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之间最像的,其实是神韵。”
……
当时便觉得,所谓神韵,荒诞不羁,但若容阿婆日日都见母亲的容貌,熟悉到已经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刻在了骨子里,也就融合成记忆里永不退却的神韵了吧……
“难道说……”沈婳音难掩震惊,“容阿婆,她是我母亲的——”
“贴身仆妇。”楚欢道,“原来没人告诉过你。”
“所以,殿下是有意安排我去与她相见的?”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吗?
“容氏对于郑夫人来说,情同半个亲娘,本王想你们是愿意相见的,所以做了安排,仅此而已。可是你呢?阿音,你又是怎么利用本王的呢?”
不愧是他啊,如此不清醒的时候问出一句话来,也是这般的诛心。
沈婳音小嘴微张,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他私下原本很少用“本王”这样正式的自称的,这片刻里却已重复了许多次,显然是生气了。
“你最初救治本王,就是想看看本王的惊风军里有没有一个叫沈延的人,或者,有没有与沈延有关的人。最终你发现本王的惊风军与镇北侯没什么关联,于是同意与我们一同南下,入了京总能搭上与镇北侯更相关的人,是吧?”
他的语气很轻,却冷得像冰,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直看进她清亮的眼里。
“当初你肯随行,本王一直颇承情,奈何自己身子未愈、精力不济,加之莫名的灵魂互换多有不便,特意叫五弟回京陪你出入。”
“却原来,本王只是阿音的一步棋?”
“沈婳音,沈婳音。”楚欢用力捏住她单薄的肩膀,羽睫轻颤,“沈婳音,是不是你也算计我、利用我?你和那些老狐狸其实是一样的,是不是?”
沈婳音被他按着,虽然明知他现在是名副其实地“犯病”,自己也有些茫然了。
若说当初接近他全然没有私心,那也不是,她的确是抱着寻找沈延的心思去的军营,在得知这里的主将并不姓沈后,也是真心失望过的。
但要说她只是因为私心才接手的楚欢,那也不是真的,她肯治楚欢只是因为她能治。
可是说出这些猜疑的时候,他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他究竟将她看作了什么,才会在以为她有所设计的时候,这样难过?
她不吭声,楚欢却不肯放过她,泛红的眸子里噙着一层情绪激起来的水汽,“怎么,被说中了?”
沈婳音习惯的昭王,总是冷静的,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漠然的,从不是像此刻这般,几乎是惊惶的——看似安静,内心深处却是惊惶的。
玉人花再厉害,也只能在他的心绪上煽风点火,他自己心底里的柴薪又是从何而来呢?沈婳音不敢想下去。
楚欢并没有失去往常的敏锐,像是察觉到沈婳音被吓着了,双手的力道松了松,柔和下来的目光在她的明眸间流转,放软了语气:“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他眼底暗涌的惶然仿佛淡去了,变得温柔如冰雪初融,潋滟着真实的暖意,仿佛望一眼就会沉沦进去。
“殿下!”沈婳音挣动了一下,挣脱了他的钳制,“别说了……”
方才哄他发泄出来的是她,现在不敢再听下去的也是她。
昭王待她与别人不同,她一直都知道,从前只以为这是昭王回报的方式而已。
就算那晚,昭王蜻蜓点水地吻了她……她也可以只把那理解为京城贵公子的轻薄无礼,于是一连几日都冷着他,打算解毒之后就找他狠狠算总账的。
可是现在他都在说些什么呀……
楚欢似乎被她躲避的动作刺激到了,跪直身子将她扑倒,按在宽大的寝床上,让她无法再逃避。
“沈婳音,是你让我说的!”
短暂的低吼过后,他像是怕惊着她,再次把语气放得很轻。
“我看到天光洒在你身上,你的轮廓几乎是透明的,我就想啊,你究竟是人是仙……”
“我是人,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沈婳音扬声打断了他,“我会处心积虑地谋划如何替我母亲讨回公道,会披在‘养女’的伪装下进入侯府徐徐图之,会在婳珠害我不成时得意洋洋,也会在婳珠执迷不悟时生出愤恨……这样的我,一半是活在阳光下的阿音,一半却是藏在阴影里的珠珠。殿下所见,所谓洒着天光的,只是一半的我而已。”
“珠珠……”
楚欢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品味了一番。
“珠珠果然是你的名字。”
“殿下,未见全貌,不要用想象将另一半的她补足,会失望的。”
“这话你拿去哄别人还可以,”楚欢的指腹在她耳畔被面纱长期压出的红痕处蹭过,“我与你互换身体,断断续续多少次了?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因为我曾经假扮你、成为你,用你的双眼看遍你身边的一切。你也是,不是吗?”
心脏被击中的感觉,让沈婳音有片刻的空白。
她也曾短暂地,成为过楚欢。
蓦地,楚欢放开了她跪坐起来,扭开头朝地上喷出一大口黑血。
“殿下!”
沈婳音也赶紧翻身起来,揽住了他的腰身,以防他一时脱力摔下床去。
就他现下这破身子,经得住摔几回?
楚欢来不及抹去唇上的血痕,回手捉住了她揽在他腰间的小手,生怕再晚一步她就可以抵赖了。
“沈婳音,你敢说你心里没我吗?”
沈婳音拼命将手抽了回来,巨大的力道蹭得她白嫩的手微微发红。她胸口几个起伏,深深吸了口气,话到嘴边时,只化成了轻而没有温度的一句:“殿下病着,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我们阿音姑娘好聪明啊。”
楚欢的话音也冷了下去。
当真好聪明啊,聪明得……令人生气。
“阿音是想说,你待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待我也没有例外,一星半点都没有?”
“楚怀清,”沈婳音正色,“你这已经不是玉人花作祟了,纯粹是在放纵自己的语言。”
她盯着他沉冷的眼睛不肯退让,分明从中瞧出了几分克制和清醒。就算是毒素全部释放了,他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被玉人花控制心智吧?
“言多必失,再说下去,你我之间就回不去了。”
就再也不能是坦荡的伤者和医者了。
楚欢竟真被她一句话镇住,还保持着方才吐血的姿势,扭着头静静地回望着她。烛光跃动里,挂在下唇的一滴血无声落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沉如寂夜。
“殿下已经把毒血吐了出来,那就没事了,都结束了。”
他张了张口,傲然的眉眼在昏黄的烛火里轮廓模糊,近乎于低声下气地道:“阿音,我再问你一句话,就一句,行不行?”
“行。”沈婳音只得哄道。
她凑近他,抬手去把他散在鬓边的青丝理到耳后,像安抚炸毛的小狸奴。
很谨慎,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耳后的皮肤。
“阿音,我问你……”
沈婳音眼神一凝,手指骤然发力,回点到他耳后的安眠穴。
楚欢没有机会反抗,眼底的清明就朦胧起来,被沈婳音伸手一捞,最终整个人软倒在了寝床上。
沈婳音几乎是从里间一路逃出来的。
……
“沈婳音,你敢说你心里没我吗?”
……
没有,当然没有。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真可笑啊,她身为医者,哄劝着病人不要把情绪压在心里,结果当病人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竟不敢听!
不,是他竟然说出那样荒唐的话!
悲喜两重天在心底交织纠缠着,既为异常顺利的解毒而无比畅快,又像胸口堵了一块巨石,块垒难消。
瑞王在前厅已经兜了千八百个圈子,把侍立的家仆都眼晕得快吐了,见沈婳音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忙冲上去,“怎么样了?”
“毒基本解了,从脉象来看,可能比我预想的更加彻底,过段时日再行针两三次清除余毒即可,不会再有太大痛苦。”
实际与理论的推测结果略有区别,所幸从身体状况的角度来讲,都是好的区别。这次行针,楚欢的身体底子虽比第一次尝试解毒时差了许多,却意外地成效极好,不知是否是双方格外默契的结果。
“那就好,那就好。”瑞王长长地舒了口气,禁不住地喜上眉梢,紧赶两步追上大步往外走的沈婳音,“阿音姑娘累了吧?四哥他现在……”
“他昏睡过去了,就让他睡吧。”
“噢噢噢,那……”
瑞王被院里的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婳音这是在往外走,而且步子很疾。
哎?什么情况?
“阿音姑娘,你去哪儿啊?”
“回镇北侯府。”
“啊?”
瑞王下巴差点惊掉了,心下隐隐转过几个不好的念头,又觉得四哥不像是会唐突人家小姑娘的人啊,或者是在生仲名的气吗,这时间也对不上呀?
于是赔着小心问:“都深更半夜了,姑娘怎么突然要回府啊?”
沈婳音终于停下脚步,身子也没转回来,就这么背对着瑞王解释道:“我在这儿,本就是为了照料昭王殿下,现在他没事了,剩下的完全可以交给贵府府医负责,我的使命已完成,没有继续留宿的道理。”
“哎?道理可不是这么讲的……”
但见沈婳音态度执着,小小的人儿,通身的气场却清冷得令人无法接近,瑞王也不敢细问原因,只好一脸懵逼地道:“月、月麟还在呢,要不我让人叫一声?再说这么晚了,又不太平,我得亲自护送姑娘啊。”
第45章 来客
沈婳音也是累了,快天亮时才合眼,一直睡到第二天日薄西山。
清气爽地醒来,暖铜色的日光正从窗格漏入,映在陈列着无数瓶瓶罐罐的木柜上。
偌大镇北侯府都静悄悄的,除了琅芸院还有个杨姨娘留守思过,其余几处几乎是空宅了。
沈婳音舒服地躺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起身,不经意一瞥,才发现月麟就站在门边,似乎一直就站在那儿,并不是准备好了洗漱用具待命的样子,也不是端了什么吃食在等,仅仅是在神情复杂地瞧着她而已。
“我昨晚突然要回来,吓着你了吗,月麟?”沈婳音轻声道。
月麟似乎仔细打量了沈婳音的神情,身形才一点点脱离了僵硬,微微摇了摇头。
“奴只是……见昨晚姑娘的样子,还以为……”
她抿了抿小嘴,有些说不下去。
沈婳音瞧着她的傻模样可爱,招招手叫她过来,把她拽到自己床边坐了,笑问:“到底怎么啦?昨晚行针艰难,再加上这几日昭王府人来人往,弄得人心惶惶,我就想着赶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还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舒服,也没顾得上与你多解释。”
“不不不,奴不是这个意思。”月麟把头摇成波浪鼓,“姑娘是主子,想干什么都不需要同奴解释,奴只管照做就是了,奴方才只是在想……”
“想什么?”沈婳音见她心中有事,微觉不对,追问道,“你我二人,虽称主仆,可这两个月朝夕相伴,经历了那么多,便也如同姐妹一般,在这镇北侯府里休戚与共,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奴只是……不确定姑娘到底是哪个姑娘。”
这是什么话?沈婳音不由好笑,“小月麟今日睡到几时?什么哪个姑娘,千霜苑还有几个姑娘呀?”
“就是……”月麟没读过书,日常答对都还机灵,只是遇上难以形容之事,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能凭着感觉道:“姑娘有时候,像是另一个人……感觉在姑娘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两个音姑娘……哎也不对……”
听到此处,沈婳音才是真醒了,猝然反应过来月麟所指为何,面上的诧异一闪即逝,把手盖在月麟的手背上,温声问:“你说的那‘两个音姑娘’,都是什么样子?”
万事开头难,反正话匣子已打开了,月麟素来也敢在好性子的音姑娘面前说说真心话,也就大着胆子将多日的疑惑说了出来:“大部分时候,音姑娘是很和气的,说话时瞧着人的眼睛,温柔可亲,可是有时候……音姑娘却像变了个人,语气神情都很强硬,甚至还有点……可怕,让奴不敢接近,就譬如……就譬如一下子把金钗扎进床柱里,那时候的音姑娘就与现在的音姑娘大不相同。”
沈婳音听得心惊,月麟并不是事事留心的性子,只占一个日日相伴的先机,就已经把她的两种状态瞧得分明,府里不乏精明之人,说不定早就有所察觉……
月麟越说把头埋得越低,声音也越小,似乎觉得自己在说荒谬的梦话。
“昨晚姑娘非要连夜离开昭王府,奴就觉得不似姑娘平日所为,今日就想看看音姑娘到底是哪个音姑娘。”
“果然,还是我吓着你了,都怪我。”
沈婳音把月麟搂进怀里,轻拍安慰。
“月麟,就你所知道的,都有谁觉着我有两副面孔?”
月麟趴在音姑娘肩头,只觉姑娘身上的花露香气清雅,好闻得紧,令人莫名感到安心踏实,连同遇刺以来的心悸都抚平了不少,嘟囔道:“倒不曾听谁议论过,奴不过是随口胡沁,姑娘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胡沁吗?那我跟你说啊……”沈婳音乌溜溜的眼睛往门口一溜,外间寂静无声,连个人影都没有,大约是被吩咐过不许来吵,遂微微一笑,神秘兮兮地道:“你好好想一想,你所说的另一个我的样子,是不是和昭王有点像?”