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不敢,”月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从沈婳音怀里脱出来,“奴不敢乱说姑娘和昭王殿下的闲话。”
沈婳音拉住她的双手,极认真地小声道:“月麟听好了,你所说的另一个我,其实就是昭王,我们两个有时候会互换身体,他到我的身体里来,我到他的身体里去。”
月麟呆住。
“此事干系重大,我一直不敢让人知道,但事到如今,我若连你都瞒着,还有谁人可信?”沈婳音神色郑重,“何况有了谢大哥的前车之鉴,多一个人知晓内情还能多一份照应呢,对不对?”
月麟望着沈婳音那张在斜阳里冰雕玉琢般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姑娘睡了一整个白天,早饿了吧?红药姐姐叫小厨房准备了姑娘最喜欢的银耳莲子红枣粥,多多加了糖呢,奴给姑娘端过来?”
“哎?”沈婳音一把揪住她的袖子,“你不信?”
月麟笑着一跺脚,“哎呦姑娘,姑娘讲得这样一本正经,奴差点真信了!”
沈婳音还要再拦,月麟已经捂嘴笑着快步到外间叫人盛粥去了。
沈婳音一个人拥着软被望着月麟离去的方向,反而有些茫然了。
也是啊,这两个月互穿了不知多少次,毕竟是身份、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连性别都不一样,行事所为自然不能无缝衔接,至今无人跳出来质疑,大约只是因为,他们都想不到世上竟有灵魂互换的奇事罢了。
而一旦有人知道了互穿的概念,其实根本藏不住吧……
月麟回来时,并没再提此事,是真当成了玩笑,听完也就过去了,沈婳音便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既不能当场演示,想必解释再多也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算起来,一大家子上栖霞山也有七八日了,沈婳音原是打出两三天的余量,待解完毒就去汇合,结果突发意外耽搁至今,被刺杀案一吓,倒没了再上山的兴致,只想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应对婳珠的谋划。
婳珠跟洺溪单独脱队,与市井之人勾结布局,当真有趣,倘若侯爷得知,自己宠爱多年的假女儿心思如此下贱,不知是何反应。
暮春的天气变得快,明明傍晚时分还晚霞漫天,夜色四合时,高悬的圆月却光晕朦胧,酝酿起了雨意。
翌日清早,果然满城烟雨,细丝飘飞,柳色青青。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在镇北侯府阶前停下,驾车之人披着墨色斗篷,头戴兜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打开车厢门,扶下来一个身形相仿之人。这人也身披斗篷,也头戴兜帽,从背后看去便如双生兄弟一般。
侯府门前的侍卫原本还站得有些歪斜,反正当家主母都离开七八日了,这几个侍卫只是留下看家而已,今日又下雨,不可能有人造访的,因此不免敷衍。可眼下,这对衣着诡秘之人相携上了石阶,侍卫们一个激灵,不由相互递了一轮眼神,打起十二分精神。
驾车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鱼符,侍卫们的表情都变了变,一个末席侍卫连忙飞奔进去通禀了。
如今府中唯二的主子便是杨姨娘和音姑娘,门房略一纠结,直接奔向了千霜苑。
沈婳音才吃完早饭,府里只剩一些看家的仆婢,千霜苑的小厨房又简陋,便也省事,只吃些家常小菜,倒还顺口。
听了门房的通禀,沈婳音亦面露诧异,忙吩咐把人迎进前厅,请杨执事好生接待,也顾不上更衣,带了红药和月麟匆匆便往前面去了。
正院前厅里,那二位已解了淋湿的斗篷,正慢坐着喝茶,见沈婳音来了,驾车的那个立马笑道:“就知道只有阿音姑娘在府里,我与四哥才敢冒昧前来打扰啊。”
沈婳音一面见礼一面气笑了:“二位殿下既知没有主君、主母,还非要莅临寒舍,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却是没必要解释一个姨娘也在府中的小事,不过,虽然瑞王不知,昭王却是极清楚来龙去脉的,杨姨娘能落得禁足思过的下场,也有昭王一半的功劳。
今日的楚欢毕竟出门,穿戴得齐整,长发也不是前几日在王府养伤时的披散模样,用淡金流光的发冠高高束起,虽则脸色还有病容,整个人已然精神了许多,一身浅杏色的提花薄缎圆领袍让他脱离了从前的冷峻,显出几分书生般的柔和。
他并未说话,只是略抬眸看向沈婳音,而后便垂眼继续赏那茶汤的颜色。
侍立在楚欢身后的镇北侯府婢女瞧见了,适时向客人介绍道:“殿下,此茶名叫——”
“仙人眉。”楚欢道,“你家侯爷、侯夫人都很钟爱,别处轻易喝不着。”
婢女行礼道:“正是。”
却不知昭王如何得知,再不敢乱说话了。
楚欢向落座的东道主沈婳音略略致意,熟稔地抬手一划,将左侧侍立的婢女们指了出去,说是“不必奉茶了”,又微抬下巴将门口的婢女也“请”了出去,说是“不必拘谨,都去歇着吧”——就好像他原就清楚谁是谁,原就清楚哪个负责什么活。
红药被沈婳音用眼神一指,便也了然,亲自带上门出去守着,免得哪个跳脱的小丫头跑过来偷听贵人们谈话。
瑞王哈哈笑道:“四哥从前常在这里当‘主人’,门儿清,如今终于做一回‘客人’了!”
月麟听得一头雾水。
楚欢看向沈婳音的眼神很静,静得就像前日夜里解毒时说的话、做的事全都没有发生过。
“仲名也很想来看看你,本王没准。”
沈婳音道:“说过不怪谢大哥了,殿下这般,倒让谢大哥以为我小心眼不肯原谅他。”
“他托我给你带了礼物。”楚欢从袖中取出一条汗巾,系在腰间装饰的那种。
月麟接了,捧到沈婳音跟前。汗巾是上好的轻薄丝料,绣着精巧的杂宝纹,市面上难得一见。
“不会是谢大哥亲手绣的吧?”
沈婳音手上一抖,险些把汗巾扯裂了。
瑞王正流连于仙人眉,闻言直接喷了一地,咳道:“阿、阿音姑娘,莫要说笑,就他那手残的样子,能绣出这么个好东西来?”
楚欢唇角勾起,道:“是谢大嫂绣的,她是楠州有名的绣娘,绣品在当地一件难求。在仲名眼里,唯有他家那口子的绣工才配得上阿音姑娘。”
“噢噢,”沈婳音莫名松了口气,“如此,便谢过谢家嫂嫂了,阿音却之不恭。”
那谢大哥倒是粗中有细,心怀愧疚想送些什么弥补,碍着男女有别,不好私相授受,借着家中妻子之名也就名正言顺了。
不过,沈婳音可不信这二位小爷只是专程来送汗巾的。
“二位殿下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要事?”
厅上乐呵呵说着话,很是时光闲适、岁月静好,殊不知院中早已炸了锅了。
全镇北侯府的留守仆从——连同琅芸院里不当差的——全都悄悄聚到了前院的角落,不敢大声喧闹惊扰了主子,就用气音嗡嗡成了一片,仿佛盛夏的蝉鸣提前就了位。
“看真了吗,那真是昭王殿下?前几天当街遇刺的那位?”
“那还有假!鱼符是老李亲自验过的,相貌年纪也对得上,只是不知为何连个仆从都不带呀?”
“峦平街一连戒严数日,连音姑娘都不曾中途回府,还以为这位性命不保呢,看来还是伤得不重啊,这么快就能出门了。可是咱们侯爷并未归家,连夫人也不在,这位来了能干什么?”
“你傻吧!自然是来见咱们音姑娘的!你想想,昭王殿下的命都是音姑娘救的,这二人的情分……啧,你细品!”
仆从们七嘴八舌,比过年还兴奋激动,也就是破天荒地主人都不在,才敢这样放肆嚼舌根。
在帝京见着皇子亲王并不稀奇,实在是多处巧合加在一起,奇妙得很。两个亲王遮掩着身份联袂而至,半个随从都不带,其中一个还是沸沸扬扬的峦平刺杀案的主角,自家府中又只有音姑娘的身份适合出面接待……
“咱们这个音姑娘不简单啊。”杨执事捋着长髯感慨道。
杨执事是杨姨娘的堂兄,在战乱年头就跟着沈延做事了,谈不上什么家世背景,只因市井出身,人情世故老练些,又有着杨姨娘的关系在,终被委以执事重任。
往常主母白氏在家管事时,他这个执事不过是个高级家奴。如今夫人、老太太都出城避暑去了,杨姨娘也懒得管这半空的宅子,杨执事才算是熬出来了,府里大小事务都由他做主,终于得以扬眉吐气。
才刚扬眉吐气了七八日,在府里当了半个老大,今日就迎来了昭王、瑞王这样的天皇贵胄,正想到跟前服侍混个脸熟,笑脸还没迎上近前呢,就被昭王亲自“请”了出来,气焰顿挫。
一个平日与他混得熟的小厮打趣道:“呦,杨执事,您这话什么意思啊?您说音姑娘不简单,指的是哪方面啊?”
说着,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其他人也想笑却没敢——那毕竟是府上冰清玉洁的姑娘啊。
杨执事果然板起脸踹了那家伙一脚,“没干没净的,打量着夫人不在,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不是?”
小厮皮糙肉厚,脸皮也厚,连连作揖求饶,却没有半点知错的样子,堆着笑叹息:“奴这不是在杨执事跟前才敢说些心里话么?音姑娘待大伙儿都好,奴断不敢冒犯的,奴方才的意思是,音姑娘要是咱府的嫡姑娘就好了,那多长脸啊!”
——说不定还能嫁作王妃呢!就算嫁不成昭王妃,嫁个闲散瑞王也不错啊!可惜了,只是个养女,这样悬殊的身份再怎么也嫁不进王府,便是殿下乐意,圣人也绝不会点头的。
只是这后面的话,也只在心里想想罢了,说出来是要挨板子的。
一个小婢女低声嘟囔:“可不是么?音姑娘这次回来居然把面纱摘了,本以为她是因相貌有缺才遮挡着,没想到她竟那样美,比二姑娘也不输,她若是咱们的嫡姑娘……不,哪怕是庶出,说出去也是咱们府里出的美人,唉,可惜……”
另一个不爱听了,“哎哎哎,你这背地里是怎么说二姑娘呢?养女也能和嫡女相比……”
又一个把声音盖过去:“说又怎么了?你们不觉得音姑娘不管是相貌还是性子,都比二姑娘好得多吗?”
“就是啊,”连嘴碎的老婆子都忍不住插言,“咱府的三个姐儿,大姐儿温柔娴静,三姐儿早慧懂事,只有二姐儿最难伺候,心眼又多,倒是音姐儿不争不抢的,人也和气,放进排行里更和谐。”
从前这样的话只敢在心里盘绕一圈,自己吞下去也就罢了,是万万不敢吐槽的,如今府里风向变了,白夫人显然越来越不待见二姑娘,连杨姨娘也因犯错而失了从前气焰,这些话说出来也就不要紧了。
众人都敢在杨执事的跟前直言说二姑娘不好,不为别的,自是因为杨执事也很是吃过二姑娘的苦头。二姑娘从小闯了什么祸,仗着杨姨娘的关系,全都赖在杨执事头上,杨执事虽气愤,终是不敢说什么,这些年也不知背了黑锅,被罚钱还算小事,在侯爷面前的名声都快臭了。
当然,杨执事人缘好离不开一张巧嘴,既不得罪众仆,又不开罪杨姨娘,只感慨道:“不愧是夫人偏疼的音姑娘啊。”
厅内自然听不到外面的叽叽咕咕,瑞王很是放肆地翘脚歪在桌上半躺,“没正经事就不能来朋友家串个门?大人不在,不正是孩儿们说笑玩闹的好时候么?”
沈婳音抬袖掩口而笑,一双妙目似怒还嗔,“瑞王殿下还小么?还越活越年轻了。”
“贵府当真让我有种回到云州潜邸的感觉啊。”瑞王环视着染着人间烟火气的陈设细节,眼底浮过一抹若有若无的怅然。
“我方才听闻,二位殿下乃是乔装而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直到看见二位悠闲喝茶,才知是虚惊一场。”
瑞王道:“峦平刺杀案且需审一阵子,四哥也是忙里偷闲才出来转转,引人注目恐节外生枝。既然四哥不打算露脸,那本王也只好不露脸啦,否则叫人看见,猜也猜得到我们兄弟二人形影不离,认出一个就能猜出另一个。哎,说起来,阿音姑娘,你看我脸上的疤,真的快看不见了!来日定要重礼登门相谢。”
楚欢不给沈婳音推辞的机会,接上话道:“阿音在府中也不遮面了吗?”
沈婳音偷偷剜了楚欢一眼,终是没有拂了他的面子,答道:“遮面么……起初真是为了遮痘,进府后不了解情况,恐出纰漏,万全起见一直不敢见人,如今长辈们去了山上避暑,不妨事了。再说,婳珠既已想出了那釜底抽薪之计,想必是忍无可忍了,我也该尽快出手,做一个最后的了结……”
“打住!”瑞王跳下桌来拦在二人中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懂?”
一边说着,一边去瞧那天真的小月麟,月麟果然也是一样的茫然,被他一瞧,竟尔红了脸低下头去。
“哈,连月麟都听不懂,果然又在说只有你们俩知道的秘密。”
沈婳音和楚欢却谁都没接瑞王的茬。
瑞王就纳了闷了,前夜就觉得阿音姑娘突然离去很是奇怪,后来四哥醒了,也只是按着太阳穴不说话,问不出到底在烦忧些什么,总之这二人之间必有古怪,于是瑞王见缝插针就想套话,可那二人何其聪慧,谁都不肯入套。
瑞王投降,自觉地把冷下来的场子找补回来,向沈婳音念叨了峦平刺杀案的进展。
大理寺那边还没有书面定论,但每天都有小道消息传出来。
掌管京畿治安的司卫军的一个副统领有问题,沈婳音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案发当时司卫军来得太慢,直到不当值的大统领赵岐亲自赶到后,行动才算步入正轨。真正出人意料的是,京兆少尹身边的一个副官也牵涉其中。
此案本是京兆尹府与大理寺协同办案,现在京兆尹沛王不得不回避,圣人另派了官员查办。
“又事关沛王吗?”
近期这个沛王的出头率未免太高了,沈婳音眉头微拧,暗暗去瞧楚欢的神情。上一次,祖宗的判断可是那沛王是被无辜栽赃的,一次两次的龙涎香或许是栽赃,现在闹出这么大的案子,他那三王兄就当真干净?
楚欢重伤未愈,精力有限,半晌里都没怎么说话,只静静坐着,偶尔以袖掩口闷咳几声,往日的凛冽之气竟减了五六分,多了些温雅清淡的味道,察觉到沈婳音的视线,也只垂下羽睫,不去对视。
瑞王横在这两人中间,简直想狠狠朝天翻个白眼,心说四哥从何时起在阿音姑娘面前竟是……竟是这样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呢?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阿音姑娘的事,还是在一个人闹别扭生闷气啊?看不懂,真是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