夫人教诲。”
莲汀居已收拾妥当,远远地就能瞧见灯光洒在水面上的粼粼倒影。
月麟示意前后陪侍的小丫头都不必跟着了,想开口询问“沈婳音”些什么,想称呼的时候却犯了难,心里知道他是昭王,却还是一时难以置信。
他当真是昭王,不是音姑娘?
是了,音姑娘走路的样子不是这样笔直刚劲的,自己日日在旁跟着,这些差别早就发现了,还曾以为音姑娘的行动是依心情而变的。
“殿下,方才在夫人面前为何那样说?”月麟悄声问道,“我们此行不就是来揭开身份的吗?”
“错认了女儿本就是一桩荒唐的笑话,你家姑娘若与白氏明着联手,口口声声求一个真相,那不是打沈侯的脸吗?到时沈侯海量还则罢了,若低不下这个头,阿音还能拿他如何?告到京兆尹府?就算能摆出人证物证,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沈侯成了天下笑柄,被天下人耻笑连亲生女儿都分不清,到那时,他又岂能不怨你家姑娘做事蛮横?如此两败俱伤,实乃下下之策。”
“奴愚钝,榆木脑袋一个,还是不太明白……照殿下的意思,我们不能依靠当家主母,还能如何?”
“沈侯军功起家,性情豪放,最不喜人矫饰,故作聪明反而使人生厌。我们不能按着白氏的明路被她利用,而是要主动利用白氏走出一条暗路来,于无声处引惊雷。这其实是你家姑娘的本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依样画葫芦。”
说着话,就见红药已将莲汀居安排妥当,迎到半路来了。主仆几个回到新布置的莲汀居,免不了一番参观品赏。
镇北侯府那头的千霜苑虽偏,倒不算小,别业的莲汀居亦是如此,比之千霜苑还要大上一圈,与院外的湖面相邻,晚风里都带着湿润的水意。
沈婳音早就制出驱虫药来叫小丫头们提前放上,楚欢进门的时候,只觉清香扑鼻,略带药气,叫人说不出的身心畅快。室内物件摆放也都井井有条,小丫头们反而比从前在侯府时更妥帖懂事。
自是红药用心□□的缘故了。擒贼先擒王,阿音倒很懂这个道理。
他原以为沈婳音常年埋头钻研,于人情手腕不甚擅长,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度量与心性,将沈二姑娘的弃子收为己用。如今回想起来,她自幼生长于江湖,乍入侯府,非但没有闹出什么笑话,反而让长辈、仆从大多赞赏于她,实不简单。
莲汀居有了红药尽心操持,比以前只表面过得去的千霜苑不知强上多少倍。
楚欢由红药引着,往里一走,不由脚下一缓。
外面待客的正堂典雅简洁,低调得体,无甚出挑之处,然而一往里走,博古架上看似随意地摆着几件珍玩,细看下去,皆非凡物,且依稀眼熟。
红药察言观色,笑道:“姑娘瞧瞧可还合意?奴按着姑娘的吩咐,把昭王殿下相赠的摆件挑样式匹配的摆上去了。姑娘若中意别的,叫奴调换就是。”
东西是他送的,他焉有不中意的?楚欢大言不惭:“不必换,再没有更好的了。”
月麟:“……”
红药没听出什么,继续介绍:“还有里间的陈设,按姑娘亲自挑出来的摆上了。”
既是她亲自挑选,那么该是她最喜欢的了吧?楚欢的目光一一扫过陈设:前朝大学士亲手绘制的澜沧山居图、皖地特贡的流水落花梵净瓶、栩栩如生的金丝木灵鹤、缀满玉石的千岁清流玛瑙盆栽……
“山,水,天,地……”
他送来整整四箱摆件,上百珍品,各式风格都有,她居然单单喜欢这几样?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选的摆设怎这般……老气。
楚欢对沈婳音的审美深感无语。
红药道:“按姑娘说的,这几个最难看,所以率先摆出来吃灰,等旧了再换别的。”
月麟深知此刻决不能当着昭王的面笑出声来,连忙死死咬住下唇。
楚欢果然眼角一抽,险些闪了眉毛。
“你说什么,吃灰?”
“不不不,”红药自知措辞不当,“这些都是昭王殿下赠送的宝物,哪能真吃灰呢?自然还要着人每日勤加打扫。奴不过是随口重复姑娘的吩咐,‘先把最难看的摆出来,不心疼’,是奴失言了。”
楚欢冲红药弯了弯唇角,表示原谅,只是笑容略显扭曲。
好,很好。他送的这几件算是“最难看”,想必她还分出了特别难看、比较难看和一般难看?
再往里走,是沈婳音起居的内室。
“姑娘,这边请。”红药笑得热情。
楚欢的兴致被消磨了大半,料想内室陈设也是一般的用意,便颇不情愿地懒懒跟上。
谁成想,一道珠帘竟隔开了两副天地。珠帘后是沈婳音的寝床,千霜苑的紫绡帐换成了碧绡帐,碧波一般的颜色拢着寝床,仿若春水环护,里面水红色的被褥就像一片铺开的曼珠沙华。
撞色,颇有种北疆特有的风情,猝不及防撞进楚欢眼里,却莫名染上一丝旖旎。
那一片若隐若现的水红,真像是那晚烛灯下的……
她的秀唇……
楚欢生硬地别开眼,呼吸莫名有些发紧。
月麟见昭王脸色沉沉,以为他厌恶这些女儿家的布置,忙道:“姑、姑娘,若是不喜欢,咱们还备了几套别的,也有石灰的,也有鸦青的,奴去换了来?”
楚欢自觉被小婢女瞧出异样,脸色便更加冷下去,心虚道:“多嘴,我岂是那等挑三拣四的?”
月麟被吓得不敢多言,偷偷撇了撇小嘴,心道我们姑娘自然不是,殿下您老人家可就不一定了。
翌日一大早,楚欢正闭目由月麟更衣,就听外间的婢女进来禀报,说是二姑娘到了。
一旁端上早饭的红药便不自在起来,自从她与二姑娘主仆勾结的勾当闹出来,被二姑娘视为弃子,她就刻意避着旧主走,有时难免错不开碰上了,都要被二姑娘好一番刁难数落。
楚欢与月麟目光一碰,彼此了然,婳珠这时候造访,必定比红药所以为的更加来者不善。
楚欢道:“还不快去热乳酪来?以前在千霜苑过得简陋,如今上山避暑,倒不用那么节省,日后我莲汀居但凡来客,都要好生接待,特别是咱们的二姑娘。”
他勾起唇角,说得又轻又缓,“在这里,与在千霜苑时不同了。”
耳闻着婳珠的脚步声进了外间,楚欢低声吩咐月麟:“把老太太跟前的大婢女请过来,从后门进,就说我想请教明日给郑家姑娘们送礼物的轻重,非她亲自过来掌眼才行。”
月麟一怔,“这事红药姐姐就能……”
她话说一半,忽然发觉“沈婳音”眸色幽幽,似乎别有含义。
是了,昭王殿下岂能不懂得礼尚往来的规矩?他连老太太跟前大婢女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岂能了解那位姐姐的经验?点名请人来,定有特别的用意。
她这一愣间,婳珠已走到了里间帘前,楚欢把月麟用力一推,月麟如梦方醒,连忙躲到后面绕了出去,请老太太身边的小荣去了。
“阿音,我还以为昭王殿下那头走不开,你不回来了。”
一袭藕粉单裙的婳珠笑盈盈进屋,缠了一身富贵的脂粉香气。
她的视线在满屋的珍稀陈设上转过一圈,脸上闪过一层妒火,而后定下心来,仍旧笑意不改:“阿音也不出来迎迎我,净躲在里间,数宝贝呀?”
楚欢的目光落到婳珠面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命令月麟时的严肃,他从容淡哂,既得体又疏离,仿佛不曾将什么人紧急派出去过。
“婳珠再晚来片刻,我就该吃早饭了,婳珠又该说我‘躲在饭桌上数米粒’了。”
这语气句式实在符合沈婳音平素的习惯,婳珠半点没觉出面前的“沈婳音”有异,笑着上前,亲昵地去拉“她”的手。
楚欢条件反射地抽了开,口中依然学着沈婳音的语气:“有话就说,这么热的天,婳珠不怕手出汗?”
婳珠面露为难,挤着笑又去拉她,再次被躲了开,一顿足,柳眉蹙起,嗔道:“阿音呀!我有话想同你说。”
楚欢没耐性陪她撒娇卖痴,纳闷道:“怎么,你的嘴长手上了,非牵着手才说得出话?”
屋里的婢女都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又赶紧收住。
婳珠果然不高兴了,小脸垮将下来,愤愤横了那几个小蹄子一眼。
要在以前,千霜苑中人都跟着领头的紫芙学,紫芙对二姑娘客气有加,她们也就对二姑娘客气有加。自打紫芙改名为红药,与二姑娘的关系僵下来,她们也就不拿二姑娘那般高敬高待了,毕竟,跟着现任的主子才是长久之计。
婳珠这含着暗示的一眼,竟没能指挥她们退下去。
楚欢只当看不出,引着婳珠到外间榻上坐了,接过婢女捧上来的热酪,用细匙搅动着散温。
奶香温柔扑鼻,婳珠端着乳酪待了半晌,想开口又有所顾及,纠结再三,终于将乳酪放回榻几上,低声下气地对“沈婳音”道:“咱们姐妹俩说说话,让丫头们都下去吃饭,好不好?”
楚欢这才一扬下巴,让众人散了。婢女们恭顺退下,珠帘闭合,晃了一室的清灵碎响。
“要说什么?”
楚欢也放下乳酪,敛了敛衣襟,准备洗耳恭听。
终于要撕破脸皮了吧?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扯开,痛痛快快歇斯底里地给出最后的挣扎。
却见婳珠提起裙摆站起身来,走开两步,笔直地朝自己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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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府中也是一样的朝阳明媚,沈婳音侧躺在楚欢的寝床上,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昭王那祖宗可真行,明明伤重又刚刚解毒,昨日却赶着去镇北侯府串了一天的门,导致今天沈婳音倦得根本爬不起来,只想睡他个昏天黑地。
好在一大早并没有什么朝廷大员前来拜访,沈婳音不必担心受怕地应对什么陌生人。
即便不需要起来做什么,沈婳音身边也未曾断了仆从,服药端水都有三四个人在旁寸步不离地伺候。她认得那些都是昭王近身的老面孔,而越是老面孔就越有看穿她真身的本事,于是她索性坚持躺在床上闭目“装死”,少做少错。
那祖宗的枕头不知中了什么邪,怎么都放不平整,沈婳音枕着睡了一夜,硌得几乎落枕。
等终于被伺候着吃了点东西、服过了药,卧房里总算安静下来。
待家仆们退下,沈婳音盘算着用什么姿势能把枕头掀开一探究竟,才一挪动身体,就觉背上的刀伤仿佛撕裂了。
这一回她信了,一定是从前给祖宗治伤时下手太狠,以至于老天爷频频用灵魂互换来惩罚她受疼。
沈婳音一点一点蹭了好半晌,才得以把手抬起来探进枕下。
底下果然藏着物件——除了扁长冰寒的匕首,还有一件四方的不明物体。足有寸高,压在枕头下面不硌人才怪。
沈婳音把小四方盒摸出来看,瞧着竟有几分熟悉——简陋平整的木质,八角特意打磨得圆润,中间有一道冰凉铜制的搭扣。
怎么有点像……
她将四方盒送到鼻端一嗅,险些一个翻身坐起来,最终被背上的刀伤劝住了没动。
这小盒分明是……她在北疆时特意调给楚欢的清心安神香之一,不是香块,而是香膏,用来抹在耳后助眠的。后来那些香虽被陆家宰带回了京城王府,却因楚欢不喜用香而闲置了。
不是一直闲置吗,怎么祖宗又把这东西压在了枕下?
沈婳音满心震惊,把搭扣打开,用指腹轻轻扫过香膏平面,中间处有一块浅浅的缺口,的确是被人用过了。
可他明明最厌香气。
就算一时抽了风忽然想用,他完全可以把香膏放到任何方便取用之处,却偏偏藏在枕下……
“你嘴唇上,有我的药味。”
……
那一晚,他的唇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压过来,冷冽,又湿热。
这般唐突的举止过后,他们之间本该发生一场轩然争执,可是他事后把一切心绪都收敛得滴水不露,她也刻意得躲着,彼此都当那件事从没发生过,拖着拖着,竟至今都不曾当面好好掰扯一番。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沈婳音下意识往上提了提被子,寻找一个最安全的姿势。
窗子忽然被吹开,大约是早上仆从通风完毕没关紧,晨起清凉的薄风灌入,夹着昨日一场春雨的潮气,卷得帘幔波澜涌动。
沈婳音手一抖,四方盒就掉在了被子上,滚落到木制地板上,在静室里发出啪嗒一声响。
“‘殿下’,可要属下帮忙?”谢鸣推门进来,四下环视一周,未见异样,目光便锁定在了窗子上,一路径直过去将窗子关好,避着不去看沈婳音的方向。
“谢大哥,”“楚欢”的声音从帘幔后传出来,“此时我是‘他’,谢大哥不必如此避嫌,阿音不介意。”
谢鸣垂手立在一旁,“殿下特地吩咐,命属下尊重姑娘,再不得做出任何冒犯姑娘之举。”
沈婳音暗自摇头。谢大哥心眼忒实,她已当面说过并未将他当面抽刀之事记恨在心,他面对她时却更加低首下心,叫人怪不好意思。
“谢大哥,我有一事想请问你。”
“姑娘请说。”
“有一回,我无意中听你说昭王殿下在寻找一个北疆小姑娘,如今找到了吗?”
第48章 旧信
空气静下来,静到沈婳音以为谢鸣不会回答她这个私密的问题了,却听谢鸣道:“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沈婳音心头微颤,心跳不自觉加速,“她是谁?”
“她叫……”谢鸣顿了顿,似乎在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